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的话犹如一把刀,插在轻焉心坎上。

    她低着头沉默不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似乎马上就要落下,但她偏不肯抬头,不想让父亲瞧见她的眼泪。

    “父亲说得对……”轻焉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大爷一愣,似乎本以为她会犟嘴,未曾想她竟没有。

    “三妹她处处比我强,我生来就比别人笨,让父亲丢脸了。”轻焉说着,只觉视线已经完全模糊,意识到眼泪再也憋不住,她立马转过身,背对着大爷,迅速用手背将滚出的眼泪擦掉。热泪侵入抓痕,一阵刺痛,她咬牙忍着。

    “你……”大爷突然有些迟疑,似乎斟酌过言语,才又说:“你不必与我说气话,只要肯认真学,不论学高学低,至少不辜负山己先生的抬爱,也不枉费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机会。”

    “父亲说得对。”轻焉转过脸来,脸上没有泪痕,眼尾鼻尖却是红的。

    大爷皱了皱眉,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他视线下移,瞧见轻焉手上的伤,脸色微变,但仍旧不改严父模样。

    “怎么弄的?”大爷问。

    轻焉不说话。

    “猫抓的?”大爷又问。

    轻焉还是不说话。

    大爷呼吸一沉,板着脸道:“将那猫儿坊给我关了!成日只知养猫,耽误学业不说,还带着伤回来!”

    轻焉咬着嘴唇,仍旧一声不吭。

    大爷大喝一声:“听到没有?”

    轻焉才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神十分亮,亮得直戳人心。

    她的抗拒与坚定都在眼睛里。

    大爷气不打一处来,“那猫儿坊成日亏钱,你还守着做什么?”

    女儿在做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怎能不关心?猫儿坊的经营状况,大爷一直都有留意,甚至在生意场上,还与相熟之人提过。猫儿坊那几笔赚钱的买卖,几乎皆是他招揽来的。

    轻焉脸色微变,长而浓密的睫毛微颤。她的自尊,在此刻,父亲不屑的话语中碎了一地。

    她沾沾自喜以为的事业,在父亲眼里不过一桩不赚钱的买卖。

    她付出的那些努力,父亲也全然不在乎,只当她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会关掉猫儿坊。”轻焉说。

    “你!非逼我把你那畜生窝给砸了?”大爷气急,威胁道。

    “读书和养猫的事,我会处理好,父亲不必再说了。”轻焉别过脸去,语气格外坚定。

    大爷捏紧拳头,喘了几口气,拂袖而去。

    轻焉转眼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眼中终于露出一抹忧伤。

    回到房中,大爷捏着眉心叹气。

    他的这几个儿女,除了远嫁的大女儿,时而传来书信报喜,还算让他省心,别的都让他犯愁。独子湘闲暗中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二女儿轻焉又懒散贪玩、不喜读书,更不善管家之事,做不到自力更生,更难以嫁作人妇;三女儿慕琉毫无错处,却偏不受母亲喜欢,如今一人冷落在别院,惹人心疼……

    大夫人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老爷,我瞧阿元从来不曾如此认真过,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兴许,那猫儿坊日后真的大有发展。”

    大爷长叹一声,“可她如今是山己先生的学生,该认真读书!”

    大夫人挨着大爷坐下,“阿元她本来就不喜欢读书,我看不如退学算了。”

    大爷抓住她的手,“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嘛,山己先生的亲传弟子,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退学?这样好的机会,白白便宜给别人?”

    大夫人忍俊不禁,说:“你呀,阿元成为山己先生的亲传,你没少在外与人吹嘘吧?人家羡慕恭维的话,把你捧上了天,你怕摔下来,摔成一滩肉泥,才一天天的干着急。”

    大爷撇了撇嘴,“夫人把我想得太小心眼。”

    大夫人挑起眉梢,少有的露出几分娇态,“是吗?”

    大爷瞧着眼热,一伸手,将她搂在怀中,抓她的手捂住自己胸口,“你摸摸看,心眼小不小?”

    大夫人笑了,“小,小得很哩。”

    大爷也笑,“隔着衣裳摸不透,不如——”

    大夫人惊呼一声,已被他扑倒在榻上……

    翌日,轻焉在宿凡苑中仍旧闷闷不乐,摘了一朵小花,趴在池塘边的凉亭栏杆上,嘟着嘴扯花瓣撒气。坐席们在学舍里读书,池塘边只有轻焉一人。山己走了过去,问她生气的缘由。

    轻焉不肯说。

    她再是不满父亲,也不愿和旁人说父亲的坏话。

    山己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当即紧皱眉头,抓起她的手细看,急急追问:“怎么弄的?”

    轻焉将手抽回来,背在身后,嘟着嘴偏过头,仍旧是一言不发。

    山己略微一想到,便将其中之事猜得大差不离。

    轻焉咬了咬牙,问道:“我不想听父亲的话,我不想关掉猫儿坊,我不想放弃,先生,我有错么?”

    山己挨着她坐下,“我与你说过,人各有长,养猫是你的长处,为何要放弃?”

    轻焉闻言一喜,“先生同意我养猫?”

    山己说:“不必我的准许,只要你想,自可去做。”

    轻焉点了点头,看山己如同知己,更亲近几分,只是……

    她转念一想,随心而行未免太过任性。

    “阮老夫人忧心你,你当护好自己,别再受伤。”

    轻焉终于豁然开朗,笑逐颜开。

    她望着山己,想他真是个顶好的先生,能成为他的弟子,确实值得旁人羡慕,可她想不通,为何这一世的殊荣,竟会落到她的头上,而原本应该成为亲传的书亦,却灰头土脸地离开阮府回了白家,那日,轻焉想去送行,被云怡拦下,她已是山己先生的亲传,去送书亦、书姗这对落榜的兄妹,怎么想都像是炫耀,难免招人怨恨。

    轻焉想得没有云怡深,但她信云怡的话,没有露面,只守在小角门,等马车路过时挥手相送,她没想过会让书亦看到,还恰巧与他匆匆对视一眼,书亦朝她笑了,没有一点嫉妒不满。轻焉便更觉自己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坏人。

    她,何德何能呀?

    “先生,你为何选我做亲传?”

    “自然是我想。”

    “先生没想过别人么?”

    轻焉送别书亦之日,便想着找机会,一定向先生问清楚,到底是何原因,竟然会发生这样的阴差阳错。

    “你说谁?”山己眯起的眼眸带着一丝危险。

    “书亦哥哥!先生该收书亦哥哥做亲传的。”轻焉不觉有异,认真说道。

    山己眼底盛着隐忍未发的妒火,听轻焉提及别的男子,还叫着如此亲昵的称呼,他浑身的血液直冲头顶,束在冠中头发立起发根,牵扯他脸上的皮肉,带着眉尾往上扬,像那戏园子里精神的武旦。

    “你与白书亦很是亲近?”山己喉咙发紧。

    他不想轻焉对别的男人过分关心,哪怕那人不是萧衍,是书亦……

    “嗯?”轻焉懵懂望着他,“自然亲近。”

    山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眼前,“你说什么?”

    “书亦哥哥是二嫂的弟弟,是亲戚,自然亲近。”轻焉扭着手,想要挣脱,带几分恐惧地望着山己,她不知是为何,方才还温柔与她说话的先生,像是只被人抢了骨头的恶犬,突然将她一口咬,不,一下钳住。她的手腕发紧,虽然并不太疼,但有种身不由己的紧张。

    “只是……亲戚?”山己眸光一闪,克制着一丝喜色,试探问道。

    轻焉不明所以地点头。

    她与书亦确实是亲戚,有何不对?

    山己满意一笑,松了几分钳制住轻焉的力道,但没有彻底罢手,他把着轻焉,替她轻揉着手腕,“疼么?”

    轻焉不疼,但她说疼,让山己往后别在这样。

    见她眼神闪躲,说着小谎的模样,山己不禁一笑。

    无论如何生气,他也绝不伤她,他手上始终小心着,怎么会让她疼呢。

    “既然你与那白书亦是亲戚,便替我捎带一句,若他仍有心入宿凡苑,三日之后前来见我。”山己说。他微微抬着下巴,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轻焉闻言愣了愣,想明白这是他再给书亦机会,登时惊喜万分。

    倘若书亦能够被先生破格收为弟子,她的心虚便能少一点,阻碍书亦前程的内疚亦可减轻些。

    下学之后,轻焉一点不耽搁,催着前来接她的小轿,速速回到府中,一路脚步匆匆地往二房去,要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白氏,不料,半道上与大爷撞个正着,挨一通数落:“一个姑娘家,成日里冒冒失失,像什么样子!”

    轻焉嘟着嘴一声不吭。

    大爷轻咳一声,乜斜她手背一眼,“伤好了没有?”

    “没好。”轻焉赌气说。

    大爷被她噎了一下,一口气不上不下,挥挥手让她走。

    轻焉顿时喜笑颜开绕开他远去。

    大爷望着女儿欢喜的背影,长长叹一口气,眼中现出淡淡忧愁。

    轻焉闯入二房院子,险些与正要出门的白氏相撞。

    白氏身边的婆子眼疾手快,推了她一把,护着白氏躲开,又将一只胳膊横在白氏身前,半侧着身子,斜眼看着轻焉,不太高兴地说:“二小姐当心些,二少奶奶这身子可经不得你撞!”

    这婆子从前也护主,但绝不至于这般。她此刻这般谨慎仔细,仿佛当白氏是件站不稳还易碎的瓷器。

    云怡不知缘由,只知轻焉受了欺负,当即与那婆子理论起来,扬言要去告诉老太太。轻焉并无大碍,只是被推了一下的肩头有一点点疼,她将目光定在白氏护着小腹的手上,突然忆起前世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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