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烟云散尽,已过好一阵光景,道人返回破院,当他踏进院里一步,就发现不对。

    那东西不见了。

    连收那东西的珠子也不在地上。

    这时他听到了其他动静,却是从扉门紧闭的内屋传来,顿时冷汗变成热汗,适才匆忙闯入,

    压根没观察周围形势,未料内屋暗藏了人,定是这人拿走了他的东西!

    他手一扬,低喝一声:“出来。”四下并无动静,他身后猛地窜出一条黑影,带着沙沙声扑向右下角台阶,木头做的台阶应声破了个大洞,里面连爬带滚滚出个人。

    衣衫褴褛,是个小乞丐。那乞儿与黑影撞了个面对面,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就立在台阶下,维持着伏趴姿势,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

    那是一条黄金斑斓的巨蟒,身形遍布了偌大的院子,一时望不到哪里是头哪里是尾端,光头部就有成年人胸腹大小,它一动不动支棱起脑袋和一截身体,盯着台阶下的猎物,仿若打量着从哪里下口。

    “里面。”乞儿发出沙哑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挪动分毫,草鞋道人一听,袖子前拂,巨蟒闻风扭动身体,让开道路,道人三步并一步踏上台阶,闯开紧闭的门,与一屋子的人碰了个正面,离他最近的,正是包袱款款意图溜走的少年死刑犯。

    他不禁又惊又喜,当然惊远大过于喜:“你竟还活着,你怎么逃掉的?”再瞥少年犯身后,横七竖八躺着七八个人,正是人事不省的解差以及刽子手。

    草鞋道人明白过来,定是死刑犯们夺宝的时间里,少年躲进了屋内,刚好躲开了一丈距离,否则如同夺宝的死刑犯,早已身影无踪。

    好个会审时度势的小子,居然不被那珠子的光鲜外表所迷惑。

    他手朝后拂开,还在外面被困守的小乞儿面前突然明亮,蟒蛇消失不见。就听道人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正四处找徒弟,你这是要去哪?”

    少年犯躲在里屋的时候,外面动静他瞧得一清二楚,草鞋道人说要收他为徒,他知道自己在这妖道面前就是一坨泥,只有被搓揉的份,一时并没有反抗的举动。

    反倒是外面的小乞儿,听见草鞋道人要收徒弟,立马冲进来跪在草鞋道人面前,不断磕头:“收我,收我。”

    草鞋道人这才想起,外面也有漏网之鱼,心下觉得蹊跷,一时又无法确定,便叫乞儿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闹市时道人也瞥见了他,那时并未多看,现下才看到这乞儿长得垂鼻垂耳,面带菜色,他见多识广,一眼就看见乞儿饱满的面上长了两个凸起的额角,那是克父克母之相,想必父母无靠,才流落成这样。他点了点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只有老道士我才经得起你克。”

    乞儿跑到屋子角落,从神案下面拿出自己的包袱,又回来道人身前跪下,唤道:“师父,师父。”

    为何会有人早早就将包袱打好的?乞儿走近,道人看那包袱满是灰尘,想是包袱埋在案台之下已有一段时日,再看角落里还有平整的草垛,分明是常住了人。道人问:“适才你一直躲在外面?”

    乞儿比划了台阶高度,回道:“有人,我就躲起来,只看得脚,他们,不见了。”

    道人想起适才他被自己的灵兽吓得面无血色,心知乞儿躲藏的位置在下方,全程可能都没敢动,宝物漂浮在上方,是以没被宝物袭中,同时自然窥不见宝物去往何处,被何人所收。

    身后传来动静,道人心知是官人们要醒了,伸出枯瘦的两爪,右揽住少年犯左拎小乞儿,就要趿着草鞋走人。

    “真人请留步。”屋里坐地上的解差头领叫住他,道人不欲理睬,解差却连连呼唤,佝偻着背慢慢起身意欲追出去,却绊倒在门槛前,身形竟似体态龙钟之人,头发也白了一半,其他解差连起来的力气都没,□□着躺在后面,呼着“道人且留”,跟叫魂似的。

    道人这才停住:“回去吧,死犯已全部伏诛,否则焉有你们活命?你们回去就说人已掩埋,今生不会再看到他们半丝影子,再有担心,你们家中皆有老小,即刻举家搬迁便是。”

    差人们莫不惊呼,纷纷连连磕头,“真人乃神仙,我们几人家中确实上有老下有老小,今日要命折这儿,孤儿寡母定是活不下去,真人这是救了我们大族。真人要带这名小犯走,真人带去便是,我们万万不敢阻拦,只求真人能告知去处何在,日后定要登门拜谢大恩。”

    道人本不欲再理,忽想起一事,便道:“山高水远,谢就不必,倒有一事相询,你们中可有人会雕青之术?”

    少年犯闻言脸色就变了,道人的枯爪牢牢固住他臂膀,只听解差回应阳县牢狱中有人可黥面,让道人稍等片刻,就去将人请到。

    解差体力再也不同往日,这片刻也有一炷香的时间,道人身边两位少年皆是大气不出,双目低垂,一长一幼均沉静冷对,不知打什么鬼主意,道人从身上撕下两块布条,遮住二人眼睛。

    不一会儿雕青师到了,只听见道人说:“我这徒儿生性凶劣,面貌却是人中龙凤,黥了面,也好叫他老实呆我身边,忏悔己过,早日洗清今生罪孽。”并示意不必多说话,二人已被遮盖住眼睛,不用再顾忌,尽快动手。

    雕青师在少年犯两颧上生施完墨刑,辗转到小乞儿身前,看到小乞儿瑟瑟发动紧握住道人的手,心有不忍,伏在道人耳边低声道:“真人,这野丫头也要吗?”

    草鞋道人算命占卦看相皆手到擒来,万万没料到在个不起眼的小乞儿身上看走了眼,竟非男生女相,而是真女儿身,但他一心揽的是少年犯,乞儿只是顺带捎上,没注意具体也是正常,所以他未多想,伸手拦住了雕青师的钻凿——顺遂之后,女娃的相貌就对她的人生尤为重要,不应该仅凭怀疑而毁坏她的容貌,何况这女娃已经长得够抱歉了。

    还差一个人。

    草鞋道人去了一趟施粥乡绅的府邸,凌晨出发前,带出一名娇小女童。

    女童身背碎花包袱,牵着道人的手,像年画上的福娃满脸堆笑,头也没回跟着道人走了。

    而阳县首富吕府,一早发现吕小姐房里留有一封书信,告知来年七月十五必返,人也无声无息从吕府消失。吕府驱人四个方向追赶,却巧管家舅爷大步流星进来,神采飞扬,直呼:“不要去追,我们虹姑是遇见真神仙了!”

    中元节没过去多久,少年死刑犯、小乞儿、吕家大小姐吕虹、陶家小姑娘陶玉、高夫子小公子长山被草鞋道人领出阳县,朝荒路上去了。

    一路上没有客栈和打尖的,草鞋道人和他的徒弟全靠路过人家买足不易坏的干粮和野溪里打水,来解饥渴,夜里宿无人居住的逃荒人家留下的房屋,有时甚至是荒地。

    小孩们初时觉得有趣,芳草、野花、蝴蝶、跑路,身边又有年龄相仿的人,处处都是说不完的话,其中以吕虹、陶玉、长山三人交谈最欢,戴着帷帽的少年犯有年龄代沟跟他们不亲近,小乞儿忙前忙后侍奉师父,也跟几个小孩有距离。

    半个月下来,他们无一例外越来越有气无力,嘴唇干裂,形貌尘扑扑的,平日里吃得差不说,还全程在赶路,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这种恶劣环境,他们师父似乎习以为常,对他们的憔悴视若无睹,坚持每日教一些识字和命理基础,再看道人,趺坐的身形虽然矮小,授课授得嘴唇发干,可眼里依然神光熠熠,仿佛讲完当夜再讲到明日白昼也不在话下。

    “师父,徒弟听闻过有一道术,名曰辟谷,可让人从此断食不吃,吸风饮露,师父是否练过此术?”

    问话的正是私塾夫子的小公子长山,这人浸淫过墨水,有些卖弄的本钱。

    草鞋道人摆摆手,“你们年纪还小,不是辟谷的时机,以后再说。”

    “”可他们想学啊!

    另外几个伸长的脖子顿时矮了回去。

    坐得最远的少年犯,帷幕下的脸有些不屑。

    这妖道,有钱撒出去,却苛待自己人,故意绕开有人的城镇,让他们走荒地野坟,买点守荒地人吃剩的馍馍,那馍硬得可以打死狗,妖道却说夏季吃干粮不容易拉肚子。

    就在昨天,几个小儿还提起他们父母送给妖道的“抚养钱”,老实巴巴地和妖道商量,去哪儿好吃好喝一顿,吃好再上路。

    妖道却说:“出家人山居修道,一切艰危灾害,再所难免,这点苦就受不住了?”

    又说,钱财是身外物,你们这帮小儿养尊处优,如今这时候,有得吃都不错了,休要挑剔。

    小孩中属陶玉脑瓜最活,立即问:“不能上山后再吃苦吗?”

    道人冷笑,“修行之事容不得你诡辩商量,你以为天道运作还要等你答应?看看人家,好生珍惜你有得吃的时候!”

    道人说完,干脆手一指,就见一群味如嚼蜡啃馍馍的小儿中,有一人和别人不一样,啃得津津有味,吃完还要舔舔手指,浑然不觉嘴里吃进的是泥土粉末一样的干面馍馍,反倒更像山珍海味,那人正是小乞儿。

    其他同伴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心里又怨又鄙夷,不自觉把不能吃好吃的这账算到小乞儿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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