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一个个名字,陆言渊再次跪倒磕头:“爹,您放心,孩儿一定会做皇家的女婿,一定会当上驸马都尉,一定会护我陆家无虞。”
陆炳摇头:“绎儿、希孝和绍庭,希孝骜傲、执拗,绍庭任性、冲动。绎儿,你应该是让人较为省心的孩子,因为你比绍庭沉稳,也比希孝懂得权衡、考量,知道此路不通时会选择舍弃。可你心事太重了,理智的选择放弃的事物也许会一直郁在心中,这是爹最不放心的!你既然定意不愿过安逸的生活,想要翱翔穹苍、直面寒流雨雪,就遵从本心吧,只是爹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铭刻在心。我们陆家世代簪缨,到了爹这一辈,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们陆家可以说是有了炙手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可你看看这箱子里的一个个名字,都是爹的罪孽啊!待他们平反、昭雪之日,便是我们家被清算之时。届时,不管陆家遭遇什么样的对待,切记,不要有恨,那都是我们陆家该还的。”
朱希孝也跪倒,斩钉截铁的道:“指挥使大人请放心,我和我哥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言渊和璇璇,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成国公府和陆家共进退。”
陆炳摇头:“希孝,等你独挡一面的时候,就会知道官场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当年,严夏党争,夏言被罢官之时,你哥为何袖手旁观。只不过,夏言被诛的后遗症令你哥永失挚爱,你不忍触他心上那块伤疤,所以一直忍着。
“今日,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哥和夏言政见不合。当时,京军的编制还是十二团营制,你哥他提督团营,又兼右军都督府,他最是清楚自己手下军队的实力,并由此窥到我大明从京师十二团营到各地卫所军是副什么德性。所以,他主张南方开放海禁,北边开设榷场,以所生成的利润来富军强兵、巩固边防。而夏言则主张南边加强海禁,北边同蒙古开战,收复河套。
“你哥的本意是只要夏言致仕离开,不再干涉朝政便好了,他唯一的错就是低估了仇怨对人性的控制。夏言是我害死的。严嵩跟我说以夏言的手腕,很快就会像前两次那样重新回朝,所以,当仇鸾将夏言勾结边将曾铣的证据交在我手中时,我将它呈给了皇上。因为我心中的怨恨——郭勋死于诏狱,皇上令我彻查,我担着干系毁了所有不利于夏言的证据,可当我有些不轨之事被他知晓时,我给他下跪、磕头他才放了我。
“说实话,我将证据呈给皇上时,确实以为皇上会像维护郭勋那样护着他,他顶多就是下狱、流放,可万没想引……”
陆炳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夏言被判斩首,其家小被流放,我愧疚、痛悔,脑子里却还是想了好多种理由来搪塞自己的良心——这是朝堂斗争的必然结果,就是夏言自己不也整过武定侯郭勋令其不明不白地惨死诏狱吗?夏言太过鲠直、孤傲、强势,又曾因‘香叶冠事件’而触怒圣上,遭灭门之祸是早晚的事。而且他支持曾铣收复河套,当时双屿被捣毁,海商许栋被抓,他若再次回朝掌权,再依着他那保守、固执的政策折腾下去,‘七山一水二分田’的江浙必定会大乱,收复河套又因无钱无粮无兵而搁浅,届时朝廷必然陷于南北夹击的困局。
“直到‘庚戌之变’发生,我一手导演的内失贤相、外失良将,导致已经烂到骨子里的卫所军更加雪上加霜。蒙古铁骑一路南下,肆意烧杀抢掠,直至京师城下。再后来,严家把持了朝政,蒙蔽圣听、贪墨腐败、残害忠良。一次次看到忠臣滚烫的鲜血喷溅于冰冷的铡刀上时,才彻底意识到——我将会在史书的奸佞传中名列前茅!其根源,不过是因为一点点的屈辱感长期蕴积于心中而形成的恨,从没有反思自己是咎由自取,更不曾感念他网开一面之恩。世人常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而我对夏言的恨,是不是‘以怨报德’到了可笑的地步。
“跟你们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在一些关键点上,人是半步都错不得的,一旦错了,无法停下、无力补救,更遑论回头了!人在忿怒和激动时,不要说话更不要作任何决定,因为鲜有说对做对的。先冷静下来,仔细筹谋思量,再决定如何应对。还有,在良知和原则面前,切不可替自己找籍口,因为这样只会让你心安理得的去犯罪。最后一点,人会做错事,往往都不外乎这三个原因——恨、资格和恐惧,所以,对人对事,首先要放下主观情感,完全客观的去判断是非利害。”
朱希孝和陆言渊齐齐叩首于地:“孩儿谨记在心!”
“属下永远铭记指挥使教诲。”
陆炳喘了几口粗气,继续道:“嘉靖三十年,朝廷在北方边镇开马市。从那之后,我和你哥才意识到我们对开关互市便可解决边患太想当然了!因为若没有强势的国家作为后盾,没有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作为倚仗,开放边贸赚取到的只有屈辱和被欺。所以,我大明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增强国力和军力。严嵩父子贪赃枉法、残害忠良,说他们自掌权以来都在祸国殃民亦不为过。但有两件事他们做的完全可以说是功在社稷、利在黎民:一、是提拔、重用胡宗宪,二、是将濠镜澳租借给了弗朗机。虽然朝中官员对租借濠镜一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严党官员受贿于番夷而出卖国土,也有人说此举是饮鸠止渴。最起码这几年中弗朗机人没有伙同倭寇明目张胆的对沿海城镇烧杀劫掠,所以你心中一定要有自己的定见和判断。
“这些年中,弗郎机人一直同倭寇做生意,甚至卖火器给倭寇。你切不可因此而眉毛、胡子一把抓,将弗朗机人也视为剿灭的目标。反要利用他们藉海上逐利这一同样的目的,在他们之间制造矛盾、摩擦,借番夷的新式火器剿杀倭寇。待我大明建立起强大的海防,便可开放海禁,届时……届时,海……海波可……平!啊~……啊!”陆炳说话已开始断断续续,喘息声也越来越大。
李夏昕推门而入,行至桌旁:“指挥使大人该休息一下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几粒药丸放在茶杯中,用水化开。
朱希孝和陆言渊立即起身,一人扶起陆炳,另一人把药喂了进去。
李夏昕又在陆炳的百会穴上扎了一针。
看着陆炳呼吸逐渐平稳,似乎非常安详的睡去了。
陆言渊道:“你们俩去休息吧,父亲有我陪着就行。”
朱希孝和李夏昕出到外屋。
“夏昕……”
见朱希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夏昕心中了然,沉声道:“刚刚的针灸和药,已是在帮指挥使大人续命了,明日一早便……让陆姐姐回门吧!”
朱希孝眼睛发烫,重重的吐了一口闷气,一指屋角的睡榻:“折腾一天你肯定也累了,在榻上眯一会儿吧!”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见朱希孝一脸凝重,李夏昕没到榻上休息,而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朱希孝脚边,劝慰道:“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的自然规律。像指挥使大人这样亲人后辈都在身边,该托付的托付了,想嘱咐的嘱咐了,然后放心的离开,已经是很好了!我见过许多老人,临终前眼睛直直的盯着门边,希望见远行的子女最后一面,却未能如愿。还有些老人,病倒后望着徒具四壁的家和在地上玩泥的孙儿,因为老人的儿子出海后一直未归或以走私、通倭罪被抓了,为了不给家中增加负担,老人在万分放不下的心绪中选择了……”李夏昕说着竟哽咽起来。
朱希孝伸手抚着夏昕的头发,微微一笑:“安慰别人,竟把自己弄哭了,这我还是头一次见。放心吧,我没事的,指挥使大人的身体状况我早已知晓,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不许摸我脑袋,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哥,男女授受不亲。”李夏昕身子一歪,躲开了朱希孝的手。
朱希孝望着李夏昕,正色道:“夏昕,你觉得陆指挥使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夏昕思忖道:“刚才,你们在里屋的谈话,我也听到了几句,虽然我不明白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有个感觉——指挥使大人不是坏人,却似乎做过一些错事。”
“是啊,人在朝堂、身不由己。”朱希孝的神情突然变得坚毅:“我哥马上就要接掌锦衣卫了,所以我一定要变得最强,辅佐哥,让哥可以不做任何一件违背本心、本性的事,永远都不至陷入这样的纠结与痛悔中。”
李夏昕双目泛光,响亮的道:“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
朱希孝望着夏昕充满稚气的小脸上肯定的表情,微笑着一把挠乱了她的头发,起身出门前扔下了一句话:“赶紧去休息。”
雪,越下越猛。
首辅府已是宾客散尽,满院的灯火将飘扬的雪花照映成了金黄色。
赵文华颤抖的跪在庭院中的雪地上声嘶力竭的大喊,头上、肩上已有厚厚的积雪:“干爹,儿子愚蠢、自大,儿子真的知道错了,求干爹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救救儿子!”
严世蕃狠狠的甩了还穿着新郎服饰的儿子严绍庭一巴掌:“逆子,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你老子、你爷爷还有严家上下差点儿都被你害死!”
严绍庭一脸的不以为然:“赵文华送了我几幅字画,我得回礼吧,总不能从诏狱拿几件刑具送给人家吧!觉得爷爷珍藏的那几坛酒做礼品应该挺新奇的,我便拿了一坛给他了。我哪知这赵文华那么蠢,转头就拿着酒到皇上那儿献媚邀宠表功去了。爹,孩儿觉得您有点儿风兵草甲,皇上又不是三岁小孩,被谁甜言蜜语哄几句或塞个新鲜玩意,就信任谁、重用谁了?”
“你还犟嘴!”严世蕃顺手抓起桌上的镇纸便往严绍庭的面上招呼。
“世蕃,住手!”严嵩喝住了严世蕃。
严世蕃气哼哼的坐在椅子上:“爹,孩儿每次管教绍庭您都要护着,您看都惯成什么样子了,给家中惹了塌天大祸还那副死样子。”
“张口就骂、动手便打,那是管教吗,新婚便弄得鼻青脸肿,过两日还要回门,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家绍庭是窝囊废呢!现下的当务之急是院中跪着的那位摊上的事,想想那木料运抵京师后为何会悉数开裂?”
“还不是那蠢货,将工部储备的大梁用在了侍郎府的扩建上,有人要籍此拿他一遭。那侍郎府是他一辈子的窝吗,真是蠢到家了。不过,会是谁在算计赵文华呢,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莫非此人天真的以为扳倒一个赵文华,便可牵动我们严家在朝中的根基吗?”
严嵩思忖道:“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能让他得逞。世蕃,出去告诉赵文华,让他将府邸扩建的部分拆了,并就木料无端开裂一事主动向皇上请罪,把麻烦扔给锦衣卫。”
严世蕃起身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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