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之行两个目的都没有完成得很好,祝缨也还是在七月初一的时候按时启程回福禄县。几月未见,也不知苏鸣鸾等人情况如何了。她们本该每月下山半个月来学习的,几个月来祝缨本人并不在县城,苏鸣鸾的功课她没有亲自监督,不知她和她的伴读们是否将十六通识字碑都自学过了。

    这次回程祝缨走得比往常更快一些,第一天跑了一百二十里,当晚歇在驿站里,估摸着再有两天就能到县城了。小吴又见识到了祝缨赶路的速度,第二天再宿下的时候,他给祝缨打好了热水,自己随便抹把脸倒头就睡。

    睡到一半,小吴猛然惊醒,披衣下床拉开了门,只见院子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驿站里檐下挂着灯笼,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看,来人他也熟:“老侯?”

    侯五与驿卒同时回头看他,上房的门也被拉开了,祝缨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问道:“怎么了?”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睏意。

    侯五道:“大人!有事!”

    祝缨道:“进来吧,小吴,弄点儿水来。”

    小吴答应一声,拖着驿卒去灶下弄水,顺手盛了碗饭,又催厨下给炒个菜瓜之类就着吃饭。驿站的灶在有官员住宿的时候是经夜不熄的,厨子揉着眼睛胡乱给炒了个素菜,一个菜炒完,厨子也醒了盹儿,问道:“大人不再吃点鱼肉?”

    小吴道:“不是大人,我饿了,你有什么随便弄一点儿就行。有劳。”塞给了厨子几个钱。

    厨子又拌了两道凉菜,再炒一盘鸡蛋,小吴道:“够了够了。”

    拿个食盒往里一装,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茶壶回到了上房。

    上房里,祝缨面色凝重,侯五站在一边抹汗,桌上放着一个空茶盏,旁边有一点水渍。

    小吴忙道:“对不住,来晚了,老侯,水晾凉了,你先喝一口。今晚跟我住?我把吃的也拿回来了。”顺手斟了一碗茶给老侯。

    祝缨道:“行。”

    侯五道:“大人,我也不急着吃,您有什么主意,我再赶回去传信儿。”

    祝缨道:“急什么?你跟小吴先对付一晚,明天咱们一道回去,黑灯瞎火赶什么路。”

    “是……”

    小吴提着食盒领着侯五去了自己屋里,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你先自己吃着,我给你打盆水。出什么事儿了?”

    侯五缓过来一点儿了,一屁股坐在桌子边,一边从里面拿吃的一边说:“出事了!”

    “啊?”

    侯五扒着饭,含糊地说:“七月初一,开市的日子,山上那位也下来看着。听说大人回来了,又要回来接着上学。她来的时候还路过西乡榷场,说一切如常,话音才落,西乡赵家就传来消息——出人命了!你说她这什么运气?关丞叫我赶紧过来报信,顾小郎君抢着要来,我一看他哪儿认得路?又跑得不快,这不添乱么?还是我来了。”

    “什么人命?”

    侯五提着水壶灌了口茶,道:“是山上下来的匪类,穿着那个獠人的衣裳,骑马跑进了市集里先捅死了几个大商人,接着见人就砍!”

    “啊?!!!”

    侯五又埋头苦头一阵,抬手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长出一口气:“市令受了伤,赵郎君带人拿下了两个人。结果还不如不拿呢!”

    “什么意思?”小吴一边收拾残肴一边问。

    侯五道:“你道那是什么人?他是个奴隶,可他的主人竟是那位苏小娘子的远亲,与赵家也有些亲戚。你说,这可怎么办?”

    “嘿!他们自己求的要开榷场,现在倒自己砸起锅来了!”小吴愤愤地道,“亏得大人还说,不能将他们的钱全都榨干了,不然要出事儿了,还让着他们呢。怎么他们还这么乱七八糟的?”

    侯五道:“我也不知道了,估摸着他们没落着好处吧。十个指头有长短,唉,我也见过的,一家子心不齐,这个想跟朝廷交好,那个就想坏事儿。别是那个洞主也做不了主吧?啧!那还吹什么牛啊?”

    小吴道:“大人愿意结拜必是看准了的,不用咱们操心那个。只是……眼下可怎么办?”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一点点担忧。他们常在祝缨身边,知道祝缨是重视獠人,要以此为一项功绩的。本以为一切顺利,瞌睡递了个枕头,阿苏家自己肯贴上来,哪知……

    ——————————

    比他们更忧虑的是赵苏和苏鸣鸾等人。

    苏鸣鸾和赵苏连夜赶到了西乡,赵沣此时也还没睡!

    两人赶紧向赵沣询问情况。

    苏鸣鸾道:“我下山的时候看着还好好的,是谁竟然敢这个时候坏我的事?”她每月下山半个月,初一、十五开榷场,她正好一来一回顺路监督,这些都是筹划得好好的事情,以往从未出过差错。

    赵沣阴着脸道:“我知道有人会捣乱,防着他们欺行罢市又或者诈欺财物、以次充好等等,没想到他们是直接动的刀子!”

    赵苏寒声道:“这些日子过去,还以为他们晓得利害了,竟是在憋着等机会呢!”

    苏鸣鸾道:“姑父,杀人的是哪几个?都是谁家的?姑姑是去上山告诉阿爸消息的吗?”

    赵沣道:“你姑姑已经上山了。人我拿下了,都是奴隶!他们的主人家你都认识的,大郎更是知道的就是阿浑,以前他们倒是常与咱们有交易。”

    赵苏道:“当时情境如何?阿爹是怎么处置的?”

    赵沣道:“我把人扣下了,在咱们家暗房里,捆好了,防着他自裁。另有一个跑了。”

    赵沣作为乡绅代表以及榷场里的一个隐形的市令,每逢开市是必得出现的,他在地方上有势力,榷场发生变故的时候他正在里面,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几步,等他带人把凶手控制住的时候,已有一个商人当场死亡,另三个受了重伤。此外还有些人也受了或轻或重的伤。他又安排人治伤,再安抚商人,忙了个不可开交。

    苏鸣鸾道:“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狗东西这么大胆子!”

    赵沣道:“跟我来。”

    一行人去了暗房去看人,说是暗房,可以视作一间禁闭室,四面没有窗,只有一扇窄门往内透出一点光来,里面有几根木桩子,从房梁上又垂下一些铁链绳索之类。两个人被吊在了房梁上,身上已抽出了条条血痕,衣服也抽破了。

    赵沣道:“你姑姑已经审问过一回了。”

    苏鸣鸾提着根鞭子上前,问道:“说!谁派你们杀人的?为什么要杀他们?都命令了你们什么?”

    吊着的人闷不作声,赵沣的手下又点了几根火把,火光照耀之下苏鸣鸾看清了他们的脸,怒道:“原来是他!”

    赵沣说她还将信将疑,直到她认出了这是她父亲的一个堂弟家的奴隶,那位叔叔以前是代表着寨子里跟山下的赵沣联络交换买卖一些需要的物品的。房梁上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苏鸣鸾却安静了下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还有别人叫你这么干么?”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赵苏突然说:“说出实情,我放你走,包管别人找不到你。”

    苏鸣鸾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话,那人还是一言不发,赵苏道:“杀人赔命,除非另有人指使你。”

    这人死活不肯开口,苏鸣鸾叫来随从,将这人一套暴打,又下令:“烧起烙铁!拿大剪刀来!”

    赵沣道:“且慢,不要把人弄死了,等到县令大人回来看着你反而像是杀人灭口了。”

    苏鸣鸾恨得咬牙切齿:“就让这狗东西多活几天!”

    赵沣低声命令手下看好人犯,才说:“咱们出去吧。当时人不少,虽然维持了秩序,商人仍是逃走了一些,县里一定知道消息了,县令大人很快就会回来,咱们要想好怎么答话。”

    苏鸣鸾脸色铁青:“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赵苏道:“出去说。”

    出了暗房,赵苏道:“小妹,这事儿你要拿个主意的。是惩罚肇事者,还是回护他。这个人是在坏你的事,留下来会是个祸害。要处罚了,你现在会难一些,过了这一关以后反而更顺利。”

    苏鸣鸾道:“我明白的。”

    赵苏道:“那就好,你先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办事。”

    赵沣道:“大郎说的对,小妹,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他父子两个拐去一边说话,当真不再打扰苏鸣鸾。

    苏鸣鸾心里堵得慌,她眼见得跟山下关系越来越好,当然也知道朝廷要她一点“顺从”,综合考虑她得到的更多。她这次下山还有一个目的:想同祝缨商议一下,问怎么种麦子。山上贫瘠,如果一年能够多种一次庄稼,这得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此时她不由佩服起祝缨来,祝缨早说过,如果只是贸易,她家迟早被掏空家底。事实证明祝缨的预见是对的,由于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情况还没有变得很糟糕。想来祝缨也会愿意让她学习一些耕种之法,以便可以长期贸易的。

    现在不说进展了,之前取得的都可能被葬送。

    纵使祝缨有意,可是她不能做所有的主,出了命安案,这事就不能轻易过关了。

    苏鸣鸾慢慢地踱回了房。

    赵氏父子步履匆匆,回了赵沣的正房两人才将焦虑彻底地暴露出来。

    赵沣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要怎么向县令大人交代?!唉……”

    赵苏道:“先别急,义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现在出人命了!大家都看到了,没法儿遮掩!你的国子监……”

    赵苏眼角一抽。祝缨才要给他送国子监去,这是一个新的起点,赵苏满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能被推荐去试入国子监这个“中间人”的身份也为他增分不少。一旦双方交恶,呵!

    赵苏眼睛气得通红。

    赵苏沉着脸道:“不管舅舅他们如何,杀人偿命,这事儿咱们不能偏袒哪个!爹,凶手不能交给舅舅!得法办!”

    赵沣道:“我知道。哎,大人是真的收了顾同做学生?”

    赵苏道:“约摸是想着送我上京之后身边得有个人吧。”

    赵沣搓搓手,道:“哎呀,有点不妙。这要是他总在前面绕着,恐怕要分薄大人对你关注呀。”

    赵苏道:“我本是要上京的。”

    赵沣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事儿妨碍了与瑛族的交好。”

    几人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又派出两拨人,一拨往进山的路上迎阿苏洞主的信命使,问他的消息,一拨往去县城的路上,等候祝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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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第二天照旧起床,照旧吃早饭,饭吃得与平常差不多,不多也不少。吃完了又暂歇两刻时光,才让人备马回福禄县。

    一路赶得很急,天还没暗就赶到了福禄县里。县衙里,关丞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祝缨回来。结交“獠人”是祝缨主导的,虽与关丞关系不大,但是主官倒霉,谁知道下面的人是不是跟着倒霉呢?

    他们都蔫头耷脑的。

    关丞坐在县衙的门房里枯等,听到马蹄声就要跳起来跑出去张望。如果不是祝缨,他就要把人骂一顿:“混蛋!居然在在衙门口跑马!拿下来打他二十板!”

    连打了四个人之后,附近连条狗也不凑过来了。

    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关丞又跳了起来,这一回祝缨是真的回来了。他跑过去,拉住祝缨的马笼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祝缨轻盈地跳下马,问道:“出什么大事儿了?非得急着把我叫回来?也不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关丞低声道:“赵苏赵小郎君派人来说……”

    两人说不几句,顾同风一样地卷了过来:“老师!”

    祝缨道:“你没上学?”

    顾同嘿嘿一笑:“上了,今天放学早。”

    祝缨道:“好吧,你去办一件事。”

    “哎!老师只管吩咐!”

    祝缨道:“你与他们一道,请士绅们过来议事。”

    “是。”顾同答应一声,就与童波等衙差去各家门上通知了。

    祝缨与关丞一面往里走,莫主簿等更多的官吏也迎了上来,祝缨问道:“市令的伤怎么样了?瞧过大夫了吗?”

    关丞道:“赵沣将人留下医治了,前胸挨了一刀,不宜挪动,暂无性命之忧。”

    祝缨点点头:“怎么福禄县从来没有过命案吗?你们这焦急得不同以往啊!”之前斜柳村的案子,跟着她看热闹的居多,现在围着她的人都显得急惶。

    关丞道:“要真是闹翻了,山上的盗匪无时无刻不骚扰,也是麻烦的。好不容易不闹了的……”

    祝缨道:“唔,这倒提醒我了,瑛族毕竟还不是编户齐民,究竟适应什么样的律条确实得说道说道。”

    “啊?”

    祝缨慢慢走到小花厅,坐下说:“本想着这件事儿缓一缓再谈的,既然遇到了也就正好与阿苏家将此事定个章程下来。看我干什么?一桩凶案,凶手都被扣下来了,只走脱了一个,审一审,拿了走脱的那一个就是了。难处倒在于适用何法。”

    关丞等人脑子差点没转过来,听她说完,人们面面相觑,过了一阵儿,关丞小心地问:“您的意思,就照普通凶案处置了?”

    祝缨问道:“难道不是?那你说说,它怎么不普通了?”

    关丞张口结舌:“额……这……不不不,没、没有,您说的是。”心道:不愧是京城里出来的能赐绯衣的人,一句话就将事情最难的地方给迈过去了。

    祝缨道:“司法佐呢?没去西乡吗?”她扫了一眼,四个司法佐都在,他们也知道了这个事儿正担心呢。

    四人底下一阵拳脚把高闪给推了出来,高闪道:“回大人,赵苏来报,说犯人已拿下了,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们,故而没有过去。”

    祝缨道:“明天你与我一同往西乡去。”

    “是。”

    剩下三人悄悄地相对微笑,一人挨了高闪一脚。他们的小动作祝缨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也没跟他们计较,这事儿确实不是他们能办得了的。走脱的那个估计也得是山上的奴隶,让他们进山抓人?怕不是去送菜的。

    祝缨问:“还有什么事吗?”

    关丞忙说:“没、没有了。”

    祝缨问道:“安抚百姓了没有啊?”

    关丞道:“百姓也没慌乱。”

    “商人要是慌乱了,四处传些谣言也不好。贴个告示昭告一下,就是生意上的纠纷引发的殴斗,我自会料理,他们不必慌乱,钱财上的纠纷闹出人命的事儿他们走南闯北见得还少么?去把丁校尉也请来,我有事要劳动他。”

    “是。”

    ——————————

    丁校尉还没到,顾同等人已将顾翁等士绅请来了。消息灵通的士绅已经透过商人知道发生了血案,都怀疑这次叫他们过来与此事有关。

    到了却发现县里的官员大部分也都聚在此处,他们又吃不准了。

    祝缨看了一下,道:“都来了?”

    顾同道:“凡在县城的士绅都请到了,赵苏现在西乡,他没过来。”他对士绅们熟得很,扫一眼就知道了。

    祝缨伸出两根指头,道:“两件事。本来是要与你们说一下种麦的事儿,现在有一个案子须得我亲自跑一趟。那件事就要延后些时日,好在水稻还未收割,倒是来得及。这是第一。第二么,你们秋收的时候,有无防范火灾?”

    王翁道:“秋收的时候男女劳力都在,有火灾也即时扑灭了。”

    祝缨道:“这样不好。”

    顾翁等人忙说:“但听大人吩咐。”

    祝缨道:“要防着有人纵火。这样,各乡、村的田地都要分若干区,快要收获的时候要安排人巡夜,带上锣,有事就敲。这是防。此外,还要有预案,万一有火情也不至于慌乱。你们是本县的大户,田地也多,所以叫你们来一同吩咐。图来!”

    她对全县土地的掌控高于历任县令,她指着舆图,命司户佐等人也一同观看,道:“这样,全村的地分成若干份,以县郊为例。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划分若干地块,一处着火,不要紧着救火。着火了,怕它烧着庄稼,那叫它没得烧不就成了?秋收的时候就抢收,割出一片空地来,叫火烧不过来就成了。”

    看得人都点头,又有些惊讶:难道真的会发生这样的灾事?獠人这么大胆?

    祝缨道:“司户佐,你们几个照着户籍田簿挨个乡村跑一遍,让他们警醒,防火救火也照此办理——我要查的!”

    “是!”

    祝缨又说:“让各里正乡老都留神些生人。”

    “是。”

    祝缨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那、那、那、那……那个凶案?”顾翁现在话少了些,张翁话又多了一点儿。

    祝缨道:“你有线索?”

    “没没没没。”张翁将两只手护在胸前连连摆动。

    祝缨点点头:“哦,那行,都去准备吧。我去将案子结了,回来咱们再说正事儿。都还有别的事吗?”

    众人都说没有,祝缨道:“那就散了吧,高闪,你明天与我同行。关丞留在县衙。”

    童波跑了来道:“大人,丁校尉来了。”

    “请。”

    丁校尉与一众乡绅擦肩而过,回头看了两眼,大步走了进来。祝缨起身道:“丁兄,请坐。”

    丁校尉道:“大人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的?”

    祝缨道:“不敢。坐下慢慢说。”

    两人坐下来,祝缨道:“丁兄知道西乡有个榷场么?”

    “啊,是,听说有,我家婆娘还从转卖的人手里买了些菌子野鸡,炖着好吃。”

    祝缨心说,野味哪里好吃了?年载长的肉也柴,还一股膻味骚味的,家养的好吃多了。

    对丁校尉却是说了另一件事:“近来有人闹事,就前天,见血了。我想请丁兄那儿每月两次,派些人去镇镇场子。好叫他们不敢胡闹。”

    丁校尉道:“何必客气?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要多少人?”

    祝缨道:“先二十,巡逻着看看。每次三天,食宿我这儿包了。”

    “那怎么好意思?”

    祝缨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要是有吃酒循私,又或者打架斗殴的,丁兄可得管好了。”

    丁校尉严肃地道:“你放心,下回我亲自带人去。”

    祝缨道:“那我就先谢过丁兄了。”

    “不客气,不客气哈。”丁校尉拿人手短,答应得痛快。天天在县城和营里,有时候还要被老婆打,他也呆得有点腻也想透透气——这话就不用说了。

    祝缨道:“还请丁兄明天就与我走一趟,先去看一看,心里好有个数儿。瑛族的事已上报朝廷了,不能当是化外蛮夷来待。”

    丁校尉道:“放心,我们知道的。上头不放话,咱们不能拿獠人的人头凑数儿。谁闯了祸,谁自个儿收拾,都明白。”

    祝缨道:“见了瑛族的人,不可称‘獠’,他们是瑛族。”

    “鹰?那有猴儿不?”

    祝缨笑道:“以后帮你问问。”

    “那行。”

    祝缨又留丁校尉在县衙里吃饭,丁校尉道:“不了,家里母老虎备了饭了,我要敢不回去吃,她能吃了我!”

    祝缨道:“嫂夫人是关心你。”

    丁校尉连连摆手:“享不了这个福,我走了。”

    ——————————

    顾同送完了乡绅们,回来又与丁校尉擦肩而过。

    他跟顾翁差点闹掰,自个儿赖到县衙里住的,落到了众乡绅眼里仿佛是顾翁故意将他给送过来的一般。也有姻亲拉着顾同的手说:“你小子出息了。”的,也有人说顾翁可真是“好福气,得了县令大人青眼的。”顾翁被他们说得皮笑肉不笑的,只想回家。

    顾同与他们在门口说了一回话,才将他们一一送走,回来时连丁校尉的事儿也没听到。顾同心里痒痒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祝缨跟前。

    祝缨道:“都送走了?”

    “是。”

    “走,咱们后头吃饭去。”

    “哎!”顾同赶紧撩开了帘子,同时问道,“老师,这就完了?案子怎么弄?”

    “老师还没完呢,案子那当然就是照着案子来办了。”

    “要是獠、哦、那个瑛族人闹起来怎么办?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大简单。就算事儿简单,也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不然赵苏不能这么着急跑回家去。”

    祝缨道:“他是关心则乱。既然明面上是凶案,咱们明面上也照着凶案来。暗地里谁要拿这事儿做文章,咱们也就暗地里也作一篇文章怼回去就是了。莫慌。”

    “哎!”顾同笑了,这样处事十分利落,他喜欢。

    两人去了后面,张仙姑也认命了,走了一个干孙子又来一个徒孙,她说:“来,吃饭了!”

    赵苏几乎不与他家一处吃饭,顾同不一样他是住过来的,张仙姑和祝大还都挺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子。祁小娘子就不太合适与这个年轻男子同桌了,她拿了饭菜去与祁泰一道吃。

    张仙姑道:“才回来,你衣裳换了去。”

    祝缨道:“不了,吃完再弄吧,对了,我明天还要去西乡。”

    张仙姑端饭的手停住了:“啥?你才歇了几天呐?”

    祝缨道:“我又不走远,几天就回来了。”

    顾同跟着说:“您老放心,我陪老师一同去,一定会侍奉好老师的!”

    张仙姑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一个年轻男子跟着我才不放心呐!

    祝缨道:“是案子。”

    张仙姑叹了一口气:“哦。”

    祝大道:“老三呐,你不是说的司法佐吗?怎么自己去了呢?”

    “这事儿他办不了。”

    “哦。”

    顾同心道,原来咱们家里都一样,老头子们都是这么的啰嗦。不过张仙姑和祝大比他祖父好点,祝大有时候爱装腔作势的,顾同开始还被他哄住了,后来发现他就是纯粹的装腔作势,内里什么都没有,也就不怕他了。不像顾翁,故作神秘,但是亲祖父,有时候还真能出点贱招,令人防不胜防。

    让顾同选,他还是想跟祝家人在一起,轻松。

    吃完了饭,祝缨才问顾同:“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一同去了的?你学不上了?”

    “嘿嘿。学生这不是转了科了吗?办案么,总得跟着学着点儿,您说是吧?”

    祝缨道:“你律条没背熟,先学这个没好处。”

    顾同问道:“那是为什么呀?”

    祝缨道:“你背的东西是死的,就像地基,地基也是死的,它绝不能活!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活的,会妨碍你打地基。”

    顾同道:“我不怕!我只记住了什么是该记牢的就行。”

    “你留下来好好上学,先把该背的都背熟了,回来我要查的。”

    顾同撇撇嘴,还想讨饶撒娇,祝缨就安静地看着他表演,演了半天顾同突然不演了,说:“唉,骗不过。我明天上学去,老师,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家里都等着你呢。”

    祝缨被他逗笑了,道:“知道了。睡去吧。”

    顾同就住她家后衙客房里,一步三回头地回去睡了。祝缨将第二天要做的事准备好,也回去房去准备休息了。张仙姑已经给她准备好了热水,祝缨道:“不忙,我又买回来些东西,你们收一下。”

    张仙姑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叫花儿姐来。”

    祝缨回来了些珍珠,由于异形珠涨价了,她没有多买,又匀了些钱买了点宝石。分一边说:“留一份儿,在京城看郑夫人已经显怀了,得有五、六个月了,这会儿怕不快要生了。”

    花姐道:“这边又没有好的绸缎料子,我这两天四下讨些碎布,给孩子缝个百衲衣吧。”

    祝缨道:“这个好!我穷,就得想点儿别的招。”

    张仙姑道:“穷还买这些宝贝!”

    祝缨道:“还说呢!它还涨价了!涨了四倍,一问,宫里说,镶着好看,就要征一些做贡品了。要死!”

    张仙姑惊讶地道:“什么?那不跟你想一处去了吗?”

    祝缨看了看她的头上,说:“是啊。你头上这个,得值一百贯。”

    张仙姑一时头都不知道要怎么摆了,赶紧把头上的簪子取了下来:“这么贵啊?”

    祝缨点点头,张仙姑不再跟她说钱的事儿了,攥紧了簪子先回房收好。祝缨与花姐偷笑,花姐道:“那这一包不是你先挑?”

    “他们都挑过一回了,好用的他们都拣走了,我能挑出几颗就不错了。”

    “一颗也好,一百贯呢。”花姐取笑。

    两人又笑了。

    将她带回来的东西都收好,花姐问道:“听说死了人,又与瑛人有关,案子很大么?”

    祝缨低低地将事情说了,最后说:“我一直防备着有人反对,并不敢着紧就催着他们归附,只想羁縻便罢,免得激怒一些人。我以为要到阿苏洞主过世,又或者苏媛受封时才会有大波澜,竟还是想差了一步,此时就有命案了。所以,你们在县城也要小心些,不过我也有准备了。”

    “怎么准备的?”

    祝缨又说了防火防盗以及乡村巡查的事儿,花姐道:“你想得仔细又周到,纵有事,也能收拾得很好的。真的,我就想不到。”

    “唔,我只是想,要是我来干,会干什么事。比如放个火之类的。”

    花姐道:“你总能想到前头去。”

    祝缨道:“也不是回回都行的,这次就没料到。我得好好想想了。”

    光是自己防盗还不行,还得从源头上给它掐了,祝缨决定与阿苏家好好谈一谈这个事儿。她自己对整个“獠人”是有一个大致的想法的,总的来说是羁縻,既然是羁縻,也就算是归朝廷管辖的一部分了,人口的归属、户籍、律法的适用等等,最终还是要朝着“一体”的方向来的。之前没有提出来,是因为连敕封、羁縻都还没有做到。

    现在遇到了这个凶案,只好先把适用律条这一项拿来跟阿苏洞主、苏媛先敲定一下,同时,她也把给朝廷的奏本先打了个腹稿,定稿还要看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

    次日一早,祝缨就带着一队人马赶往西乡,丁校尉也带着两什人如约而至。两队人并作一处,丁校尉道:“可算能出来逛逛了。”

    祝缨道:“咱们这是赶路的。”

    “放心,这些人脚程可以的。”

    他们又走了一整天,将将到了西乡。赵苏亲自迎在道旁:“孩儿拜见义父,义父一路辛苦。”

    祝缨道:“你也辛苦啦,来,咱们边走边说。”

    赵苏拢马跟在她身侧,一眼没扫到顾同,低声将:“舅舅到了。表妹已在我家里了,凶手一共三人,拿住了两个,跑了一个。都是阿浑舅舅家的人,阿浑舅舅先前与我爹娘很熟,没想到偏偏是他。”

    “没有误会吗?不会是别人收买了他的奴隶?”

    “舅舅亲自问的,他认了。呃,许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吧。”赵苏说得有些艰涩。杀自己寨子里的人,那是个事儿,杀外面的人就真不是个大事儿。如果是杀的仇人家,就更不是什么事儿了。这个破远方舅舅是没把山下人当自己人,甚至觉得山下商人背叛。

    祝缨道:“最后一个凶徒拿下了吗?”

    “是。舅舅把阿浑舅舅也带来了。”赵苏心里稍安,这代表他舅舅还是愿意与朝廷友好相处的。

    祝缨道:“我也有事要与你舅舅商量,他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是有些操劳,正在休息。”

    一边说着,一行人到了赵宅。赵沣又出来迎接,赵娘子和苏媛也出来,苏媛此时又是一身男装,变成苏鸣鸾了。

    祝缨道:“阿姐。”

    赵娘子道:“可算来了!”

    祝缨顺手将一枚珍珠串起的肩饰挂在了她的肩上,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赵沣命赵苏安置一行人,祝缨道:“阿姐,这是丁校尉,新到咱们这儿来驻兵的。”

    赵娘子道:“咦?”她知道丁校尉,但是为什么他会来西乡?

    丁校尉上前一抱拳:“娘子放心,以后开榷场我就过来,包管不会再出命案了。”心道,县令大人这第二个姐姐了,等会儿不会再冒出一个来吧?

    几人才进大门阿苏洞主就被那位“树兄”搀着走了过来,兄弟相见,又是一番问候,祝缨看阿苏洞主比上次更加衰弱了,脸色尤其的不好,说:“大哥这是累着了吗?快些去休息吧。”

    阿苏洞主道:“这事儿我得亲自过来同你解释才好!”

    他比较着急,儿子鲁莽,跟利基族继续打得乱七八糟,反而是女儿安静发展,又同他讲要学种麦子之类。抢掳、打猎等的收获是不固定的,风险也高,耕种以前产量低,无法完全依赖,风险有时候也不低。如果产量高了又稳定,阿苏洞主还是希望自己的部族可以稳定、持续地发展。

    他也在思索着朝廷敕封的事儿,他希望,以后是自己家择出一个好的继承人向朝廷申请,朝廷批复。即,敕封可以,你不能代我决定。

    有了敕封,哪怕像祝缨隐约提及的,要交一点税,但这样背后有朝廷,他也觉得安稳。如此便可子子孙孙、长长久久。

    这样的局面他可不想败坏了!

    好在祝缨是个还可以讲道理的人,希望她不会因为“瑛族杀了百姓商人”就悍然认为是两族之争。

    祝缨一开口就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一场寻常凶案,你怎么还当成件大事来办了?”

    阿苏洞主道:“只怕别人不这么想。又要说什么不是一族的人,流着不一样的血,总不是一条心了。”

    那肯定是有的,不过当着她的面大家不太敢说罢了。

    祝缨道:“我既然来了,就与大哥将这件事办好,也为以后的事情做个样子,怎么样?”

    阿苏洞主不顾劳累,道:“你说,要怎么弄个样子?”

    祝缨道:“大哥已然称臣,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怎么样?”

    “好!那个混蛋我已经带来了!”

    祝缨道:“且慢,还没说完,姐夫,咱们进去说吧。”

    赵沣道:“席面已经摆下了,请!”

    一行人入内,又不开始谈正事了,丁校尉等人也都在赵沣的田庄里安顿了下来,吃酒的时候也叫上了他们。

    阿苏洞主和祝缨都不喝酒,两人看着下面推杯换盏,自己却交谈了起来。祝缨道:“我知道,肥了这个就要瘦了那个,亏得姐夫心宽,没有与我计较,他也有亏损的。”

    阿苏洞主道:“你上一回说的那个话,现在才显出道理来了。只可惜我不能为了他一个人、一家人吃得满嘴油,就锁着一整个寨子只经他的手来交易。这个你放心,我绝不更改主意。”

    祝缨道:“其实你照着原来的样子过活,也能求了敕封,你的日子也是不会差的,不过底下的人过得苦些,奴隶更苦些罢了。”

    阿苏洞主道:“想过了。有时也想放弃的。可我这一松手,后代怎么办呢?你没有坏心,下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就不一定了。就算害死我阿爸、兄弟的那个人,他也是很聪明的。过一阵儿来这么一个,我们就像外面种的花,年年被剪叶子吗?剪了,再长,再长,再剪。唉……所以我选小妹。”

    祝缨点点头:“大哥助我功成,我也要为大哥着想。大哥看,一个案子,寨子里与县里的判法就不一样,咱们是不是商量一下,定个准星?大哥家事事心里有数,是不是给它写下来,不然以后事事依着朝廷律法恐怕有些事大哥也不太方便的。”

    阿苏洞主惊疑地看着她,祝缨知道他的意思,不写下来不公布,就是天威难测,写下来就跟朝廷似的,有人敢跟皇帝理论两句劝谏了,她解释道:“咱可以不告诉别人,自家人心里得有个底,跟朝廷说话也得有个谱,譬如……”

    她轻声在阿苏洞主耳边说:“写下来,告诉朝廷,小妹当家是有瑛族的法可依的——至于法怎么写,在咱们。写了就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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