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是两簇火苗,扫过下面每个人每张脸,终于开口了——

    “你们一群笨蛋,好的东西不会用,笨到如此境界,老子看不下去了,今日就教教你们!”

    金色的云团突然松开,露出空洞的中心,那厚锅似的法界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骤然失去攻击对象,烟雾原地云卷云舒地发愣。

    她朝向虚空喊出一句话,声音稚气中透着威严,不是祈愿,而是命令——

    “他们说的话全是错的,他们要为错误付出代价。”直起身,居高临下,指着下方,“十倍奉还。”

    见过狻猊吗?

    长山脑海蓦地闯入书册上描述的兽王。

    狻猊统领百兽,亦食虎豹,面目似猫,很难想象一个虎头虎脑的东西如何征服百兽。

    而今,当他见证长得畜生无害的兽王,血液里的凶狠残忍觉醒的时刻,他总算明白了。

    转变就在一瞬之间,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残忍。

    金色云团分裂出漫天的形状,那全是曾经射向她的凶器,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形状却更加清晰明了,刀是刀,剑是剑,锁链是锁链,针尖闪烁着雪白的光,无一不带着气势汹汹的杀意,齐齐掉头,如暴雨般落下。

    早有防备的长山拉出一声长啸:“开法界!”不再顾得其他,左手水气诀,右手金气诀,使出气海所有的存量,开出生平最大的法界挡在上方。

    一时间,整个洞穴充斥着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如同狂风骤雨击打瓦片,但声势更为浩大,几个北下南迁家里出来的孩子见识过雪灾,吓得直接趴地上,喊着“冰包子要砸穿地面了”,瑟瑟发抖捂着脑袋,只怕下一刻头顶法界就要破出个大洞来。

    其他人也被那怒号般的撞击声吓得头也不敢抬,眼睛落在地面,大气不敢出,随时都要熬不过。

    法界下,跟死了一样寂静。

    暴风骤雨初歇,很多人受了伤,但都是皮外伤。

    比起皮外伤,真正受伤的,是颠覆他们认知的内心创伤。

    局面已然逆转,躲在法界后的,俨然成了他们。

    双方不得不休战。

    “为什么会这样?太不公平了!”

    “到底谁教会她这么说话的?”

    几双狐疑的目光扫向长山,长山只得看往别处。

    他和张胜男阁楼相会的事早就传遍了,说她在阁楼看书自学,他们也不会信的。

    “我早就说了,张胜男这人平日装的老实,实则恁的阴毒,故意装出不会说话的样子,就为了诱惑我们面前多说话,然后给我们回个大的。”

    “可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之前说出的话都不会返回攻击我们,难道是我们中有人说了假话?”

    “我也觉得奇怪,她不是反击一句,而是全盘推翻。”

    质疑的目光又落到对张胜男意见最大的人身上。

    “怎么可能有假!”瑛姑听到质疑就生气了,“规矩都忘了吗?不许说假话,我比你们都清楚!况且我被师父骂,你们都看见了,这能假得了?”

    金气诀的几个人捂着嘴交头接耳,瑛姑立即问他们:“你们笑什么?”

    王德运努力压下上浮的嘴角:“师父骂你,那是你笨,怪不了别人。”

    跟着就是几声“嘻嘻”嘲笑。

    瑛姑黝黑的脸皮红里发黑,但自认为到这儿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遂定了定心神,沉声发问,“那你们老大是不是被她拐走的?我说张胜男插入陈柯和雪翎是不是假话?”

    金气诀的果然安静了。

    瑛姑得以下讲:“而且你们没发觉吗?她用一句话驳回我们所有的话。”

    花卷另一瓣立即拍掌:“对!一定是有别的规则,我们没找到而已。”

    “找到又有什么用?”另一瓣花卷灰心丧气地道,“我们困在这里十多天了,我不想继续呆了,这儿又没有吃的,我宁愿回去,也不要死在这里。”说着,人竟往洞外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人又被拖回来。

    “你小声一点,不要死不死的,当心成真外面都是毒虫毒气,我们好不容易才冲进来有个安全的地儿,你还能去哪?”

    “可我不想一辈子留在这儿吸风喝露水。”这瓣花卷开始哭起来。

    瑛姑笨拙地安慰她:“前面有路。”

    “那是河,死河!”

    长山耳朵一动,这才听到重点。

    原来这里并不是尽头,洞穴的角落,还有往前走的路。

    确切地说不是路,而是一条地下河。

    只是他们宁愿留在洞里跟人干骂打嘴巴仗,也不愿意走那条水路,要么,是他们很多人不识水性,要么,就是他们不敢。

    长山敏锐地判断,他们踌躇不前的原因,很可能是后者——水里有他们害怕的东西。

    他咳了一声,引来各方注意。

    “没有其他规则。”

    瑛姑脸浮不悦,“长山,你为什么也认为我们说假话?”

    “你们也没有说假话。”

    一群人就愣了,呆呆地看着长山。

    长山暗叹一口气,这真不是一群聪明人

    “气为人所用,但它并非神,无法辨别真假的。”

    几个金气诀的嚷嚷:“都什么时候了,还掉书袋子,你是不是我们金气诀的人啊,干脆一点,到底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催动金气的,并非你们的话语。张胜男说的是真的,你们说的也是真的,这个‘真’,对于每个人而言都不一样,催动金气的根本,是你们的执念,只要你们相信是真的,那就是‘真’。”

    一群人还是呆呆的。

    长山有些无奈了,“众口铄金,懂吗?”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也就是我们可以说谎,胡编乱造?”

    长山轻笑,“那要看你能不能骗过自己。”

    王德运立即起身,朝虚空大喊:“瑛姑是个大美人,她一笑,就开花。”

    结果自然什么都没发生,除了其他人脸笑成花,以及瑛姑的脸涨成猪肝色。

    “果然不行。”王德运颓然坐下,“难怪我每日说一百遍‘陈柯快回来’都不顶用。”

    “要想陈柯回来,先把张胜男收拾了再说,长山,你有办法对付她吗?”

    就这么一会儿,长山就成了他们这边的人,尽管进洞时,他分明和张胜男站一块。

    这些人至今都没发现,他们对张胜男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就是他们召唤出针对张胜男的回声软弱无力的原因所在。

    长山没有回答。

    他好整以暇地摊平言灵琴,压在腿上,手指拨动琴弦,手上的伤口隐隐作疼,却也不埋怨这把琴了。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声音更悦耳的?

    休整时,王德运带长山去到洞中的地下河入口。

    入眼只见延绵无尽的黑色水域,像一条泛着银光的黑色长蛇,带着刺骨的寒冷气息,不知躺在地下有多少年岁。

    水全结冰了。

    太冷了,走不了多久,人就会冻僵,这就是他们踟蹰不前的原因?

    “突然结冰的。”王德运说,“今儿个之前,它都好好的。”

    长山知道为什么。

    外面的重水和洞内的地下水都是一伙儿,张胜男放重水出来的那一瞬间,它就与里面潜伏的奸细一举勾兑上。

    这么想来,张胜男被针对也不全是别人的问题。

    她那般了不起,忙着自大都来不及,哪顾得了别人的死活?

    “结冰之前,你们没有尝试下去过?”

    王德运一听,马上后退了两步,好似长山要将他推下水。

    金气诀这帮人一直走哪称霸到哪儿,鲜少这般直白地露怯。

    长山不解地看着他。

    “哪下得去!这水邪门得很。”

    “重水漂浮,也不至于”

    “不是浮。”王德运打断长山。“是沉,这水一进去就会沉,一根毛都浮不起。”

    “你想当淹死鬼吗?那就跳进去。”

    长山刚回到洞里,就赶上洞中新一波对峙。

    但长山一出现,立即就成为争吵的中心。

    他首先感受到瑛姑他们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长山,来得正好,陶玉说,是你告诉她宋高杰死了?”

    长山心里咯噔一跳,这话的意思,宋高杰还活着?他分明看见他深陷火海可是,他们可以拿很多人来开玩笑,不一定非得拉上八杆子打不着的木气阵营的人,难道真见到了宋高杰?

    巨大的震惊与喜悦接踵而来,长山一时都说不出连贯的话。

    “宋师哥难道他”

    瑛姑的声音抬高了八陡,“我们就说了,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宋高杰了,陶玉你还在撒谎,诅咒同修去死,这么恶毒的话你竟敢栽赃给长山!”

    “陶玉你魔怔了,跟着张胜男没好果子吃。”

    “陶玉你自甘堕落,黑白不分是非不分!”

    陶玉那张左右逢源的带笑圆脸此刻恼怒又羞红,“你们这是老和尚的百衲衣——东拼西凑东拉西扯,宋高杰要是在,为何不出来见我?”

    嘘声四起。

    “陶玉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和宋高杰结为道侣了吗?”说话的是花卷三瓣之一,往日十分倾慕木气诀阵营的领头人,只是不善言辞,只能眼睁睁看着宋高杰和陶玉越走越近。

    陶玉冷笑:“平日里我没少分给宋高杰吃的,是个人,也知道知恩图报,他要是在这儿,叫他出来,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就等着他还我人情了。”

    “要是不还呢?”

    “张胜男!”

    在上方平台听得津津有味的张胜男乍听陶玉在下面唤她,“哎”了一声站起来,朝空中挥舞了几下拳头,“我听小玉的,小玉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们挑战小玉,就是挑战我,来吧,你们谁想和我单挑?”

    没人想,聚众也不想。

    一边的长山急得冒汗,话题怎么老是转不到他想听的内容上呢?

    幸好无人敢单独挑战张胜男,于是无理的话头终究没有进行下去。

    瑛姑对陶玉说道:“要想知道宋高杰是死是活,还不简单?几天前,他进了那里,你敢去找他吗?”

    瑛姑手指一方,那处隐隐约约露出一个洞口的模样,正是长山才刚回来的地下河洞穴。

    可张胜男还没进去过,自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不过

    她眼睛一转,这些人困在洞里多日,却没踏进去半步,笨蛋也能猜到那里不是死路就是鬼路。

    陶玉却急躁起来,不断回望她,以眼神示意。

    “那里面有什么呀?”张胜男歪着头问。

    “有一条河。”下方不怀好意地回答。

    “河里有什么呢?”

    “结冰了,我们看不见!”

    “那你们为啥不过河呢?”

    这就把下面人问住了,说真话呢,那就便宜她了,说假话呢,尽管他们不了解言灵场的运作,但刚才张胜男的“冰包子砸锅盖大法”,也令他们见识了在这儿撒谎会遭到的反噬,于是交头接耳地词汇筹措。

    这时,长山站出来了。

    瑛姑点点头,“长山,你阴阳怪气比较厉害,你来说。”

    长山一噎,想到这帮土气诀的向来有点憨,嘴上轻飘飘地:“我想瑛姑的意思是讲在下说话比较‘委婉’,也是,长山素来不擅撒谎,只是会一些说话的门道而已。”

    “那‘委婉的’能行吗?她能听吗?她看上去一副头打铁的样子,能把我们自个儿绕进去。”

    “师姐并非不讲理之人。”

    这会儿王德运突然品咂出什么,大叫道:“长山,你说的那个出去的办法,该不会跟她有关吧?”

    长山点点头,还没解释,王德运就撇过脸吩咐自己的金气诀阵营: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趁如今人多,咱们咬咬牙冲吧。”

    来了,一听要请张胜男帮忙,就跟性命要托付到打水的竹篮里一样。

    “不行。”长山劝阻他的一根筋金气诀同修们,“你们从戌地步行到这儿,没见识过这儿的水结冰总之□□凡躯根本无法抵御那般寒冷,我们要智取,不能鲁莽。”

    “那当如何是好?”

    “还是得让师姐出马。”

    “你在开玩笑吗,长山?我们只是逗张胜男玩儿而已,那条河淹死鬼都会沉下去,现下还结冰,如你所说一般人都抵御不了,她一个张胜男就能行?”

    长山没再理睬,走到张胜男所在平台下方,仰起头。

    “师姐,此事十分紧急,那个洞穴里面有一条河,河水被重水冻上,光靠我们,走不了多远,这儿只有师姐修火气诀,得请师姐的‘飘零’开路,我们才能一块儿进去。”

    打长山靠近伊始,张胜男就伸长脖子一幅倾听的样子,待长山一五一十说完里面的情况,她便摸着下巴陷入思考,俨然在考虑长山的提议。

    “飘零就一定有用吗?你为何如此肯定?”

    “那是因为师姐让我见识过飘零的威力。”

    “万一走不出呢?”

    长山双眼不躲不闪,早有预备,“宋高杰师哥能从火海逃生,带领大伙儿走到这里,我想等我们见到宋高杰师哥,师哥一定会有应对的办法。”

    一听宋高杰的名字,躲在石柱后的陶玉慢慢探头出来。

    长山暗喜,有陶玉站边,万无一失了吧?

    忽地,张胜男脸上浮现诡诈的笑,“原来你们是想让我冲前面,可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帮你们呢?”

    长山面容僵住。

    “有的人,一定要别人先付出,他才肯愿意付出,你们就是这种人,没眼光,还是一群笨蛋,平时不争气,这个时候就想起我来了,如何叫我高看一眼?”

    如此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对张胜男来说实属有些罕见,可见今日洞穴里的同修劈头盖脸堪比谩骂的言灵攻击,是真的惹到了她,说不定她正愁没机会报复回来呢。

    这不,众人就主动送上门来,看她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缝,可见内心有多爽!

    下方都被她说愣了,半天,突然爆发怒叫:

    “张胜男,你这贱胚子,竟敢如此羞辱我们,兄弟们,上啊!”

    喊得最凶的,自然是金气诀的,同时朝长山投以鄙夷的眼神。

    眼见一波冲突再也无法避免,长山摇摇头,退回人多的那方。

    别人不会说话,也会寡言少语,偏偏她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说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神仙也救不了。

    由于正气头上,下方的骂声是情真意切,回声一波波攻来,速度比以往哪次都快,张胜男手忙脚乱地用兵器挡了好几波,也来不及开一个法界,再加上方平台有限,她的动作越来越凌乱,眼见就要从上面落下来。

    “烦死了!”她喊了一声,浑身上下的动作都停止,气鼓鼓又阴恻恻,一个咕噜噜的东西却从她脚下滚出来,口子朝下地倒入人群。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没看清什么掉入他们中间,就感觉到寒冷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袭来,还不等他们有反应,下半身就爬满白霜,连结地面,静静地将他们黏住。

    但还留有余地,至少嘴还在。

    都在兴头上,果断先把嘴瘾过了再说。

    于是谁都没管下半身的缠裹,上半身反倒骂得更尽兴了。

    只有领教过这是什么的长山惨白了脸,饶是防备如他,也没逃脱这一次,只剩下垂死挣扎的瑟瑟发抖。

    “不要骂不要再骂”

    劝阻已晚,冰霜短暂停留,很快从腰部再度出发,往上攀爬,冻结住那一张张骂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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