杏园春宴之后,纳彩礼及大征礼已行毕,大昭将要迎来天子大婚。
大昭将迎来他们的皇后,这也意味着天子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
而皇太后是否肯在陛下大婚之后还政,将影响大昭朝堂的命运。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太后的选择。
唯一的胞弟将要大婚,楼清随特意向皇太后求了懿旨,说自己要去神宫将这件大事告知母妃。容太后心不在焉,楼清随的话没说完她便答应了长公主的请求。
这次出宫十分顺利,楼清随回忆起容太后方才凝重的神情,直觉告诉她,容太后已经查到夺走她儿子和挚友的毒在前朝曾被叫做“红缠”了。
这几年皇太后一直没有停下追查下毒的凶手,如今终于从前朝手记中发现了线索,皇太后绝对不会放过。
母妃,哥哥,是谁害了你们,是谁夺走你们的性命?
皇宫之中永远充满尔虞我诈,仁厚和煦的太子哥哥和无世无争的母妃他们的身份就是让人嫉恨的存在,即使他们不曾想过与谁为敌。
楼清随跪在秦昭仪的牌位前,心中对文玘充满了怀疑。
她不想怀疑文玘,但不得不怀疑起文玘和他背后的文家。
上午的祭拜结束,楼清随带着从宫中采摘的白梅和供奉来到孤女坟前,她将白梅轻轻放在容容的陶罐上,又取出篮子中的供奉摆在容谨母亲和容容的陶罐前。
同样都是一双儿女的母亲,容谨母亲和她的母妃,这一生的境遇完全不同。楼清随看着赭色的小小陶罐,忽然有感而发。
她慢慢蹲在孤女坟前,将篮中剩余的供奉摆在手边的其他陶罐前。
孤女坟中埋葬的都是死后无人认领的孤苦女子,若有亲人前来拾骨,便能在神宫大殿内设立牌位。
容谨的母亲和妹妹只是府中家奴,死后无处安葬,便是范阳容家在容谨飞黄腾达后想要为他的生母换一个不那么卑微的身份来讨好容谨,也遭到了容谨的拒绝。
他说,容家祖坟会玷污他的母亲和妹妹。
此时此刻的楼清随忽然对容谨的想法感同身受,母亲和妹妹是容谨最重要的人,正如母妃和竞越是她最为重要的亲人。失去母亲和手足的痛苦让容谨生出覆灭容家的想法,这样疯狂的想法也不无可能。
楼清随待银箔金纸烧完后,缓缓起身想要离开,她刚转身,就看到进入后殿的门前立着一袭黑袍的容谨。
容谨穿着他常穿的绣金线的红纹黑袍,头发挽进玉冠里,仍是极俊极冷的面容,透着疏离冷酷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手中拎着市井中常见的篮子,那里面露出一点淡淡的橘黄色,楼清随认出那是进贡的玉柑橘,前几日皇太后赏了几位近臣。
不知容谨在身后站了多久,楼清随冲他点点头,二人隔着满园萧瑟遥遥对望,正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在那场兵变厮杀中曾有过极为短暂的一次对视。
那时楼清随并未看清他的面容,甚至不知道这位日后能让她恐惧让她自荐枕席的权臣的名字。
容谨没有回应她,他扫过孤女坟前的供奉和妹妹陶罐上摆放的一枝白梅,缓缓向楼清随走了过来。
军伍出身的男人行动如风,楼清随静静看着容谨走到他母亲和妹妹的陶罐前缓缓单膝蹲下,将篮中的供奉一一摆出。
楼清随站在容谨身后,能看到他垂下细碎茸发的后脑和挺拔的背影。容谨的动作很轻柔,他将玉柑橘拿在手中,带着薄茧的手指破开柑橘皮将皮剥开,又极为细致地将柑橘外面那层白络子撕下,才将柑橘瓣分开摆在母亲和妹妹的陶罐上。
他做完这一切,将手中剩余的柑橘瓣送入自己口中咀嚼。这一幕,仿佛一家人分享一个玉柑橘。
楼清随忍不住抬起袖子遮掩自己发酸的鼻尖。
这样简单的场景,让她想起母妃还在时的记忆。她和竞越,也曾在长宁宫中与母妃一同分一个苹果,吃一块梨,吃一盘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大约天下间所有爱孩子的母亲都会这样做。
过了片刻,容谨缓缓起身,他侧首,发现楼清随还站在自己身后,便开了口:“殿下并未离开,可是有话要说?”
楼清随望着孤女坟前的柑橘瓣默不出声,容谨又问她:“还是说,殿下想听我说些什么。”
“容谨,我想知道一件事。”楼清随的视线落在容谨身上,她定定地看着容谨,问他,“你恨的是你的父亲,还是整个容家?”
听了楼清随的话,容谨冷冷一笑:“父亲?我从来不觉得他是我的父亲。”
“你恨他们。”楼清随这下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提起范阳容家那位老爷时,容谨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是。”容谨承认了,他手中提着空出的篮子,对楼清随道,“多谢殿下的白梅,原来殿下并未食言。”
楼清随离开神宫前从自己每月的俸银中拨出一部分,让神宫为孤女坟供奉,不单单只为容谨的母亲和妹妹。
“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楼清随同情这些可怜的女子,所作所为皆出于真心。
“在殿下心里,我这个容骞的走狗,大昭的奸贼应该对容家感恩戴德才对。”容谨说到这里,薄唇逸出一声轻笑。
楼清随挑眉,容谨说的话是她曾经的想法,不过在了解到容谨对母亲和妹妹的感情后,她的想法便有了转变。
“看来容大人很清楚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地位。”
“他人如何看待,我并不在意。”容谨走到楼清随面前,将手中的柑橘瓣放到楼清随手心,“我不会在意。”
柑橘瓣带着容谨手心的温度,楼清随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会挤破这瓣柔软的柑橘。
“我母亲是有名字的。”容谨缓缓闭上眼,“在成为家奴之前,她有自己的名字。”
楼清随屏息凝神,静静地听着容谨的回忆。大约是因为两个人都失去了母亲,楼清随觉得自己看到了容谨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悲伤和孤独,这是容谨第一次提起母亲的事,楼清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到容谨。
“殿下身居高位,恐怕不知道家奴的处境。我有记忆时,就和母亲生活在容家后院的浣衣坊,每日所见皆是母亲泡发的双手还有夫人华美的衣袍。”容谨看向楼清随,淡淡道,“家奴不能算是人,府中几位管事常来欺辱母亲,容容便是这样出生的。”
“怎会……”这完全超出楼清随的认知,她知道家奴身份低微,但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般毫无尊严。
“母亲刚被卖到容家,因容貌秀美被老爷宠爱,后来打碎老爷茶杯被送到浣衣坊,那时母亲已有六个月身孕,即使这样,也没能换来容老爷的怜惜。”
“我出生后,母亲教我习字读书,为我取名瑾。为了让我脱离奴籍,她挨了打,在夫人面前跪了三天。”
“殿下也查到了吧,容老爷不想承认我的身份,我在容家连名字都没有。”
“认祖归宗后,我依旧和母亲住在浣衣坊,后来容容出生,我们三人一同生活,她甚至不能叫我一声哥哥。”
奴才生的孩子依旧是奴才,在母亲和容容面前,容谨是容家的少爷,是她们的主子,若是逾矩,主子便能处死奴才。
“容容长得很像母亲,她比我聪明,小小年纪就认得许多字,会自己编曲子在院儿里唱歌……”容谨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整个大昭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女孩儿……”
楼清随静静听着,从容谨的话中渐渐拼凑出少年容谨的生活。
更让她惊讶的是,容谨的母亲不仅识字,还曾读过诗书,甚至能教授自己的儿女。楼清随没有出声,她等待着容谨自己将她的疑惑解开。
“母亲的名字,叫做谢毓仪。”容谨说完,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楼清随震惊的表情。
谢毓仪?
谢毓仪!
容谨的母亲竟然是书香谢家的千金。
书香谢家如今虽然只剩下一个名头,但在朝中仍然有响亮的名声,原因无他,谢家的女儿们是帝都臣子们梦寐以求的贤妻,谢家的女婿们在大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三十年前,谢家千金走失,从此音讯全无,而谢家千金的闺名便是谢毓仪,小字盛玉。
“你的母亲……是谢家走失的女儿,是谢大人的亲姐姐?!”这个消息让楼清随顿时失了言语。难怪容谨的母亲可以教儿女习字读书,因为她原本就是书香谢家的千金,是预定进入观文殿任职掌管天下典籍女官的人选。
谁能想到谢家千金会沦落为范阳容家后院浣衣的奴才,最后竟被活活打死,如此明珠落尘,香蕊风摧,谁听到了都不免惋惜。
“正是。”容谨说完,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书香谢家的千金在容家被活活打死……谁能想到。”
“所以你要覆灭容家?”
哪知容谨听了楼清随的话轻轻摇头:“单单一个容家怎么够……”
他明显不想多说这件事:“殿下不好奇曦尽之毒从何而来吗?”
楼清随目光一凛:“大人已经调查清楚了?”
“有手记为线索,想深入调查并非难事。”容谨当真将自己调查所得告诉了楼清随,“曦尽脱胎于前朝奇毒红缠,只在皇室流传。后来七王爷寻觅医师修改药方,将此毒下在胤文帝身上,胤文帝平乱成功后,从史书中删出红缠一事,又将红缠配方与历代典籍悉数焚毁。所以曦尽在医书中无法找到相似病案。”
“胤文帝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红缠流传后世,那这毒是如何到了大昭?”
“当时为胤文帝拔毒之人,为寻解药曾前往南疆,南疆药师留下了这次寻药的记录。”容谨偏头去看身旁的楼清随,“红缠无解,胤文帝能活下来是因为七王爷根本不想要他的性命,不仅红缠药方改过,还给胤文帝送去了克制毒性的银蚕毒。”
红缠无解,曦尽无解,这味有着缠绵名字的毒竟然是世间无解之毒。
胤文帝销毁红缠的一切记录,如今记载红缠的除了晋国公后人的手记外,只剩下南疆药师的行医记录。
想要调查太子和秦昭仪中毒的真相,只能顺着这两点线索追查,这是唯一的办法。
容谨有意将调查方向指给自己,显然也是想借助楼清随和容太后的势力打击幕后黑手。
不论容谨怀着何种目的,这一刻,楼清随对容谨心怀一份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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