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强撑着起身,收拾停当,准备到正堂。
门房忽然来报——次辅徐阶前来贺喜。
听到明面上对严嵩恭维、奉承的徐阶,今日竟来到了陆府,陆炳以及身旁的朱希孝和陆言渊三人心中俱是一紧。
陆炳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朱希孝朝陆言渊使了个眼色。
陆言渊心领神会,屏退门房,转头吩咐陆寿道:“请徐大人去后花园,挑十名护院,将后花园死死围住,其余人等不得靠近。”
后花园中,徐阶身边的“小厮”摘下了瓜皮小帽,此人竟是裕王朱载坖:“早就听闻陆指挥使身体抱恙,怎奈父皇疑心病重,为了大家的安稳日子,直到今日府上办喜事,才能设法前来探望,并当面谢过当年在杨继盛一案中,陆指挥使对本王的维护之恩。”
陆炳拱手道:“殿下言重了,本就是臣份内之事,不管在世人眼中锦衣卫是什么样的,在陆炳这里,一直都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诏狱中少一些冤魂。有件事,臣一直在犹豫,但裕王殿下今日冒险、屈尊来到敝府,臣终于下定决心了!”
说着起身朝裕王深深一揖,“臣有事想托付殿下。”
裕王连忙伸手扶住陆炳摇摇晃晃的身子,恳切的道:“陆指挥使但说无妨,本王就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陆炳道:“臣要托付给殿下的这件事,其重要性和危险性,真的配得上这八个字。锦衣卫档房的密室中,藏着两箱东西,臣想将它们交由殿下保管。这些东西非常重要,一件都不能少,但如若被圣上知晓了它们的存在,相关之人将面临灭顶之灾,即便是殿下,轻则被发配于凤阳的高墙之内终身圈禁,重则……望殿下仔细斟酌,若有疑虑,就当臣今日什么都没说。殿下赎罪,臣打算将它们交于殿下,本就是害怕即将接掌锦衣卫的成国公做一回英宗朝的袁彬。”
裕王闪烁的眼神似乎想望向徐阶,但很快他便神色坚毅、斩钉截铁的道:“本王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会保管好陆指挥使所托之物。我朱载坖这个最不受父皇待见的皇子,连每年的口中食粮都需讨严家欢心,日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说不准哪天父皇会一道圣旨将我送往中都凤阳,甚至途中就死于非命。还不如豁出去行些义举,也算是还了二十四年来天下的供养之恩。”
朱希孝和陆言渊心中暗暗震惊——
锦衣卫档房的密室中,存放的是这些年中替被冤杀的忠良平反昭雪的证据,此事仅他们三人知晓,连严绍庭也不知道。而陆炳竟将此绝密透给了裕王,并让裕王代为保管这些证据。陆炳此举不仅是将陆家上下的生死交给了裕王,更是让锦衣卫在立储之争中站队了。锦衣卫应该只忠于皇上,在争储中站队可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而且倒向的还是不得圣宠又性情仁弱的裕王朱载坖。裕王的秉性,说好听了是善于纳谏,说不好听了就是缺乏主见。可今日他却毫不犹豫的可能将整个裕王府炸得粉碎的大雷给接了,而且表现得那么铿锵慷慨。难道如此果决、有魄力的一面才是真正的裕王殿下?莫非指挥使大人早已知道裕王的真正秉性,看中了他的仁心、度量和有担当,才决定让锦衣卫辅佐他登上储位的吗?”
陆炳再次朝裕王深深一揖:“臣在此替那些被冤杀的忠臣良将和他们的后人谢殿下高义。”
坐定后,陆炳强忍着喘吁道:“翰林院编修张居正张太岳,是徐大人的得意门生。这几年,徐大人将他保护得很好,但臣觉得该让他进裕王府占资历了。裕王府自是不乏饱学之士、安邦定国之才,但张居正跟他们都不一样,如今我大明积弊丛生、千疮百孔,张居正是能让我大明王朝迈向中兴的特殊人才。臣执掌锦衣卫多年,说糙一点,专门干的就是整人、识人、读人心的活儿,多年的操练和经验,自信不会看错人。请殿下务必让他进府,务必保护好他。”陆炳这话也是说给徐阶听的,让他不要再雪藏张居正。
裕王朝徐阶投向询问的目光,见徐阶微笑颔首,便道:“徐先生和陆指挥使都能看中的人,定是上天赐下拯救我大明的贤才。让一个八品的翰林院编修进裕王府做侍读,不是什么难事,陆指挥使的嘱咐本王铭记在心。”
陆寿前来通禀:“老爷,迎亲队已快到门口了,请老爷移步正堂,少爷和朱大人也该照习俗去拦门了。”
陆炳站起身:“陆某还有件私事想求徐大人。”
听到陆炳有事相托,徐阶当即道:“陆指挥使但说无妨,徐某定当竭尽全力。”
“犬子言渊前些日子到礼部报名遴选驸马,陆某一生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临了却想自私的为儿孙后辈寻个安稳,望徐大人看在当年杨继盛一案的情面上,让犬子的名字尽快出现在候选者的名单中,呈到圣上面前。”
徐阶微微皱起了眉。
裕王有些意外:“陆经历要做驸马都尉,此事怎么从未听徐先生说起过?言渊想娶本王哪位妹妹,宁安还是嘉善?”
陆言渊脸色煞白、双膝跪地:“爹,孩儿根本就没到礼部去报名,孩儿骗了您,因为孩儿想……不,是因为孩儿不想……都是孩儿的错,爹爹息怒。”心中慌乱、语无伦次的陆言渊一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朱希孝也跪倒在地:“启禀指挥使大人,都是卑职的错,从不去礼部报名到瞒着指挥使大人,都是卑职的主意。因为卑职觉得,言渊才略出众、胆识过人,又胸怀报国救民的鸿鹄之志,把他关进‘驸马都尉’这个华贵、富丽的金丝笼中,有些可惜。另外,卑职真心的希望身边有言渊做搭档。总之,一切罪过都是卑职的,甘愿任打任罚,只求指挥使大人不要生气,您的身子受不住啊!”
“你,你们……”陆炳晃了几下,便倒在陆寿身上,不省人事。
陆寿大喊:“老爷,老爷!快,快请太医!”
陆言渊像只木鸡般呆呆的跪在原地。
“陆管家赶紧先扶大人回房,请太医怕是来不及了,言渊,你到璇璇房中去叫夏昕。”朱希孝将陆言渊拽回神后,转身又对裕王道:“为防万一,卑职从后门送殿下离开。”
陆炳转醒,望着床边泪眼婆娑的女儿,慈祥的一笑:“傻女儿,哪有新娘子哭哭啼啼的。”又转头对额头一片青紫的儿子陆言渊道:“绎儿,送璇璇上花轿。”
陆璇哭道:“爹,女儿今日不嫁,女儿守着爹。”
严绍庭亦道:“璇璇说得对,我们都守着您,婚礼先停下,待爹……身体好点了再说。”
陆炳声音虚弱却口吻严厉的斥道:“胡说,皇上亲赐的婚姻,婚礼能说停就停下,再说,严府此时定是宾客满堂,难道要满朝官员看堂堂首辅的笑话?你们放心,爹没事,有大名鼎鼎的李时珍的传人在,爹不会有事,回门那日,你们再好好陪着爹。”
立即有两名丫鬟过来,帮陆璇戴好凤冠,盖上盖头。
陆璇终于起身,带着低低的抽泣声,随着新郎依依不舍的离开。
陆炳望着跪在地上的朱希孝和陆言渊,发出了一声自嘲的苦笑:“真是可笑,我陆炳快死了,才认清了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我执掌锦衣卫半辈子,被人称为大明开国以来最强势的锦衣卫指挥使,自认为不论朝中还是两京一十三省之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没想到,在家事上却被自己的儿子骗了个彻底。”
陆言渊额头不停的磕在床沿上:“爹,孩儿错了,孩儿马上就去礼部报名,孩儿一定做驸马都尉。”
李夏昕安慰道:“陆大人,您不必自责、内疚,指挥使大人的身体本就……这两天稍见好转,是……是人逢喜事强撑着的。”
陆炳朝李夏昕招招手:“小姑娘,过来,离本官近点。”
李夏昕行至床前。
陆炳细细打量着李夏昕,露出了既欣慰又苦涩的复杂笑容:“夏昕,夏昕,真好啊!出落得这么好,你的亲人一定会很欣慰的。”
李夏昕不知如何作答,目光望向朱希孝。
朱希孝道:“夏昕,人如其名,她活得就像太阳般敞亮、光明,让身边的人感到温暖和充满希望。”
陆炳眼角垂出几颗豆大的泪珠:“夏昕姑娘,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这两天自己精神头较好,是回光返照,你说实话吧,老夫还能撑多久,一天,两天,还是几个时辰?”
李夏昕眼眶中变得湿热:“大人先睡一会儿,明早便让陆姐姐回门吧!”
“先不睡了。”陆炳说着伸手在床沿敲了一下,屋中的衣柜立即“轧轧”响着移到一边,露出了衣柜后的暗门。
“民女到外屋候着,大人有什么不舒服立即叫民女。”李夏昕说着匆匆退出屋中。
朱希孝和陆言渊在暗门中抬出一个没有锁的铁皮箱。二人将铁皮箱抬到陆炳床边,陆炳伸手在箱子的左前角一抠,箱盖自动弹起。里面是一个个的小铁盒,每个铁盒上面都贴着一个名字——夏言、曾铣、沈炼、杨继盛、李天宠、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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