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放声不来。
这个不惧狂潮骤浪的中年人甚至哽了哽嗓子,因为蓝衣人的愈渐逼近而心生怯寒;所有出刀抵拦的船客岂非都被他踹入了江水,而今也只有那个小胆的粉袍男子在舟尾挺站。
天光流泻在粉袍男子的脸上,船老大想:如果他肯收敛一些不羁和放荡,其实算得上俊朗。而现在这位具备另类俊朗的男子岂非在笑,无比惫懒的笑。
蓝衣人像是因为这抹笑而停下的脚,居然还倒退一步,与之隔出的距离不算少,唇边轻绽起一寸极易察觉的讥诮,冷漠道:“别来无恙了,孟卿衣。”
孟卿衣难得规规矩矩,居然向着对方抱拳拱手,道:“许久不见了,江青寒。”
的确过了好久。
事实上二人结仇,还得追溯到八九年前、天下初定的时候。
彼时婉朝总算从各个领域取代了旧锦,大荒逐渐恢复了往昔的富饶,停办了四届的“万流归宗”也在此时再度启航。
跃跃欲试的宗流年轻子弟坚定地站在擂台上,每个人都被寄予厚望,每个人都想在万众瞩目中一展自己的所长。为了给自己的宗流挣得一番荣誉,也为了往后自己能在江湖有一席之地,每个人都在较量中竭尽全力。
孟卿衣显然是个孤例。他吊儿郎当,又绝无上进。
自然是因为他已不用再证明什么!已有七八个玄门高手盛赞过他乃是玄门创建三百年以来的鬼才第一,而他的父亲更是幽凉州境内第一大帮派——洛河帮——的缔造者,只凭这身世和赞誉,他便有资格在“万流归宗”里漫不经心。
所以江青寒才会从骨子里就对他憎恨得紧。
江青寒同他大相径庭,非但父母平庸至极,自己的才华也不算横溢,刻下拥有的每一重玄境,俱是自己不知咬碎了多少颗银牙、折断过多少次肋骨后艰难获取的。
如此的坚韧本该受到尊敬,偏偏这世上到处有人把他看轻,所以他岂非生出了摧毁那天之骄子、教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的心!
那是一场无甚多少人关切的竞技,毕竟一个是令人烦厌的鬼才,一个是籍籍无名的新丁;可江青寒的表现属实让所有人都吃惊!谁能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居然学会了覆水流最精妙的“泅龙经”,不温不火的孟卿衣从头到尾只能在擂台上逃命。
如果不是江青寒动了杀心,如果他的“水月繁花”没有残忍地奔着斩断腰身而去,孟卿衣或许是不会下定决心拔出那居合一刀的。
拔刀无声,立刻在江青寒的咽喉处烙下一道血痕,而江青寒的刀距离他的腰际居然还差着四寸三分!
那一战的溃败江青寒不得不承认,可接下来呢?
江青寒冰凉道:“你也要去风暖城?”
孟卿衣笑笑,道:“恰好要去找一个人。”
江青寒道:“我却是去杀一个人。”
孟卿衣摇头道:“那便只好盼望不是同一人了。”
江青寒瞳孔收缩,道:“假若刚好是同一人呢?”
孟卿衣不得不叹气,道:“那么刻下,你我之中就必须有个人掉入江中浮沉。”
江青寒将那把由十三岁起就从未离脱,哪怕蹲茅坑、行房事都握在手中的唐刀在空中一横,不退缩也不妥协道:“那就让我再次领教领教孟卿衣的大能。”
在他的逼迫下,孟卿衣的右手不得不向左腰的薄刀摸去,片霎间,刀柄已悄悄契合了他右手的掌纹。
疾风吹漾,又不知吹开了几道江痕。
滚涌的江波上悄悄地有了潮啸之声。
船老大退,慌忙向着驾驶舱退,他绝不想卷入二人的纷争。
二人对峙,针尖碰麦芒。
眼看着江青寒寸步不让,天光之中隐有刀光,孟卿衣突然高高举手,认输投降。
孟卿衣不卑不亢、理直气壮道:“傻子才会跟覆水流玄士缠斗在龙蛇江上。”
江青寒冷冷地瞥着他,露出的刀锋却并未回鞘,道:“你不是傻子?”
孟卿衣笑道:“我爹说了,一旦我机灵起来,简直跟黄鼠狼一样。”
江青寒道:“你若是黄鼠狼,就该知道,有些势在必行之事,绝非凭你一己之力就挡得了。”
孟卿衣难得坚定:“无论如何,我都得挡一挡。”
江青寒不带分毫商量,道:“那便怪不得我动刀!那你只好和他们一样沉江!”
他剑眉一挑,果断拔刀。
天地之间突然再暴涨七寸刀光,果真有擒龙气象。可匹练的刀光竟是一闪而消,竟是长风破浪,拔刀的手腕被一只稳定的手掌按下。
一直在后面观望的船老大甚至看不清那抹粉色的影子是如何蹿往的前方;江青寒也是神容一黯,分明认真地盯望,却只能捕捉到孟卿衣的身法残像。现在非但拔刀的手被他按下,肩膀岂非也被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勾搭上。
孟卿衣的笑容里总有几分浪荡,搂着江青寒的肩头笑道:“你我老友相逢,实在应该吹吹海牛、聊聊过往,何必动刀动枪!”
江青寒虽汗透重衫,却还是保持着冰冷,道:“我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玄门第一、大荒第一的老友。”他恨透了这样的称号。
孟卿衣望了望奔流向东的江涛,幽幽道:“相信江兄定然看得出我之玄境已然在你之上,即便果真在龙蛇江上动了手,我虽会吃些地势的苦头,可一旦开了圆融,未必就比江兄差。谁胜谁负暂且放在一旁,体力耗费的你当真还有把握同李拓动手么?”
他所说的一切,江青寒岂非在片霎前就都思忖过了。刻下也不做声,只是使劲将孟卿衣按在腕上的手和搭在肩头的手拍掉,随后复又盘腿在船头、抱刀而坐。
孟卿衣腆着脸与江青寒背贴着背坐下,感慨道:“你看这样多好,吹吹风、睡睡觉,风暖城简直很快就到。”
江青寒不回话。
孟卿衣忽而问道:“对了,你的麻将打得怎样?”
江青寒不理他。
孟卿衣倒不介意自言自语,道:“不瞒你说,今年正月在青花楼里和一帮心机深沉的坏东西打,居然还让我练坐了十三庄。”
江青寒咬着牙。
孟卿衣接着道:“同桌的有萧云乱、宁齐川和秦峰,没一位的心眼儿容易计算。”
江青寒忍不住道:“聒噪!”
孟卿衣向船老大招了招手,然后摆了个搓麻将的手势,问道:“您在这一行可有些门道?”
船老大吸了一口烟后,追忆道:“上一次教人把内裤都输光,好像就是在麻将桌上。”
孟卿衣抚掌道:“那可好,到了风暖城我们去茶室开一桌麻将,到时候把小李叫上,东南西北,打他个通宵天亮!”
他用后背摇晃,随后道:“你觉得怎么样?”
江寒青冷冷道:“第一,我不会打麻将;第二,我不同你打麻将;第三,我找李拓也不是为了打麻将。”
孟卿衣表情蓦地阴沉下来,眸子里赫然生出几分寒。
他亦用冰冷的口吻回道:“江湖中人,怎么能不会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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