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笆围起一方小院,摆了精心栽种的盆植冬青,铺着毛皮的旧摇椅,以及晾晒着各式草药的多层圆架。
只是,这些东西,此刻已被正中缠斗的二人,毁去了七七八八。
说缠斗,倒也并不准确。
林无妄半跪在地,完全是强撑着没有倒下。嘴角的血线混着尘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阻挡展三倾彻底了结他性命的唯一原由是:
“为什么不出鞭?”
她冷眼扫过系在他腰间的鞭子,负手而立:
“我从不占人便宜,你这般姿态,难不成还是在让我?恶心谁呢?”
林无妄握紧腰侧的软鞭,眉头痛苦皱起,不知在回忆什么。
良久,他吐出一口血沫,松开了手:
“杀了我吧。反正以你的武艺修为,我出不出鞭,都不影响最终结果。”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展三倾暴怒,上前一步,挥掌扇在他脸上,直接将人扇得就地翻滚,撞到屋前台阶才停下。
他努力了几次也没有爬起来,颓然跌伏在地,喃喃道:
“你要带她走……跟直接杀了我……又有什么分别……”
“嗬!”展三倾怒极反笑,“这么说,我还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了?好,好得很,你想死,我成全你!”
凝聚的浑厚内力尚未挥起,一直撑着竹竿站在台阶上的人,忽然喷出一大口血,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朝地面坠去。
“一念!”
林无妄一骨碌爬起,动作快得像道闪电,将人稳稳接住。
荆一念还在大口吐血,素净衫子上满是腥渍。他想擦去她下颌的血,却越抹越多,混着他的眼泪,连那纤细莹白的脖颈都染成一片红。
“别……别怕……”他手抖得不像话,声音也震颤喑哑,“我……我……”
林无妄抱着人,哽到语塞,眼泪落了又落,也没说出他要怎样。
他没有办法了,所有能用的办法,他都已经用尽了。
他被人揪起衣领,大力摇晃。那人在愤愤地质问他:
“她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医学世家的家主吗!为什么不救她!”
“我不救她……我没有救她吗……”
林无妄笑得苦涩,胸口痛到几近窒息: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是医学世家的家主吗?为什么,我的妻儿,我都留不住呢?
展三倾看着他们俩这副样子,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本以为荆一念今晚的失态,只是由于久别重逢带来的冲击过大,从未想过,她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
她木然后退两步,仿佛再一次回到师父临终的床前,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苏木……苏木的医术是荆一念教的,苏木一定有办法!
她猛然转身朝门外走去,疾迅的步法中隐隐夹了慌乱,与刚好赶到的范玉成撞了个满怀。
“展姑娘?你真的在这里啊!”
展三倾一把抓住范玉成:“苏木呢?苏木在哪!”
“我在这儿……”
苏木就在范玉成身后。飞天教的人收到信号,一齐攻上山,他们俩在队伍里碍手碍脚,苏木干脆央着范玉成带她来了西坡。
她挂心姑姑安危,一刻也等不得了。
“快过来救人!”展三倾丢下这句,大步朝来路折返。
苏木顺着展三倾的身影前望,顿时惊愕失色,拔腿向荆一念飞奔而去。
绣着绿叶纹路的针包在地上一抖摊开,她拈起长针,对着荆一念几处要穴刺下,动作又快又稳。
一口接一口的呕血,终于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止住。
苏木按了按脑门上的汗,缓缓起身,对展三倾解释:
“姑姑刚用了大补之药,又情绪起伏过于激烈,致虚不受补才会如此。”
“那、那她现在……”展三倾吞了吞唾沫,稳住神问,“是不是没事了?”
“我……只能帮她稍微缓解一下痛苦……”
苏木红着眼,低了头,指着林无妄哽咽道:
“他医术在我之上,能寻到的奇药异方更是不计其数。你不如……问问他吧……”
然而从苏木进来到现在,林无妄就像完全看不见她们,自顾自抱着荆一念,用帕子轻柔揩着她唇边的血迹。
何必再问呢,他有没有办法,已经全写在脸上了。
展三倾觉得胸口像堵了块巨石,堵得她呼吸困难。
她找了十二年,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
消息全无的那些年,她想象了无数次她们重逢的场面。
她或许过得好,或许过得不好,或许顾念旧情,也或许,会为了令妄与她反戈相向。
但她从没想过,荆一念会死。
她今年才三十五岁。上一次见她时,她明明还那么健康,笑起来,像鸣华山下青青草地里的杜鹃花一样俏美。
她怎么会病死呢?她是飞天教百年不遇的医学奇才,是众所周知的医痴。
教主的大徒弟是医痴,小徒弟是武痴,只有中间那个是正常人,这不是全教都知道的事情吗?
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怎么会缠绵病榻,最后重病不治呢!
满院狼藉中,各人或呆立,或瘫坐,皆寂静无声。林飒一路奔来,便是瞧见这样诡异的一幕。
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全都出现在了这里。他从众人脸上挨个看过去,甚至生出一丝荒谬感。
“义父……”林飒小心唤了一声。
林无妄缓缓回神:“怎么了?”
“山门外来了一伙人,二话不说就往里闯。他们有数十之众,个个武艺不俗,门中弟子损伤严重……”
“呵——”林无妄嘲讽一哂,抬头看向展三倾,“飞天教弟子,果然卓群。展教主,今日是不是要屠我满门了?”
展三倾漠然临睨:“我无意徒造杀孽,拿到经书和我要的人,我就会走。”
他回笼双臂,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沉声道:
“我要是不给呢?”
“那么,就是你拖着岐门,自寻死路了。”
林无妄放声大笑,眸间倏尔闪过狠戾:
“你以为我岐门这西南第一世家的位子,是白来的吗!带几十个人,就想威胁我!”
他抬手解下腰间软鞭,准确无误扔进林飒怀中,冷酷的声音,在初秋夜里,宛如修罗:
“关山门,进来的,一个都别想出去!他们不是很厉害吗?将五毒池的东西都放出来,咱们看看,究竟是谁在自寻死路!”
一颗石子划破寂空,点在林飒欲离去的背部,使他的脚步应声停滞。
展三倾望着地上癫狂的男人,掌下重新灌满厉风。
“等……等……”
荆一念注意到展三倾右手细微的动作,挣扎着从林无妄怀中爬了起来。
“不……不能……杀了他……你很难……离开西南……”
西南遍地毒物瘴气,飞天教毕竟初来乍到,展三倾再怎么武功盖世,强龙难压地头蛇,若彻底激怒林氏,定无法全身而退。
荆一念缓缓转头,借了紧攥她手的力量,攀在林无妄肩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放我走吧……”
林无妄拼命摇头,搂在她腰间的手越发颤抖:
“你现在这样怎么走……长途跋涉……你受不住的……”
“我的家人……来接我了啊……”
她望向身旁的展三倾,欣慰浅笑:
“你看……她们没有不要我……她们一直在找我……”
只可惜……找到的太晚了……
攀挂在林无妄肩侧的瘦弱身躯,呛咳几息,眼角含泪:
“求求你……让我回家吧……”
“回家……”粗砺的指腹抹去她眼角热泪,他满嘴苦涩,“十二年了,在你心里,从没有一天,把这儿当成你的家,是不是……”
荆一念攥住他挪上来给她擦眼泪的手,吐字越发艰难:
“我一辈子……只求过你两次……第一次……你拒绝了……这一次……这一次……”
林无妄浑身一震,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他颤着唇,几欲开口,却好似失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扶着荆一念缓慢站起,将人送到展三倾面前,认命般低了头。
“你们……走吧。《聆枢针经》,林飒知道在哪儿。你给他解穴,让他送你们出去。”
展三倾眼疾手快,稳稳将荆一念扶住,靠在自己肩头,如鲠在喉:
“你……在这儿歇一晚也行,其实……”
“不……”荆一念摇头,语气缓慢而坚定,“现在……就走吧……”
她仿佛怕展三倾后悔,竟强撑着要自己迈步。
“范玉成!”展三倾及时将人拦住,冲身后大喊。
范玉成刚才一头雾水呆立半天,此时忽然被点名,一个激灵,腿比脑子还快,下意识施展出精妙步法,绕过满院子人,几乎瞬间就出现在展三倾面前。
“你背她,走稳些。”
他连忙蹲下,小心翼翼将满身殷红的白衣女子架到了背上。
展三倾抬手解开林飒穴道,又回望了一眼像抽走了魂儿般站在廊下的中年男人,抿了抿唇:
“我们走。”
林无妄目送他们出了院子,连背影都渐渐融进夜色,终于站立不住,靠在大开的竹屋门板上,缓缓坐地。
这个院子,从建好到现在,十一年,从未像今天这样空荡荡。
她永远都在,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任何时候他推开门,都能看到她。看到她,他的心,就是满的,是充实的。
现在,她走了,院子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他茫然望着屋内陈设,一切如旧。今天晚上,她还在那张桌子前面写她的毒经,她还吃了他带来的酥饼……
毒经……毒经!
林无妄一跃而起,冲至桌前,发现那沓写满娟秀小楷的纸仍安好放在原处。
她的毒经,那是她孜孜不倦,一字一字记下的平素所闻所见。她曾经为了回忆一个方子,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
她忘记带了!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取来油纸,将厚厚一沓尚未来得及装裱的书纸细致包好,再次朝门外跑去。
他还能再见她一面!
说不定……说不定……他可以陪她一起走!
对啊,为什么不可以呢?门中事务都交给飒儿处理,他陪她一起回家。飞天教要打他、杀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能在她身边,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林无妄越想越兴奋,连胸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脚下步子迈得迅疾生风。
一念……我来了……
/
展三倾自出了西坡小院,去前头叫停动手的众人后,便一直沉着脸,一语不发。林飒本欲让他们在会厅中稍候,她却仿佛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呆,坚持站在山门外等。
相较之下,倒是本应虚弱不已的荆一念,精神出奇得好。
她伏在范玉成背上,不但没有昏昏欲睡,反而时不时就要跟范玉成搭话。
“你也是飞天教的人吗?”
“哦?你与三倾是偶遇?还有苏木?”
“苏木竟然遇到了三倾?这么巧?”
“可你分明用的是我们飞天教的功夫啊……”
展三倾听着她这些看似轻松的闲聊,说到有趣时甚至还发出铃儿般好听的浅笑,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林飒终于将经书取了回来,展三倾示意银霜将书收好,拔腿就走。
荆一念目光在苏木跟林飒之间转了几转,对她道:
“你留……”
“我不!我跟你一起走!”苏木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荆一念一张嘴,她就直接截住了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不待荆一念再开口,苏木已经大步跟上展三倾,并回头冲着范玉成喊:
“书呆子!快点!”
荆一念微微叹气,终是没再说什么。
折腾大半夜,此时已近破晓。林间的路不若白日那般易认,旁人还好,可苦了没赶过夜路的书生范玉成。
他怕会颠到背上的人,下脚时小心再三,故而速度慢上加慢。
稀奇的是,走在他前头的展三倾,竟然也跟他速度差不多。
然而背上的人完全没有做病人的自觉性,声音越发轻快,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范公子,我刚刚瞧见后头有一只松鼠,快要追上我们……”
“你别说话了!”展三倾突然出声,带了几许烦躁。
她说完,像是意识到方才的态度恶劣,又下意识将语调放轻:
“留着些力气,后面路还长……”
荆一念缩在范玉成背上,撇了撇嘴,小声对他抱怨:
“她好凶啊,她平时一直这样吗?”
范玉成满脸尴尬,没敢搭话,只听荆一念继续嘟囔:
“她小时候不这样,她小时候是个闷葫芦,三岁了还不会说句整话,我们当时都担心她是个小哑巴……”
东方的夜空渐渐发白,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再行几里路,就能进益州城。
展三倾让众人先回城中准备,自己则陪着范玉成和苏木在原地稍作歇息。
范玉成小心将人放靠在树下,揩了揩脑门上的汗。
这位姑娘大约是说了这许久,说累了,一盏茶前在他背上缓缓睡了过去。
他望着她前襟上大片干涸的血迹,心有戚戚:就是说啊,病得这么重,应当多休息,哪来的精神头念叨啊,他听着都揪心。
然而范玉成这心才放下没半刻,便再次揪了起来。
躺在树下的人,忽然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到最后,“哇”地吐出好大一口血。
苏木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探她的脉象,却被荆一念抬手按住。
“不必了……”
她温柔抚着苏木的脸颊,眸光中透出大限将至之人最后的神采:
“傻孩子,你这半生,无辜被囚,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苏木疯狂摇头,泪珠子掉了满襟:
“不是,我是自愿的,我真的是自愿跟你回来的!这世上,只有你把我当亲人,我不想要自由,我只想呆在你身边!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真可惜,没能教你武功,不然,你下山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荆一念说到这儿,又自嘲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展三倾:
“我当年,要是听你的,好好学武功,也许就不会……咳咳……”
展三倾背对着不去看她,拳头狠狠捏紧,指甲嵌进肉里,掐得生疼。
可是荆一念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她转过身来。待这阵剧咳缓下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夹了哀求:
“三倾……”
她不是不想教苏木功夫,可她是罪徒,说不定,当时已被逐出师门。她不敢,也不配,将教内功法私自授人,只能把自己数年摸索出的医术倾囊相授。
范玉成说,苏木下山之后,一直在被岐门的人追杀。
如果不能得飞天教佑护,待她死后,苏木该怎么办呢?
荆一念想去抓那个清冷背影的衣袖,然而费尽力气,也只是将手略略与肩抬平,便再不能往上。
那个背影,终于转了过来,却仍旧不肯看她,只是走到苏木身旁,冷声道:
“跪下。”
她松了一口气,软软推着苏木:“快去……去拜师……”
教主之徒,由三倾授她武艺,苏木的后半生,定会安然无虞。
苏木咬了咬下唇,强忍着泪跪了起来。
展三倾从怀中掏出一个结着缨络的木牌,覆掌翻转。木牌下挂的穗子,在风中微微摇动。
“今收苏木,为飞天教第二十代弟子,师从……”
她终于抬眼,看向树下的白衣女子,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
“第十八代教主首徒,荆一念。”
树下的人,闻言神情一动,挣坐而起:“你……你说什么……”
展三倾恍若未闻,将木牌塞进苏木手里,再次背过了身:“去给你师父磕头。”
苏木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扑在荆一念身边。
她终于可以喊出那个十年都不能喊的称呼,她终于可以疗愈姑姑内心深处最刻骨的痛与恐惧。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们都曾是弃儿,是街头人尽可欺的乞丐。被弃过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再被抛弃一次。
荆一念没有被逐出师门,她仍然有收徒的资格。到死,她都是飞天教弟子。
苏木不停地唤着“师父”,一声比一声凄婉,泪如雨下。
她看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树林,照在师父渐渐涣散的瞳孔上。她的嘴角,挂着十年来最真心的笑容,素手缓缓垂落。
她将不再有呼吸的人,搂进怀中,放声大哭。
在她身侧,展三倾的背影骤然僵硬。掐进手心的指甲,终于见血,一滴一滴,落进泥土。
几步之外,捧着油纸包追出来的中年男人,站得茫然无措。油纸包从他怀中滚出,掉在地上,发出“嘭”的轻响。
他愣愣地迈步上前,左腿一动,膝关节处便中了枚锋利的树叶。
左腿应声跪地,他却仿佛丝毫不知疼痛,仍挣着要站起。
“咻”一声,右腿同样的位置插进第二枚树叶,这下,他彻底失了行动能力,直接趴在了地上。
趴得如此狼狈,竟然还不死心,手脚并用,要往前爬行。
展三倾拈起第三枚树叶,声冷如严九寒冬:
“你再敢往前,我保证,这一枚,一定会割断你喉咙。”
林无妄十指深抓入土,嘴角不断有血滴下:
“把她……还给我……”
“她不是你的。”展三倾抬起头,感觉咸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我会带她回家,我永远,不会再给你机会,恶心她。”
林无妄宛如个聋子,只是不断重复着:“把她……还给我……”
苏木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将荆一念尸身妥善放平,径直走到林无妄身前:
“你要是还念一点你们之间的情分,就莫再来打扰我师父。你很清楚,她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说着,泪水再次奔出眼眶,怒吼几近歇斯底里:
“你已经关了她十二年,还不够吗!”
他唇抖不能自抑,半晌,才吐出一句:
“她有没有……有没有话……留给我?”
“没有。”苏木回答得干脆利落,“一个字,也没有。”
/
那一天,林无妄终究没有再上前,之后也未在她们面前出现过。
荆一念的火化,进行的风平浪静。苏木跪在熊熊大火之前,眼泪几乎已经流干。之后,她沉默地抱着青瓷骨灰坛,与展三倾一行人,一同踏上了离开的路。
临行那一日,林飒奉命来送她们。
他掏出一本装裱精良的书,呈到展三倾跟前。
“家父说,这是荆前辈毕生心血所著,理应归还贵教。”
展三倾瞟了一眼封皮,上面简书四字:素闻毒经。
她别过头,没有接,只是冲苏木使了个眼色。
苏木缓缓上前,接过书收好。展三倾轻咳一声,大步走远。
原地只剩他们两个,林飒欲言又止,苏木及时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这个……还你吧……”
温润的玉佩横在二人中间,他咽了咽口水,喉头发紧:
“我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要。”
林飒将苏木的手重新合拢推回,又继续道:
“我认定的人,也不会再改。她既不愿,是我无福。玉佩,留下做个纪念,或者转手扔掉,都随她。林飒,绝无怨言。”
话音落,不待苏木有反应,他已转身离去。
荆一念头七那一日,她们在用饭的时候,听到了震动西南的岐门大事。
“唉,林门主那样厉害一个人,竟会烧死在屋里!”
“我听说,是喝醉了酒,不慎打翻油灯,火一下子就起来了,等发现的时候,早就没法救了。”
“说出去谁信呢?什么英雄好汉也抵不过这二两猫尿啊!”
邻桌的“好汉”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猫尿”。
展三倾沉默咀嚼口中牛肉,良久,轻飘飘吐出一句:
“便宜他了。”
只是,这些东西,此刻已被正中缠斗的二人,毁去了七七八八。
说缠斗,倒也并不准确。
林无妄半跪在地,完全是强撑着没有倒下。嘴角的血线混着尘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阻挡展三倾彻底了结他性命的唯一原由是:
“为什么不出鞭?”
她冷眼扫过系在他腰间的鞭子,负手而立:
“我从不占人便宜,你这般姿态,难不成还是在让我?恶心谁呢?”
林无妄握紧腰侧的软鞭,眉头痛苦皱起,不知在回忆什么。
良久,他吐出一口血沫,松开了手:
“杀了我吧。反正以你的武艺修为,我出不出鞭,都不影响最终结果。”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展三倾暴怒,上前一步,挥掌扇在他脸上,直接将人扇得就地翻滚,撞到屋前台阶才停下。
他努力了几次也没有爬起来,颓然跌伏在地,喃喃道:
“你要带她走……跟直接杀了我……又有什么分别……”
“嗬!”展三倾怒极反笑,“这么说,我还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了?好,好得很,你想死,我成全你!”
凝聚的浑厚内力尚未挥起,一直撑着竹竿站在台阶上的人,忽然喷出一大口血,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朝地面坠去。
“一念!”
林无妄一骨碌爬起,动作快得像道闪电,将人稳稳接住。
荆一念还在大口吐血,素净衫子上满是腥渍。他想擦去她下颌的血,却越抹越多,混着他的眼泪,连那纤细莹白的脖颈都染成一片红。
“别……别怕……”他手抖得不像话,声音也震颤喑哑,“我……我……”
林无妄抱着人,哽到语塞,眼泪落了又落,也没说出他要怎样。
他没有办法了,所有能用的办法,他都已经用尽了。
他被人揪起衣领,大力摇晃。那人在愤愤地质问他:
“她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医学世家的家主吗!为什么不救她!”
“我不救她……我没有救她吗……”
林无妄笑得苦涩,胸口痛到几近窒息: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是医学世家的家主吗?为什么,我的妻儿,我都留不住呢?
展三倾看着他们俩这副样子,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本以为荆一念今晚的失态,只是由于久别重逢带来的冲击过大,从未想过,她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
她木然后退两步,仿佛再一次回到师父临终的床前,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苏木……苏木的医术是荆一念教的,苏木一定有办法!
她猛然转身朝门外走去,疾迅的步法中隐隐夹了慌乱,与刚好赶到的范玉成撞了个满怀。
“展姑娘?你真的在这里啊!”
展三倾一把抓住范玉成:“苏木呢?苏木在哪!”
“我在这儿……”
苏木就在范玉成身后。飞天教的人收到信号,一齐攻上山,他们俩在队伍里碍手碍脚,苏木干脆央着范玉成带她来了西坡。
她挂心姑姑安危,一刻也等不得了。
“快过来救人!”展三倾丢下这句,大步朝来路折返。
苏木顺着展三倾的身影前望,顿时惊愕失色,拔腿向荆一念飞奔而去。
绣着绿叶纹路的针包在地上一抖摊开,她拈起长针,对着荆一念几处要穴刺下,动作又快又稳。
一口接一口的呕血,终于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止住。
苏木按了按脑门上的汗,缓缓起身,对展三倾解释:
“姑姑刚用了大补之药,又情绪起伏过于激烈,致虚不受补才会如此。”
“那、那她现在……”展三倾吞了吞唾沫,稳住神问,“是不是没事了?”
“我……只能帮她稍微缓解一下痛苦……”
苏木红着眼,低了头,指着林无妄哽咽道:
“他医术在我之上,能寻到的奇药异方更是不计其数。你不如……问问他吧……”
然而从苏木进来到现在,林无妄就像完全看不见她们,自顾自抱着荆一念,用帕子轻柔揩着她唇边的血迹。
何必再问呢,他有没有办法,已经全写在脸上了。
展三倾觉得胸口像堵了块巨石,堵得她呼吸困难。
她找了十二年,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
消息全无的那些年,她想象了无数次她们重逢的场面。
她或许过得好,或许过得不好,或许顾念旧情,也或许,会为了令妄与她反戈相向。
但她从没想过,荆一念会死。
她今年才三十五岁。上一次见她时,她明明还那么健康,笑起来,像鸣华山下青青草地里的杜鹃花一样俏美。
她怎么会病死呢?她是飞天教百年不遇的医学奇才,是众所周知的医痴。
教主的大徒弟是医痴,小徒弟是武痴,只有中间那个是正常人,这不是全教都知道的事情吗?
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怎么会缠绵病榻,最后重病不治呢!
满院狼藉中,各人或呆立,或瘫坐,皆寂静无声。林飒一路奔来,便是瞧见这样诡异的一幕。
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全都出现在了这里。他从众人脸上挨个看过去,甚至生出一丝荒谬感。
“义父……”林飒小心唤了一声。
林无妄缓缓回神:“怎么了?”
“山门外来了一伙人,二话不说就往里闯。他们有数十之众,个个武艺不俗,门中弟子损伤严重……”
“呵——”林无妄嘲讽一哂,抬头看向展三倾,“飞天教弟子,果然卓群。展教主,今日是不是要屠我满门了?”
展三倾漠然临睨:“我无意徒造杀孽,拿到经书和我要的人,我就会走。”
他回笼双臂,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沉声道:
“我要是不给呢?”
“那么,就是你拖着岐门,自寻死路了。”
林无妄放声大笑,眸间倏尔闪过狠戾:
“你以为我岐门这西南第一世家的位子,是白来的吗!带几十个人,就想威胁我!”
他抬手解下腰间软鞭,准确无误扔进林飒怀中,冷酷的声音,在初秋夜里,宛如修罗:
“关山门,进来的,一个都别想出去!他们不是很厉害吗?将五毒池的东西都放出来,咱们看看,究竟是谁在自寻死路!”
一颗石子划破寂空,点在林飒欲离去的背部,使他的脚步应声停滞。
展三倾望着地上癫狂的男人,掌下重新灌满厉风。
“等……等……”
荆一念注意到展三倾右手细微的动作,挣扎着从林无妄怀中爬了起来。
“不……不能……杀了他……你很难……离开西南……”
西南遍地毒物瘴气,飞天教毕竟初来乍到,展三倾再怎么武功盖世,强龙难压地头蛇,若彻底激怒林氏,定无法全身而退。
荆一念缓缓转头,借了紧攥她手的力量,攀在林无妄肩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放我走吧……”
林无妄拼命摇头,搂在她腰间的手越发颤抖:
“你现在这样怎么走……长途跋涉……你受不住的……”
“我的家人……来接我了啊……”
她望向身旁的展三倾,欣慰浅笑:
“你看……她们没有不要我……她们一直在找我……”
只可惜……找到的太晚了……
攀挂在林无妄肩侧的瘦弱身躯,呛咳几息,眼角含泪:
“求求你……让我回家吧……”
“回家……”粗砺的指腹抹去她眼角热泪,他满嘴苦涩,“十二年了,在你心里,从没有一天,把这儿当成你的家,是不是……”
荆一念攥住他挪上来给她擦眼泪的手,吐字越发艰难:
“我一辈子……只求过你两次……第一次……你拒绝了……这一次……这一次……”
林无妄浑身一震,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他颤着唇,几欲开口,却好似失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扶着荆一念缓慢站起,将人送到展三倾面前,认命般低了头。
“你们……走吧。《聆枢针经》,林飒知道在哪儿。你给他解穴,让他送你们出去。”
展三倾眼疾手快,稳稳将荆一念扶住,靠在自己肩头,如鲠在喉:
“你……在这儿歇一晚也行,其实……”
“不……”荆一念摇头,语气缓慢而坚定,“现在……就走吧……”
她仿佛怕展三倾后悔,竟强撑着要自己迈步。
“范玉成!”展三倾及时将人拦住,冲身后大喊。
范玉成刚才一头雾水呆立半天,此时忽然被点名,一个激灵,腿比脑子还快,下意识施展出精妙步法,绕过满院子人,几乎瞬间就出现在展三倾面前。
“你背她,走稳些。”
他连忙蹲下,小心翼翼将满身殷红的白衣女子架到了背上。
展三倾抬手解开林飒穴道,又回望了一眼像抽走了魂儿般站在廊下的中年男人,抿了抿唇:
“我们走。”
林无妄目送他们出了院子,连背影都渐渐融进夜色,终于站立不住,靠在大开的竹屋门板上,缓缓坐地。
这个院子,从建好到现在,十一年,从未像今天这样空荡荡。
她永远都在,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任何时候他推开门,都能看到她。看到她,他的心,就是满的,是充实的。
现在,她走了,院子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他茫然望着屋内陈设,一切如旧。今天晚上,她还在那张桌子前面写她的毒经,她还吃了他带来的酥饼……
毒经……毒经!
林无妄一跃而起,冲至桌前,发现那沓写满娟秀小楷的纸仍安好放在原处。
她的毒经,那是她孜孜不倦,一字一字记下的平素所闻所见。她曾经为了回忆一个方子,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
她忘记带了!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取来油纸,将厚厚一沓尚未来得及装裱的书纸细致包好,再次朝门外跑去。
他还能再见她一面!
说不定……说不定……他可以陪她一起走!
对啊,为什么不可以呢?门中事务都交给飒儿处理,他陪她一起回家。飞天教要打他、杀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能在她身边,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林无妄越想越兴奋,连胸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脚下步子迈得迅疾生风。
一念……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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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三倾自出了西坡小院,去前头叫停动手的众人后,便一直沉着脸,一语不发。林飒本欲让他们在会厅中稍候,她却仿佛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呆,坚持站在山门外等。
相较之下,倒是本应虚弱不已的荆一念,精神出奇得好。
她伏在范玉成背上,不但没有昏昏欲睡,反而时不时就要跟范玉成搭话。
“你也是飞天教的人吗?”
“哦?你与三倾是偶遇?还有苏木?”
“苏木竟然遇到了三倾?这么巧?”
“可你分明用的是我们飞天教的功夫啊……”
展三倾听着她这些看似轻松的闲聊,说到有趣时甚至还发出铃儿般好听的浅笑,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林飒终于将经书取了回来,展三倾示意银霜将书收好,拔腿就走。
荆一念目光在苏木跟林飒之间转了几转,对她道:
“你留……”
“我不!我跟你一起走!”苏木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荆一念一张嘴,她就直接截住了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不待荆一念再开口,苏木已经大步跟上展三倾,并回头冲着范玉成喊:
“书呆子!快点!”
荆一念微微叹气,终是没再说什么。
折腾大半夜,此时已近破晓。林间的路不若白日那般易认,旁人还好,可苦了没赶过夜路的书生范玉成。
他怕会颠到背上的人,下脚时小心再三,故而速度慢上加慢。
稀奇的是,走在他前头的展三倾,竟然也跟他速度差不多。
然而背上的人完全没有做病人的自觉性,声音越发轻快,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范公子,我刚刚瞧见后头有一只松鼠,快要追上我们……”
“你别说话了!”展三倾突然出声,带了几许烦躁。
她说完,像是意识到方才的态度恶劣,又下意识将语调放轻:
“留着些力气,后面路还长……”
荆一念缩在范玉成背上,撇了撇嘴,小声对他抱怨:
“她好凶啊,她平时一直这样吗?”
范玉成满脸尴尬,没敢搭话,只听荆一念继续嘟囔:
“她小时候不这样,她小时候是个闷葫芦,三岁了还不会说句整话,我们当时都担心她是个小哑巴……”
东方的夜空渐渐发白,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再行几里路,就能进益州城。
展三倾让众人先回城中准备,自己则陪着范玉成和苏木在原地稍作歇息。
范玉成小心将人放靠在树下,揩了揩脑门上的汗。
这位姑娘大约是说了这许久,说累了,一盏茶前在他背上缓缓睡了过去。
他望着她前襟上大片干涸的血迹,心有戚戚:就是说啊,病得这么重,应当多休息,哪来的精神头念叨啊,他听着都揪心。
然而范玉成这心才放下没半刻,便再次揪了起来。
躺在树下的人,忽然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到最后,“哇”地吐出好大一口血。
苏木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探她的脉象,却被荆一念抬手按住。
“不必了……”
她温柔抚着苏木的脸颊,眸光中透出大限将至之人最后的神采:
“傻孩子,你这半生,无辜被囚,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苏木疯狂摇头,泪珠子掉了满襟:
“不是,我是自愿的,我真的是自愿跟你回来的!这世上,只有你把我当亲人,我不想要自由,我只想呆在你身边!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真可惜,没能教你武功,不然,你下山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荆一念说到这儿,又自嘲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展三倾:
“我当年,要是听你的,好好学武功,也许就不会……咳咳……”
展三倾背对着不去看她,拳头狠狠捏紧,指甲嵌进肉里,掐得生疼。
可是荆一念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她转过身来。待这阵剧咳缓下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夹了哀求:
“三倾……”
她不是不想教苏木功夫,可她是罪徒,说不定,当时已被逐出师门。她不敢,也不配,将教内功法私自授人,只能把自己数年摸索出的医术倾囊相授。
范玉成说,苏木下山之后,一直在被岐门的人追杀。
如果不能得飞天教佑护,待她死后,苏木该怎么办呢?
荆一念想去抓那个清冷背影的衣袖,然而费尽力气,也只是将手略略与肩抬平,便再不能往上。
那个背影,终于转了过来,却仍旧不肯看她,只是走到苏木身旁,冷声道:
“跪下。”
她松了一口气,软软推着苏木:“快去……去拜师……”
教主之徒,由三倾授她武艺,苏木的后半生,定会安然无虞。
苏木咬了咬下唇,强忍着泪跪了起来。
展三倾从怀中掏出一个结着缨络的木牌,覆掌翻转。木牌下挂的穗子,在风中微微摇动。
“今收苏木,为飞天教第二十代弟子,师从……”
她终于抬眼,看向树下的白衣女子,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
“第十八代教主首徒,荆一念。”
树下的人,闻言神情一动,挣坐而起:“你……你说什么……”
展三倾恍若未闻,将木牌塞进苏木手里,再次背过了身:“去给你师父磕头。”
苏木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扑在荆一念身边。
她终于可以喊出那个十年都不能喊的称呼,她终于可以疗愈姑姑内心深处最刻骨的痛与恐惧。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们都曾是弃儿,是街头人尽可欺的乞丐。被弃过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再被抛弃一次。
荆一念没有被逐出师门,她仍然有收徒的资格。到死,她都是飞天教弟子。
苏木不停地唤着“师父”,一声比一声凄婉,泪如雨下。
她看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树林,照在师父渐渐涣散的瞳孔上。她的嘴角,挂着十年来最真心的笑容,素手缓缓垂落。
她将不再有呼吸的人,搂进怀中,放声大哭。
在她身侧,展三倾的背影骤然僵硬。掐进手心的指甲,终于见血,一滴一滴,落进泥土。
几步之外,捧着油纸包追出来的中年男人,站得茫然无措。油纸包从他怀中滚出,掉在地上,发出“嘭”的轻响。
他愣愣地迈步上前,左腿一动,膝关节处便中了枚锋利的树叶。
左腿应声跪地,他却仿佛丝毫不知疼痛,仍挣着要站起。
“咻”一声,右腿同样的位置插进第二枚树叶,这下,他彻底失了行动能力,直接趴在了地上。
趴得如此狼狈,竟然还不死心,手脚并用,要往前爬行。
展三倾拈起第三枚树叶,声冷如严九寒冬:
“你再敢往前,我保证,这一枚,一定会割断你喉咙。”
林无妄十指深抓入土,嘴角不断有血滴下:
“把她……还给我……”
“她不是你的。”展三倾抬起头,感觉咸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我会带她回家,我永远,不会再给你机会,恶心她。”
林无妄宛如个聋子,只是不断重复着:“把她……还给我……”
苏木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将荆一念尸身妥善放平,径直走到林无妄身前:
“你要是还念一点你们之间的情分,就莫再来打扰我师父。你很清楚,她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说着,泪水再次奔出眼眶,怒吼几近歇斯底里:
“你已经关了她十二年,还不够吗!”
他唇抖不能自抑,半晌,才吐出一句:
“她有没有……有没有话……留给我?”
“没有。”苏木回答得干脆利落,“一个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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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林无妄终究没有再上前,之后也未在她们面前出现过。
荆一念的火化,进行的风平浪静。苏木跪在熊熊大火之前,眼泪几乎已经流干。之后,她沉默地抱着青瓷骨灰坛,与展三倾一行人,一同踏上了离开的路。
临行那一日,林飒奉命来送她们。
他掏出一本装裱精良的书,呈到展三倾跟前。
“家父说,这是荆前辈毕生心血所著,理应归还贵教。”
展三倾瞟了一眼封皮,上面简书四字:素闻毒经。
她别过头,没有接,只是冲苏木使了个眼色。
苏木缓缓上前,接过书收好。展三倾轻咳一声,大步走远。
原地只剩他们两个,林飒欲言又止,苏木及时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这个……还你吧……”
温润的玉佩横在二人中间,他咽了咽口水,喉头发紧:
“我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要。”
林飒将苏木的手重新合拢推回,又继续道:
“我认定的人,也不会再改。她既不愿,是我无福。玉佩,留下做个纪念,或者转手扔掉,都随她。林飒,绝无怨言。”
话音落,不待苏木有反应,他已转身离去。
荆一念头七那一日,她们在用饭的时候,听到了震动西南的岐门大事。
“唉,林门主那样厉害一个人,竟会烧死在屋里!”
“我听说,是喝醉了酒,不慎打翻油灯,火一下子就起来了,等发现的时候,早就没法救了。”
“说出去谁信呢?什么英雄好汉也抵不过这二两猫尿啊!”
邻桌的“好汉”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猫尿”。
展三倾沉默咀嚼口中牛肉,良久,轻飘飘吐出一句:
“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