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拓浑身浴血,自己的血。

    额头上的血痕才刚刚凝涸,又有一道出现竖裂在颧骨旁边,手臂指节也有血槽被割开,左胸膛的伤口也再次碎出了血,腰腹上更是刻下了一条细长的刀伤。

    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

    那么善刀者呢?

    一路从江边行来,路途上又遇上几场搏杀,当中不乏有顶尖高手,其中一把万念皆灰刀带给李拓的震撼绝不会比巨汉少。他拼尽全力接刀,直至胸口的伤疤再次迸裂,才总算胜了对方半招。可接下去呢?他的运气还能这样好?

    李拓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然有些厌倦了;他也知道面前又堵上了八把刀。

    短刀、铲刀、鬼头刀、长柄短刃刀、去刃戟天刀、青龙偃月刀、崩童户撒刀、狮子大环刀,每一把刀都从不同的方位指向自己,却没有一个人擅自出招。

    这八人皆是自负之人,不屑与旁人联手围剿;这八人亦是心机之人,纷纷胆惧在向李拓进招的同时被旁人从背后开刀。

    彼此间的提防让他们宁愿僵持着。

    李拓却不肯停下。

    他继续向前走,他没有走出包围圈,他走动的时候八人岂非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原本与他的距离有几尺、现在依旧有几尺,只不过是换了一段街巷。

    街上的小摊小铺后探出无数颗头脑,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早已守候半天,就是想见识一下这半年来流传甚广的穹苍七刀。刻下的他们则不免有些失望,九个人莫说没有出刀,就连半点肃杀的气息也感受不到,那个李拓甚至还有闲情钻进一间铺子买冻梨棠。

    炮制冻梨棠的还是那个卷发大娘,荏苒的时光虽让她有些臃肿,可依旧红光满面,足见精神头还是很好。然而她却把以前隔三差五就来买四颗冻梨棠的李拓给忘了,或许也是因为李拓比当初更加落魄吧。

    她笑得极有礼貌,却再也不会调侃他何时能成为小姐的新郎,递出一条手帕,伪装平静的声音有些颤晃,问道:“擦一下?”

    她指的是李拓满脸的血污。

    李拓幽微摇头,道:“莫弄脏了您的巾帕。给我来三颗冻梨棠。”

    卷发大娘“哦”了一声,便开始娴熟地剖开冻梨的外衣,在不损坏形状的情况下剥去了梨核、塞入了海棠,再用薄而劲道的蛋皮严丝合缝地将梨子裹上,最后刷上一层蜂蜜浆。炉火纯青的手艺甚至替她按捺下了心头的彷徨。

    她将做好的冻梨棠向李拓递过去:“十二文。”

    李拓向腰边摸索一二,才发现居然空空荡荡;腹上那条细长的刀疤仿佛告诉着他,在之前一系列的打斗中,钱袋和他分了家。

    他自嘲一笑,对卷发大娘道:“等我一下。”

    就见他徐徐走向包围了自己的八个人、八把刀:“身上带了铜板么?借我两个。”

    膏郎、饼夫、小二、少爷、老道、行脚、保镖和账房委实被他问愣了,却还是纷纷愿意慷慨解囊。

    李拓道:“够了,够了,谢谢了。”然后将集资而来的十二个铜板点给了卷发大娘。

    他将两颗答应给那孩子的冻梨棠在胸怀内放好,随后细嚼慢咽地咀嚼起第三颗冻梨棠。依旧是甜的,可再难沁蜜他的心房,第二口咬下去竟是不知怎的有了酸涩。

    他追不回过往的味道,在无尽的失望下苦笑,深幽的眼里藏不住寂寥。

    卷发大娘怔怔地看着他,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在吃冻梨棠的时候会盈泛泪光

    李拓告别,走在来时的路途上;而八个“仗义疏财”的刀客依旧不依不饶,还是维系着包围圈的距离,伴随李拓的步率一点点跟上。

    于是种老板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回来。

    李拓叹了口气,问道:“一定要打?”

    众人里的饼夫出了最多的三文钱,所以他觉得自己最具资格说话:“我证我刀。”

    李拓道:“那你现在上?”

    饼夫望了一眼周遭,在缺乏互信的基础下,晃了晃头脑。

    李拓眼底一片寂寥:“奈何你们都不上,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

    种老板赶紧躲入药铺里,旋踵眼睛嘴巴同时撑大,他哪里看见过有人可以一蹦二三丈!

    李拓的拿捏也委实精巧,迸飞的高度恰好是八人中最长的青龙偃月刀也够不着的位置,足够让他有空隙以极其缓慢的姿态做三周四圈的缭绕。

    没有人知晓他是以什么心情出的刀,只知出刀时耳畔并无任何龙吟虎啸,倒是午后的天边像是多了一抹月亮笼罩,然后一方天地里便有了如雨坠落的刀。

    灰扑扑的披风在中天无规无矩地恣意缭荡,五把刀锋在三周四圈后化作了月华,铺天盖地地向地上的八个人簌簌泼洒,凌厉的攻势让他们绝无法凭着一己之力抵挡。

    他们想要同上方的李拓据理力争就必须要拧成一条绳上的蚂蚱,倾尽全力以各自的刀刃结成一张足以分庭抗礼的刀网!

    然而在人心不齐之下,分明到了紧要关头,仍然有人藏拙,奢望着待他们相拼相搏至精疲力竭,再由自己挥出宰制战局的一刀。

    “叮叮叮叮叮……”

    刀锋激烈撞碰的声音响彻了青萍街巷,毕竟不能悬浮于空的李拓总算轻拂而下,左足脚尖轻微踮在地面上。

    这时藏拙的两人才开始发力,向着身形倏尔摇晃的李拓抢攻而上,一把青龙偃月刀向着李拓的颜面猛砸,一把去刃戟天刀更是手不留情地横斩李拓的腰!

    李拓却连眸子都不曾向二人看望。

    就在刀口碰触李拓身躯的刹那,青龙偃月刀和去刃戟天刀的锋刃居然裂断成寸寸再无可能缝合的残渣。

    没有了刀尖的长刀只得挥空,而捂着胸膛跌撞的李拓岂非在用淡漠无情的双眼看着他们啊!

    他们赶紧回身探望,才发现其余人的刀竟也像碎片一样散落在地上。

    八个人结成的刀网本是绝对有实力与天空那一点不起眼的月芒抗衡的,却因为他们的一点私心输得连一把完整的刀也没能剩下。

    他们的肠子可有悔青么?

    审视着街道,地面是刀屑残渣,八个人浑身都找不到伤疤,难道那个幽幽趔趄离行的李拓非但把控了自己刀尖的力道,甚至连对方刀屑崩溅的位置方向也一并掌握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拓大获全胜的离开时,青萍街上猛地又蹬起了剧烈的马蹄响。

    于是无数上眼睛自然要向驰骋而来的骏马盯望。

    马若年轻个六七年,或许才称得上是一匹好马,可飞荡开蹄子,一样张扬。

    马背上的青年面挑一块旧疤,是他昔年搏命时留下的;嘴里叼住一截稻草,稍略显露出几分吊儿郎当的模样;腰间裹挟着一把刀,是他属意为当世第一的绝颜刀。

    他不但攥紧了朴实无华的刀把,也要抓牢这个千载难逢的成名机会。

    他一心一意只投入在一件事上,拔刀!

    再看李拓,岂非因为支撑不住身躯而单膝跪下,双手支着地面,血水与汗水混杂。

    这样的李拓还能不能接下借着马势冲奔而来的这一刀?

    青萍街上尽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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