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死于弘历登基的第三十年。
不用再演戏, 不必再担心遭到弘历的忌惮,彻底解脱了。
可他的魂魄却没有消散,在这天地间飘荡了好些年, 看到了弘历日渐奢靡挥霍,也见识了朝臣的贪污腐化,更多的是百姓苦不堪言。
皇阿玛几乎是为了大清呕心沥血累死的,弘昼看着他的心血被这样糟蹋, 充盈的国库消耗殆尽, 国家迅速衰败下去,他后悔了,当年自己就应该争一争这皇位, 弘历才是应该做闲人享乐的那一个。
“如果能重来一次, 我定不拱手相让!”
弘昼眼前忽然旋转变幻, 再睁眼的时候,自己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他张开嘴发现有水涌进来,伸手想要摆脱这片黑暗,却听到有个很近的声音“哎哟”了一声,紧接着是七嘴八舌的有声音围上来, “主儿您怎么了, 是闪着腰了, 还是抽筋了?快坐下歇着。”
弘昼听到那个声音笑着说了句,“他好像刚才,动了一下。”
他僵在那一动都不敢动,许久之后明白过来,自己好像成了还在肚子里的小婴儿。
难不成是重新投胎了?他紧张地将耳朵贴到肚皮上,听着外头的话,听她们说起了“四王爷”“武格格”“耿主子”这些熟悉的称谓, 弘昼才放下心来,自己竟然真的重启了人生!
可没想到他再次醒过来,听到的是一声声恭敬叫侧福晋的声音,他眉头紧皱,在王府被封为侧福晋的只有李氏和年氏,额娘从未做过侧福晋,这又是怎么回事?
更奇怪的是,额娘好像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从记事起,弘昼就听耿氏日日在耳边教诲,“你四哥较你年长,他的额娘又是满族大姓出身,你要安分守己才能过得好。”
他知道,额娘是怕上一辈九子夺嫡的事情重演,自己也如她所愿,做个没有野心的闲云野鹤之流,不争不抢不拔尖要强,一点风头也不出。更在弘历登基之后,为了全家人的性命安危故意荒唐行事,整日疯疯癫癫的,甚至还给自己办了几场活丧。
可现在的额娘……依旧过自己的小日子,却不再隐忍畏缩,时常呛得李氏和福晋都说不出话来,这还是他那个谨小慎微怕得罪人的额娘吗?
等阿玛回来之后,弘昼明白了她的底气来自于哪里,跟上辈子也不一样的是,阿玛非常疼爱额娘,几乎日日都宿在雪绿阁,还摸着肚子跟自己说话,声音那样温柔。
每当这时候,他就很给阿玛面子地给点反应,立刻就能换来阿玛惊喜开怀的笑声。能让阿玛这样高兴,他也很开心。
不过能听见外头的声音,也不全是好事,每回听到阿玛哄着额娘那些肉麻的话,弘昼都非常怀疑人生。
好不容易捱到了出生的时候,他松了好大一口气,终于不用再听他们腻腻歪歪了。
弘昼眼前重现光明,活了几十岁的他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小婴儿,他怕自己开口说话会被当成妖怪烧死,就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
光溜溜被上下检查了个遍,他羞耻地闭上了眼。这些人还敢打自己的屁股,他很想叫她们停,又不敢说话,只能咬紧了牙关默默忍着疼。
听到他们都喊自己为四阿哥,弘昼震惊不已,他满心想着这次可以跟弘历公平竞争,没想到这个败家子根本就没出生。后来才知道他那个满族大姓出身的额娘因为谋害还在肚子里的自己,早就被关到了西北角的破烂院落,不准出来了。
这样一来,他开始担心了,弘历这个名字,不会到自己头上吧?
不过比这个问题还早横亘在自己面前的,是吃奶这件事,自己一个活了几十年的大男人,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来,眼一闭头一歪,让她们想别的主意去。可惜这些乳母们没一个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还好阿玛来了,替他解决了问题。
洗三宴上他知道动静越响越吉利,就用力拿东西敲盆,弘昼以为自己装小孩装得很顺利,从没想到他们把自己当哑巴了。
他回头一想,乳母保母们二十四小时盯着照看着他,他一睁眼她们就立马喂奶换尿布,都不用出声的,难怪被误会。
李氏还是这样的又蠢又坏,竟然在满月宴上故意引着话头想让皇玛法厌恶自己,进而连累到额娘,这怎么能忍,弘昼果断出声。
“皇哇哇。”
模糊的几个音节让皇玛法龙颜大悦,高兴之下赐了他一名为弘昼,弘昼差点喜极而泣,太好了,他还是他,没有变成弘历!
回到府里后,他这才知道,额娘和阿玛在知道他的“不正常”之后,是顶着多大的压力在保护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弘昼慢慢察觉出来了,不是这个世界变了,任何人都与上辈子相同,唯独额娘不一样了。
她会捣鼓奇怪的吃食,会沉迷话本子忘了还有个儿子,整个人开心又自在。就是因为她的改变,所有人都又变得不一样了。
弘昼不知道额娘身上发生过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更喜欢这样的额娘。
阿玛宠爱额娘,额娘又随心不拘束,他得到了一个快活恣意的童年。
阿玛登基,额娘成了贵妃,弘昼也不用再跟上辈子一样掩饰自己的才能,努力学习为阿玛出谋划策,想帮他分担一些。
可他没想到额娘还会有身孕,他怕极了额娘如年贵妃一般接连生子,子夭母亡,额娘生产的那晚他跪在佛前苦苦祈求,还好母子平安,他多了一对健健康康的龙凤胎弟妹。
许是随了额娘的脾气,又有皇阿玛宠着,这两个小家伙皮到吨吨吨都嫌弃。不过有他们在,翊坤宫里倒是更热闹了,即便自己以后开府出宫去住,额娘也不会觉得孤单。
他当时不曾想到,自己竟没有开府的这一天,弘时做了与上辈子一样的选择,甚至还提早了。
弘时会出手,弘昼早就有防备了,那个往香炉里投毒的小太监就是他让人盯着抓到的。
都说人的本性难移,两辈子,弘时都做了一样的,最愚蠢透顶的决定。
弘时被皇阿玛下令出嗣给八王叔之后,弘昼知道,自己基本已经坐稳继承人的位置了,这个心愿达成,上辈子所留下的遗憾只剩下一个,就是富察氏。
上辈子他没有与弘历争,弘历也没有珍惜她,让她这样早就香消玉殒了。他等着她年纪到了选秀,可没想到因为皇阿玛后宫不进人,富察氏早已定好了人家。
弘昼只能感叹他们两辈子都没缘分,没有再打扰,也不敢多关注,以免被有心之人坏了她的名声。
可后来圆明园赏花宴,她踏上了自己躺着躲懒的船,梳的还是闺阁女子的发髻,他去查了才知道,她的亲事取消了。
那次他们在船上闲着聊了会天,很是投机。不过他没有立马跟皇阿玛要她,那样太唐突了,他在额娘的教育之下,知道了要尊重女孩子的意愿,否则如和额娘那般就连累了人家一辈子。
他拜托额娘又办了次宴,故意又在那条桥底的船上等她。
当轻轻的脚步声靠近,她又踏上了船,弘昼的眼眸这才亮起来。两人躬身相视,无须言语,双方都知道,他们是两心相悦的。
中宫病重,婚事办得比较急,弘昼拉着妻子的手很是歉疚,“这样着急忙慌将你娶过来,委屈你了。”
富察氏粉白的面上染红晕,“您不嫌弃妾身,妾身已经万分感激。”
婚约取消后,家中长辈都劝她不要再痴心妄想得一有情郎,早日低嫁才是,她都快妥协了,却在最后关头遇见了他。
攀不上的高岭之花,却愿意俯身向下,伸出手解救她于水火。
“别这么说,”弘昼将她搂进怀里,“从今往后,我要让你做跟额娘一般快乐的女子。”
这一生,我定不让你再受从前的苦楚。
额娘封后大典那天,弘昼就跪于太和殿外的广场上,看着她成为了皇额娘,接受全天下的参拜。
他也成为了嫡子,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太子。
弘昼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上辈子那个在奏折堆里熬干了心血的皇阿玛就将政务交给自己,带着皇额娘轻装下江南游玩了。
好不容易回来,只是过了个冬,又去了辽东的海边,说是皇额娘要去赶海吃最新鲜的海鲜。
再过了两年,更是过分,皇阿玛直接宣布禅位当太上皇去了,将所有事往他身上一甩,与皇额娘天南地北到处玩耍,还美其名曰,微服出巡,识百姓疾苦。
做了皇帝的弘昼更少看见两位了,只知道他们足迹遍天涯,皇阿玛陪着爱吃的皇额娘尝尽了天下美食,看遍江山美景。用行动践行着一心一意,两心相许的承诺。
后来,皇阿玛老得走不动了,皇额娘陪着他在圆明园,春来播种,夏季摘果,秋天收获,冬日堆雪,日子闲适又悠哉。
再后来,皇阿玛驾崩了。
他以为皇额娘会崩溃晕倒哭到昏厥,没料到她只是嘴里不断念念有词道:“胤禛他只不过是早些赴约了而已。”像是多说几遍,这话就会成真一般。
弘昼如临大敌,生怕她会轻生,派人紧紧盯着她,直到丧仪办完,她依然如从前一样生活着,他才放下心。
从那天起,皇额娘就一个人守着圆明园那片地,再没离开过。
她九十九岁寿辰那天,是已经白发满头的弘昼带着富察氏和儿孙一道陪着她在园子里过的,她那天笑得很开心,拉着他的手道:“没想到……我真的活过九十九了,这辈子,够本了。”
他当时就觉得这话不太吉利,还好隔天起来一切都正常,皇额娘还在宫女们的搀扶下,缓慢挪着步子到外头的躺椅上晒太阳。
那天的阳光格外灿烂,照得园子里草木茂盛,繁花如锦,一片欣欣向荣。孩子们在外头扑着蝴蝶,银铃般的笑声传过来,听得人嘴角不禁向上翘起。
弘昼在花坛边挑了枝皇额娘喜欢的花,伸手掐住花茎,想折下来哄她开心,“咔嚓”轻轻一声,身后传来皇额娘熟悉的声音,带着几丝喜悦。
“会会……”
“我好像看见……萤火虫了……”
弘昼身子猛地一僵,直挺挺地站在那不敢回头,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
大白天的,哪里看得见萤火虫呢?
是皇阿玛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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