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沈羡之的眼神,秦婉莫名有些不自在。

    刚刚在马车上,她不确定沈羡之是否听到了她和苏泽的对话,也不确定沈羡之到底有没有起疑心。

    她心下有些忐忑,“你看着我做什么?”

    沈羡之却并未回答,只是打量着她。片刻之后,才懒懒直起身子道:“收拾好了,就到书房来。”

    书房?

    天色已经不早了,这会儿去书房做什么?有什么要紧事要商量么?还是说,沈羡之打算摊牌了?

    秦婉心下更是不安,手指卷着衣角,没敢再看沈羡之,低着头快步回了客房。

    身上的衣裙湿了又干,黏黏腻腻沾在身上。秦婉换了身简单利落的素白色罗裙,又将自己的头发整理干净,这才觉得浑身爽快多了。

    她看了看那身早已不成样子的裙子,捏了捏掌心,转身走向书房。

    她走得很慢,路上一直思索着对策。

    工部尚书的签章一般人接触不到,更不可能随意带出。她说在燕春楼见过,实在是个很拙劣的谎话,只要稍微查证便能识破她的谎言。

    更何况,她的身上本就存在很多解释不清的疑点,譬如她是哪里学来的功夫?从哪里来的袖箭?若细细问起来,自己就像个筛子,四处漏风,四处都是弱点。

    她思前想后,觉得实在不能这样让人细细拷问,索性心一横。

    说多错多,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说。要怀疑便怀疑,只要没有证据,所有的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想清楚了这些,她的脚步也加快了些。书房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直直将门打开,心下已经做好了迎接拷问的准备。

    谁知她推开了门,却发现书房里坐着的不是沈羡之,而是一位清风道骨的老先生。

    那老先生见秦婉进来,赶忙起身请她入榻:“姑娘身上有伤,久站对恢复不宜,快请坐下。”

    “我?”秦婉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有伤?”

    那人听到这话,也愣了一愣,狐疑地打量了秦婉一眼:“小侯爷说府上有位姑娘受了伤,请老夫速来施诊。”

    “施诊?“秦婉听出了点名堂,“所以老先生,是大夫?”

    “是。”那人微微颔首:“老夫为侯府效劳,已有数年。刚才见到姑娘,以为姑娘便是那受伤之人,实有冒犯,还请见谅。”

    秦婉行了个万福,心头却有些疑惑。侯府没有其他女子,这老先生指的受伤之人,大约便是自己了。可自己身上并没有外伤,又何须诊治?

    她正在奇怪,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是一句熟悉的声音:“孙老先生。”

    那老先生听到这话,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小侯爷。”

    秦婉转头去看,便见沈羡之换了一身锦衣,施施然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什么。

    她赶忙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先生要给谁看病?”

    “还能有谁?”沈羡之看着她,“侯府还有人受伤么?”

    “可是我没有”秦婉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地抬了抬自己的手腕:“这个也算?”

    她手腕上有一道烫伤,是今日席间被那壶茶水泼到时留下的。可秦婉并没有当回事,连药也没打算擦,反正这种伤口,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

    沈羡之看了她一眼,没再接话,转而向那孙老先生示意道:“麻烦先生了。”

    “小侯爷客气。”孙老先生回了一礼,随即向秦婉作出一个请的手势,“请姑娘入榻。”

    天大地大,大夫最大。秦婉微叹了口气,只好乖乖坐上榻席。

    孙老先生取出一块帕子,盖在秦婉手腕上,手指轻点把脉。秦婉打量着他的脸色,心下莫名有些紧张。

    孙老先生沉默了片刻,看向秦婉道:“敢问姑娘,此前可受过风寒?”

    秦婉默了默,点头道:“大约有过,记不清了。”

    她确实记不清了。家里刚出事那段时间,她无处可去,哪里都躲过,哪里也都窝过。

    夜间风大,自然会有受凉的时候,但要说具体是什么时候,恐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

    孙老先生皱了皱眉,又问道:“那姑娘睡眠如何?”

    秦婉抿了抿唇,莫名有些心虚,犹豫了一瞬才道:“每晚大约睡四五个时辰,不知算不算好。”

    自然是不算好,这话不用大夫回答,连她自己都知道。但这几年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她实在没办法安安稳稳进入梦乡。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起身对沈羡之道:“小侯爷,这位姑娘长年风餐露宿,落下了一些病根。所幸有习武的底子,并不算严重,调养一段时间便当无碍。”

    沈羡之听着这话,脸色微沉,“她先前受过不少伤,恐怕没有好全,还请老先生再仔细看看。”

    听着两人的对话,秦婉愣了一愣。

    沈羡之是怎么知道的?

    孙老先生摇了摇头,“那些都是皮外伤,并未伤及根本。待老夫开几副方子,好生调养便可。”

    沈羡之这才稍松了脸色,颔首道:“那便多谢孙老先生。”

    秦婉怔怔地看着孙老先生离去的背影,这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沈羡之找来大夫,不是为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烫伤,而是为了帮自己调养身体。可自己从未说过过去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印象里,自己从未说过往昔的事,只在进入赵府书房前打趣过一句,“以前比这严重多了。”

    就因为这个?他专程将大夫请来侯府,就只是为了这个?

    秦婉默了默,心下情绪难明。

    孙老先生已经离开,书房里霎时安静下来。秦婉低着头想心事,眼前忽然出现一只金疮药。

    “太医院的,听说有用。”

    秦婉不用抬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默了默,握住手腕摇了摇头:“不碍事,过几天便好了。”

    “你真是好生奇怪。”沈羡之靠在墙上,抱臂打量着她道:“你们女孩子,不都很怕身上留疤么?怎么到你这儿,什么都无所谓似的?”

    秦婉抿了抿唇,别开脸道:“本来就无所谓。一条疤而已,能有什么影响?”

    沈羡之看了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了下来。随后,他伸出手道:“拿来。”

    秦婉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拿什么?”

    “还能有什么?”沈羡之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你手受了伤,脑子也受伤了?”

    “”秦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上却并没有动作。沈羡之等了一会儿,终于像失去耐心似的,一把将她烫伤的右手捞了出来。

    !!

    秦婉心下猛地一惊,下意识便想将手抽回来,却听见沈羡之声音微冷:“别动。”

    她浑身僵硬,只好坐在原地,任由沈羡之帮她在手腕处上药。

    药膏凉而顺滑,随着微凉的指尖,在她烫伤的位置化开,有种舒爽的感觉。手腕处原先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也顺着这药膏而渐渐平息了下去。

    秦婉指尖抓着衣裙,默默别开了脸,心中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自从家中出事,她再没有看过大夫,有些小伤小痛,也只是请青姑帮忙处理一下,便任由它自行愈合。

    刚开始,她也会介意,可每当这时,她就会在心下痛斥自己:一条疤而已,跟那些失去的人相比,算得了什么?

    于是渐渐的,她也便习惯了。受点伤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可今晚沈羡之突然请来了大夫,却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努力掩饰的那些过往,都在那微凉的药膏里,被化开,被融解。

    秦婉闭了闭眼,心下难安。沈羡之却忽然开口:“孙老先生是自己人,信得过。”

    秦婉心下微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好应道:“嗯。”

    沈羡之默了默,又道:“侯府戒备森严,你大可放心。”

    “嗯。”

    沈羡之打量了她一眼,没再继续接话,只仔细帮她在手腕处上药,又解开一卷细布,替她将受伤的位置包好。

    秦婉闭着眼,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动静,心下忽然有种感觉:沈羡之是不是,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手腕终于被松开。秦婉这才睁开眼,心里也松了口气。

    沈羡之将金疮药盖好,连带着那卷细布,一起递给她:“这药须每日换一次,大约三五天便能好。”

    秦婉没再拒绝,应声接过,余光掠过手腕处的包扎,心下剧烈地跳了跳。

    她捂着手腕,垂头对沈羡之道了声谢,转身便向书房门外逃去。

    她浪迹江湖五年多,躲过刀光剑影,见过打打杀杀,也早就对那些人心向背、虚与委蛇的场面见怪不怪。

    可唯有今日,她却手足无措。她告诉自己,沈羡之在小题大作,在故弄玄虚,在故意试探。她不是一个习惯逃跑的人,此刻却只想逃开。

    可她的脚步刚迈出书房的门,却忽然听见身后低低的声音:

    “你就不想知道,侯府和工部,到底什么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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