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扑鼻的肉香。
她本是在房里打扮,直到谢愠不甘不愿的声音在院子外响起,说是买了早食回来问她吃不吃的。
她才匆匆赶到堂屋。
发觉早上刚闹掰过的谢留就坐在桌前,居然也在等她时,胭脂不免大吃一惊。
想到他发的那顿不明不白的脾气,胭脂进来了,不像昨天那样对谢留主动谄媚,反而挨着谢愠坐下。
这惹得对她十分排斥的谢愠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瞪着胭脂拽着他衣角的手,嫌弃到脸都憋了个通红,“咦,做什么啊你,快放开我。”
胭脂低声说着好话:“你别走啊,就这么坐着,算我求你的,傍晚回来带你喜欢的东西行不行。”
他们两个是相互看不顺眼,但好歹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比起谢留,胭脂更觉得谢愠无害多点,有事就拿他来挡灾,没事就是爱闯祸的坏东西。
总之,她前脚才惹恼过谢留,她不想再去招惹他第二次发怒。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谢愠眼珠一转,他又不是傻的,“你得罪我兄了?”
他语气听着有些跃跃欲试,恨不得替他兄帮他把胭脂打五十大板。
胭脂心底翻了个白眼,“才没,快吃你的。”
她觑着端着碗喝粥的谢留,那修长的大手用力扣住她腰身时,像是要把她捏碎了,那么大力气,指腹那么粗粝。
不想谢留直觉相当敏锐,胭脂偷看观察的视线不过顷刻间就被发现了。
那道浓黑的眉梢不悦地挑了挑,胭脂赶忙垂下眼眸。
“谢愠。”
谢留倏然开口:“阿翁说你还不曾进过学堂,想不想读书。”
谢家以前是有自家学堂的,族学那种,颇负盛名。
现在自然没了,跟着出事的谢家湮灭成了过往云烟。
“想。阿兄,我什么时候去?学堂在哪?”
放在其他世家里,谢愠这个年纪就跟其他小郎君待遇相同,只管潜心读书,周围有人伺候,锦衣玉食不说,前途一片繁花光明。
哪会像这些年,孤儿一样,三餐混个温饱,衣着久不添新。
倒是他身边的年轻娇影,衣裳不说十分时兴,却也没怎么缝缝补补过,脑袋上……哦,那支被他玩把嫌弃过的簪子不见了。
她没戴它。
胭脂听着谢留安排谢愠读书的去处,等他们说完才插上话。
胭脂:“小犊郎去学堂了,是不是就不住家里了啊?”
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让人格外起了戒备心。
“我的意思是,家里要是少个人,还挺冷清的。不过屋子还是得常有人住才行,夫君要不要给小犊郎换张大些的床,这样夜里你同他一块睡着才方便,兄弟间谁也不用挤着谁。”
谢愠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兄体格修长强健,两个人是不太够睡。
胭脂想的是,既然谢留对她意见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同一间房同一张榻。
多尴尬。
她决不承认是在因为早上的事心生别扭。
谢留猝然有针对性地打破沉默。
“冷清吗?”
“你觉着冷清,那就为我谢家做些贡献如何。”
谢留一改面无表情的姿态,放下擦嘴的帕子。
宣布道:“找个吉日,该成亲成亲,该拜堂拜堂,为我延绵出谢家的血脉,生下孩子,你就觉得热闹了。”
疯了吗?
现场鸦雀无声。
胭脂瞳孔骤然紧缩,嘴张了又张,浑然被谢留所说的话震慑住了一样。
之前不是还生着她的气,对她爱答不理,这会怎么就要生孩子?
很快作为长辈的谢伯卿放下筷子,温声缓缓道:“灵官说的这事倒是提醒我了。多年前,我本来早有计划,要是灵官没有离家,等你们到了岁数就早些让你们完婚。奈何世事难料……拜堂成亲,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他把胭脂以前做的事划拨到“世事难料”,就宛如而今不打算再追究她的责任般。
谢伯卿很沉重地说:“家中人脉单薄,最好能早日开枝散叶。像从前差点断我谢家血脉这种情况,不能再出现了。”
可是……
胭脂拧着衣角。
谢留快速发现她的犹豫,冷眼瞧过来,“你好像很不情愿。”
她当然不情愿。
谢家开枝散叶跟她有什么干系?
她一开始嫁给谢留就是种错误,要是他没有活着回来,早已经是别人的妇人了。
胭脂松开衣角,一脸无辜道:“不是的,若我没记错的话……很多年前,我同过夫君就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哪里还要再拜一次。”
“你说的我知道。”
要说起以往,谢伯卿是最年长最有印象的。
但他咽下茶水,幽幽叹了一声,“是你刚来的那年吧,那并不能算是个正式成亲的仪式,不算的。”他摇头。
胭脂作为冲喜用的童养媳妇,刚进门时饿得瘦不拉几,垂髫小儿一个。
谢留呢,他是比她大几岁,可那也是个稚气未收的小郎。
他被谢伯卿保护得很好,就如谢愠一般,谢留幼年期间他没受过多少苦,甚至加起来吃的苦头都不如胭脂给他的。
小少年身量高,能吃得饱,衣着干净,就是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愚笨傻气。
谢留的傻,不代表他有多好相处,实际上他那时只听谢伯卿一人的话。
可能他连成亲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但只要他阿翁叫他,就是让他跟一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小丫头跪倒在谢伯卿面前,敬茶改口,他都能一一遵从。
可是,那并不能算真正的完婚。
更甚至不能算娶妻嫁郎。
是如同办家家酒似的,童真的两个小孩在喜房打个滚,玩闹一会,就天真烂漫地挤在一块睡过去了。
此后以夫妻相称都显得有些滑稽。
等长大些胭脂慢慢清楚,她在当时,是亲自在婚契书上签过字的。这就属于过了明路,盖了章,官府可查的谢家妇。
想起往昔一脸惆怅的谢伯卿正色道:“世家娶妇,向来是我谢家其中最看重的一件事。以前是情势所迫,所以仪式简陋,如今灵官回来,有机会重振门楣,你们二人缔结了婚约,婚仪怎可再草草了事?”
“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要敬告谢家先祖:椿萱并茂,棠棣同馨。仁德继世,葳蕤繁祉。”
“……”
但凡是谢留说的这些话,胭脂还会想想他是不是有意吓唬挤兑自己,才想出这一招的。
可这是谢伯卿,她要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不会让自己多嘴狡辩一个字。
她朝谢留看去。
他一点后悔之色都没有,甚至连目光都是轻淡地扫到她脸上,嘴角勾出一抹匪气戏谑的弧度。
“吃好了。”
谢留掷筷,从椅子上立起来的动作,像晨曦间升起的日初瞬间拔高。
他不知冲哪个方向交代了句:“我去军营一趟。”
“夫君。”
胭脂忽然粥也不喝了,巧笑着跟着他起身,“我送送你。”
她很识相,这回已经没了惊闻“噩耗”的慌张,面色如常。
说不定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短短时日的相处,谢留仿佛将胭脂的性子摸透了,他脚步一顿,背后人差点撞上来。
胭脂稳住脚步,悻悻地拍了拍胸口。
谢留:“无事献什么殷勤?”他扭头望过来,神情冷淡孤傲。
“怎么是献殷勤呢。”
胭脂被无缘由地讽刺一句也不羞恼,她开始回过来味了,虽然谢留不记得她了,但也不代表他会如同以前那般喜欢她。
说不定听了某些风风雨雨,知道是她不顾他死活把他送去参军的,心里正厌着她。
前前后后这些事,加上昨夜跟今早的别扭,对她有误解,言辞犀利些也正常。
“我是想问问,夫君是去哪个军营啊,晚上会不会回来用饭,”她跟个贤妻良母似的对谢留叮嘱,“要是在外边儿吃,你可不能再像昨晚那般喝得烂醉,让我一个人应对那帮莽汉。”
她指的是宋霄炼等人吧?
谢留轻哼了声,她大概不知他们那帮人的身份。
要是知道了,像她这样爱慕虚荣的女子,怕是会换作另一种态度吧。
谢留:“与你不相干的事少打听。”
她打听什么了,她不就是多问了他一两句……谢留上下扫量的目光跟把她看透了一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官居几何,想我如今什么身份。”
胭脂:“……”见了鬼了,定然又是谢愠背地里偷偷跟他说她的坏话。
可也没必要防得这么紧吧?
“那夫君现在到底什么职位。”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我问二郎他怎么都不说,我想这是为何啊,总不能我一介妇人,夫君归来,我连他立了什么军功,当的什么职都不知道吧?”
“真要说出去,别人会笑话我的。”
她看起来像是想出去跟人吹嘘炫耀,就在胭脂以为谢留不会告诉她时,谢留沉吟着道:“你说得对,我应当告诉你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
好奇心催使胭脂追问,不曾注意:“是什么官啊?”
“就是……”
谢留反倒不慌不忙,故意吊她胃口似的。
胭脂忍不住上手:“你快说啊。”这显得她略有几分急不可耐、攀炎附势的样子。
谢留对她侧目,深邃的眼珠凝着拉扯他袖子摇晃的胭脂,倏地淡笑一声,很随意地道:“就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手下领着几个小兵,不大值得一提。”
他尽可能地贬低了自己的能耐,轻而易举地让胭脂信以为真。
“小官啊?”
“……嗯。”
胭脂对军营不了解,她所知道的东西都有限,谢留说什么她暂时当然是信什么的。
她想起那日在街上令人心驰神往的威武身影,略有些失落地问:“不是什么将军那样厉害的官呀?”
谢留才知大军回朝那天,胭脂也在。
俊秀的眉眼露出几分冷厉,轻声问:“什么将军。”
胭脂惊讶:“就是那个在战场杀人无数,出尽风头,名声都传回京都的将军呀。你难道不知道他?”
这岂不是证明对方站得太高,而他身份低微。不知道那种大人物的谢留,好像是真的很不厉害哦?
空气静默了一瞬。
谢留很快从胭脂那夸张欣羡的语气中,把她潜意思里的各种猜想琢磨了个透彻。
她不知道他。
她一听他说自己是个“千户”,不知道她见到的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所以她瞧不起他。
胭脂把谢留长时间的沉默不语,误当做是刚才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
不过那劳什子“千户”跟将军一比,这在人才济济的京都王城里确实听着好像没多大出息。
她莫名松了口气,看谢留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是嫌弃也是轻视的,还带有一丝可笑的怜悯。
她充满同情地违心道:“芝麻官也是官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君该知足了。”
谢留面无喜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难得见他吃瘪,胭脂矫揉造作地捂着嘴挡住窃笑:“咳,那我不阻夫君去办事了,记得早些回来呀。”
“……”
谢留走时看她的那眼神,大概是无意被她说中官职低微的事实,尤其最后一眼,颇有些要笑不笑的恼羞成怒在里面。
门外亲兵牵马过来,谢留一改调笑之色,沉声命令道:“盯紧她。”
胭脂跟出来时明显要说的不是关心他回不回来,而是其他事,不知为何临时改了口风。
既然她要装模作样,谢留纵使察觉她心里有鬼又怎好不配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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