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狭小的窗上,漏出半爿惨白的日光,地面莎草之上的血迹,被照得晃眼。

    裴吉安因江南盐税贪污一案被囚于牢狱,他伏跪在地,丝毫不敢动弹。

    他因青黛逃跑被谢鲲熟识,又被谢俞迁怒,同时被两个最有权势的人厌弃,从此跌入泥坑,再无爬起来的可能。

    在眠花宿柳搜罗各色美人上,裴吉安是个中翘楚,放眼长安无人能及。

    论及贪污一事,他却乏善可陈,以至于在这方面谢俞根本不重用他。

    可在为此案挑选替死鬼上,谢俞一眼便选中了他。

    若不是眼睛尚在转动,裴吉安那张脸当真会被看成刚出笼的馒头,白亮亮鼓囊囊,只是散发的不是食物香气,而是腌臜的血腥之气。

    一番审问用刑下来,他为了活命,把谢俞的老底都交代了出来,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风流韵事,他这个替罪羊,自然不会知道谢俞最隐秘的故事。

    谢鲲心下明了,也无意此刻与谢俞彻底决裂,不疾不徐道:“裴大人在此处过得可好?”

    裴吉安一边磕头,一边求饶:“罪臣所作所为,理法难容,自当承受。请王爷放过罪臣家眷。”

    “他们能不能活,全在于裴大人。”

    谢鲲敲敲手中那本厚厚的书卷,慢声道:“虽说裴大人渎职受贿骄奢淫逸,可本职工作还算做得不错,十多年了,析氏族谱尚且保存完好,也算难得。”说着随手翻了翻,又笑看裴吉安。

    裴吉安不知谢鲲为何忽地找析氏族谱,更不解他说这番话是何用意,唯觉头皮发麻,四肢震颤。

    “宁王殿下可不承认贪污了江南盐税,还说裴大人诬陷栽赃。裴大人有何辩言?”

    裴吉安混迹官场多年,他隶属于谢俞阵营,而谢俞与谢鲲向来明争暗斗不断。

    谢鲲虽能借江南盐税案削弱谢俞势力,但却不足以撼动谢俞的根基。

    前有谢俞要挟,后有谢鲲拷打,裴吉安自知在劫难逃:“罪臣无言可辩,但凭处置,只求王爷放过罪臣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青黛是何来历?”谢鲲淡然问道。

    这一问倒是让裴吉安出乎意料。

    裴吉安选拔美人的要求十分严格,不仅外貌才情出众,就连出身也会纳入考察。一旦被送出去的舞姬得到谢俞青睐,便能源源不断给他带来晋升和牟利的契机。

    可关于青黛,裴吉安也知之不多。

    “她是风息谷流亡出来的孤女,原先有个哥哥相依为命,兄妹俩靠卖字画为生,后来她哥哥死了。她长得俊俏又无所依仗,被人牙子盯上,那人牙子撺掇了强盗将她掳了去,之后卖到了宜芙馆。”裴吉安如实道来。

    “她本家是什么人?”

    “罪臣只知她哥哥叫宋祁,书法乃是一绝,当年极受追捧的兰台草莽,便是他的别号。据说宋氏在风息国破前,经营一家私塾,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十一年前战乱,家业全毁,便颠沛流离到长安南郊定居。”

    谢鲲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宋祁是怎么死的?”

    “罪臣并未查到,只在赎她前,听宜芙馆卫妈妈略提到过,是去山上采药,不慎跌落悬崖丧命,深山老林连尸骨都未能找到。”

    “她可还有别的亲人?”

    裴吉安摇头:“未曾听说过。”

    “她与朝中势力,可有牵连?”

    裴吉安再次否认。

    “本王言出必行,你的家眷自有活路可通,可若哪天本王发现你今日所言有半分虚假,本王便杀一人,若有三分虚假,便灭你阖族。”

    裴吉安连连磕头:“谢王爷开恩,罪臣所言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分作假。”

    从牢狱出来,钟酉追问:“裴吉安如何处置?”

    “斩了。”

    “裴吉安是宁王的人,他死了,江南盐税”

    “就此了结。”

    待上马车,谢鲲再次将析氏族谱翻开,末页记录着析氏最小的孩儿月见公主,因她自小喜爱月见花而得了这个封号。

    倘若她还活着,恰好与青黛同岁。

    他合上已然发黄的族谱,接过钟酉递过来的信件。

    信上说,当年大兴朝大军兵临城下之时,有宫人见过析氏王宫里逃出来的宦官和五六岁的小女孩。但那小女孩逃出来后不足一月便因得了疟疾死了,被埋在一家私塾的竹林之中。此后大兴朝统治了风息谷,那宦官也不知踪迹。

    “王爷,倘若青黛姑娘的身份存疑,属下听闻雨姬姑娘选中了江南巡盐御史家的公子孙绍这婚事可要继续?”钟酉问道。

    “自然要继续,否则可要辜负一干人等的美意。”

    “属下听闻,那孙绍品性粗陋荒淫无度”

    “他父亲老奸巨猾,难得抓到把柄,现下他自己倒送上门来,岂不正好?”

    江南盐税贪污一案,孙绍之父孙怀祖作为巡盐御史,也牵涉其中,且是宁王敛财的左膀右臂。要动宁王,必先动孙怀祖。

    钟酉顿时明了谢鲲用意:“属下定会好好关照孙公子。”

    马车在一家玉石店停下。

    谢鲲方一下马车,便见涂篆眉开眼笑迎了上来。

    涂篆的涂氏精品玉石铺,是长安城中最好的玉石聚集地,东西南北各种珍品玉石的原石和雕刻佳作无所不有。

    涂篆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拿出一块和田玉:“王爷瞧瞧这块玉环上的纹路。”

    “萦绕其上的是什么花?”

    “回王爷,此乃茑萝,风息谷特有之花。”

    谢鲲从袖中取出那块蓝色璆琳玉璧一看,藤蔓走势果真极为相似。

    只是璆琳玉璧上的叶片和花瓣纹路只有大致的雏形,尚未雕琢完成。

    “茑萝?有何说道?”

    涂篆捋着胡须笑答:“风息国尚在的时候,谷内共有四大部族,每个部族皆以一种植物作为图腾。其中四大部族之首的南齐部,便以茑萝为图腾。南齐部落近百年来,都与析氏王族联姻,共同守卫谷内安定。最后一任风息国王后,便出自南齐部。”

    “老夫听闻,当年析氏国君与南齐王后鹣鲽情深,只生下一个女儿。后来王后病重早逝,国君每日郁郁寡欢,不久也生了重病。那小公主便由她祖父亲自抚养,奉若掌上明珠。想来王爷那块玉璧,要么是早逝的王后,要么是那小公主所有。”

    涂篆见谢鲲岿然不动,瞧不出他到底是何心思,又说道:“不过析氏亡国,璆琳石寓意不祥…”

    “月见呢?是哪个部族的图腾?”谢鲲未等涂篆说完便打断他。

    当年涂篆游历风息国,的确见到过一种叫做月见的小花。但却并未听说哪个部族以此为图腾。

    后花园的黄昏暖意融融,花香阵阵。

    谢鲲踏进藏书阁的时候,青黛正在捣药,她极为投入,以至于有人来到身旁都未曾注意。

    “小留,把花几上的荆芥叶取来。”

    青黛接过荆芥将其汁液捣出,与罐子里原有的药膏混合。

    片刻后,青黛笑着将药罐端起转向旁边的人:“小留你闻闻,原本的药气没”

    她看到的不是小留,而是谢鲲。

    他微微勾着嘴角,淡淡道:“这是做的什么?”

    “回王爷,沈嬷嬷有关节疼痛的毛病,奴做这些药膏,虽不能根治,却能稍稍缓解疼痛。恰好沈嬷嬷也喜欢这些没有药气的药膏。”

    “你倒有心。”谢鲲双手揣在胸前道,“前些日子救沈嬷嬷有功,青黛姑娘想要什么?本王都答应。”

    “奴想留在王爷身边伺候,”青黛双眼盈盈,轻轻瞥一眼谢鲲,“可奴自知身份卑微,终究没福气常伴王爷,奴出嫁后,会每日拜佛祝祷,愿王爷康健安乐”

    谢鲲看着青黛清澈的眼睛,像看着两颗熠熠生辉的星星,不自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成婚是大事,青黛姑娘可有远亲前来观礼?”

    “奴早已孤苦伶仃,并无远亲。”

    “当真憾事!”谢鲲随口说道,“方才过来之时,九公主派人来请姑娘,本王恰好路过,就代为转达。姑娘便起身过去吧。”

    “九公主待奴极好,奴受之有愧。”

    谢鲲转身朝外,青黛随即跟上。

    才从屋中出来,便有一阵猫叫声传来。

    不是一只猫,而是一群。

    谢鲲随即感受到青黛紧紧跟在他身后,他步子很大,她要走得很快才能跟上。

    谢鲲只觉奇怪,悄悄放缓了步子,不料青黛一不小心撞上了上去,她的鼻骨被磕得生疼。

    青黛捂着鼻子道歉,闻得谢鲲道:“为何凑这般近?”

    “有好多猫,奴害怕…”

    谢鲲顿时想起当日她在地牢中被老鼠吓出的尖叫声,“姑娘既怕老鼠,又为何会怕猫?”

    “许多邪恶的故事里都有猫,所以奴害怕。”

    要与人拉近距离,同他分享共同的喜恶便是一条捷径。

    谢鲲在十岁前也极怕猫,理由出乎意料地和青黛所说一模一样。

    他有片刻愣神。

    眨眼间,忽地出现两只黑猫朝青黛扑来。

    青黛受惊吓得抓住谢鲲的衣袖,谢鲲顺势将她护在身后,柔声道:“它们不会伤害你,你身上有荆芥味,它们喜欢这味道而已。”

    “原来这样…王爷博学广知。”

    “本王小时候也怕猫,所以对猫的习性比较了解。”

    “王爷是因为了解之后,便不怕了吗?”

    谢鲲看着她红红的鼻子摇头:“但要克服对某种事物的恐惧,深入了解它是个极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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