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正阳一向走的是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风,实际上,他的心思却是极其难被看透的。前一世里头,直到他最后忽然谋反之前,都没人发现他的异常。甚至,连素来多疑的庄项,也并没有把他列为主要的威胁。当时见到自己把他发配去了那偏远的边疆地界,他居然还挺淡定地该干啥干啥,庄项还挺放心地来着。谁料道一转眼,他就扯起了反旗了呢。
当时甄朱的后位其实已经有些不稳,但是庄项还是偶尔要到她宫里来坐坐的。特别是那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更是要来了。甄朱现在还记得,那天庄项来了之后,径直把一屋子的瓷器都摔了个稀巴烂,又喝了不少酒,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都是些没心肝的白眼狼”,然后就躺倒了。躺倒了还不安稳,闹腾了大半夜,直把她吓得半死。幸好那个时候,太后已经不在了。不然,她少不了因为这个吃太后不少挂落的。
因着这一节,甄朱此时再看这位安北侯世子,便难免就看得更仔细了些。果然这一看,就看出了不同来。他一个堂堂安北侯的世子,即便对着的是裴萃这样的一个太监,竟然也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脸上甚至还是带着真挚而得体的微笑,真个让人如沐春风。
虽然裴萃此时仍然是摆着一副面瘫脸,但是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说话的语气,也难免不软上了半分。只听那钱正阳微笑着拱了拱手道:“既然裴指挥使如此赏面,那我便问了。”他转过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丰王庄邛,又看了看旁边儿被卸掉了下颌骨,急得直想往地上撞的小护卫常平,叹息了一声道:“不知道裴指挥使因何便就断定,下此毒手、行刺甄姑娘的便是丰王殿下?”
裴萃刚刚有些和缓下来的脸色,一听见这个问题,倒是又恢复了原样。他看着钱正阳,异常平静地道:“咱家方才并没有说,这事儿是丰王殿下做的。只是说,这些火器出自江南霹雳堂。此事兹事体大,世子还请慎言。”
钱正阳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便又略大了些,笑着道:“原来如此,是我听岔了,还望裴指挥使不要见怪。既然裴指挥使并未如此说,那我便有些不明了。方才定远将军夫人询问此火器来历之时,裴指挥使缘何独以我家师父例举,可是这江南霹雳堂只有我家师父一人,会用这硫磺火器了么?”
他看着如同阳光一般和煦,但是说出话来,却是步步为营、句句有用,一环套着一环地,将人引入圈套,颇有些“请君入瓮”的意思。偏偏他的表情、声音,无一不让人安心,等到你发现他要问你的是什么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势成骑虎,不得不乖乖认栽。这也的确是有他的厉害之处的,不过到了裴萃这儿,这个大招儿似乎就有些不够用了。
他方才这一句话说完了,众人原本皆是哗然,一瞬间就把焦点自王室夺嫡,转向了栽赃嫁祸,整个场子上简直如同煮沸了一锅开水一般,连皇帝看着裴萃的目光都有些狐疑。裴萃却仍旧淡淡地,不慌不忙地道:“江湖之事,乃草莽野闻,若是举了寻常之人为例,恐污了诸位贵人们的耳朵。恰逢丰王殿下与霹雳堂有此渊源,故此才举了此例。咱家却并没有说,此等火器只有尊师一个人会用。”
钱正阳笑眯眯地道:“多谢裴指挥使如此谆谆相教。即便裴指挥使并未如此说,但今日在场的诸位贵人乃至指挥使大人,都是久居庙堂之上的,并不涉及江湖之事的。唯有丰王殿下与我们兄妹,曾师从雷先生习艺,诸位会将此事与我等联做一处想,也实是人之常情。”
他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正色道:“然则,此事当真不是我等所为。只因,诸位可能并不知晓,这霹雳堂有个规矩,便是非雷家本族的子弟只传授功夫,并不传授火器。”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有些面面相觑,虽然说不至于当场马上相信,但也多少已经有些半信半疑。甄朱坐在一旁的角落里,不显山不漏水地,已经将在场的众人观察得十分清楚。敏锐地感觉到了众人的这些微妙的变化,她心中不由得便有些感叹:果然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原本听着应该很像是狡辩的话,被长着这么一张看着就像是好人的脸的钱正阳世子大人一说,就好似当真是那么回事儿似的了。
更不要说,那位丰王庄邛殿下,除了跪在那里之外,一句话都没有说,其实,除了认罪之外,还可以有其他的解释的:比如说,实在是被冤枉得百口莫辩什么的,再仔细一看,丰王殿下他也是个一脸正直的好皇子啊……不管众人心中都是怎么想的,钱正阳这一打岔,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皇帝也不再跟气得要爆炸了似得,而是坐在那里准备看钱正阳和裴萃对掐了。
忘记说了,自从甄烈带着人把西边和北边的两个国家都打趴下了之后,这近十年的时间里,四海升平,再无战事。一生好战的皇帝老爷唯一的乐趣便是看人掐架了,故此,他才四处撺掇臣子们掐架,大家掐架掐得越厉害,他老人家越来劲。这会子,看着钱正阳虽然笑眯眯的,但是很明显地是要跟裴萃干上了,他的兴致立刻就来了。当即又挥手让人上了一杯茶,准备坐着看戏。
可惜,裴萃这个性子,若是安心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是面对着个抽羊角风的人也绝对是立刻就能收拾得云淡风轻的。此刻他面对的不过是个小笑面虎,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故此,就只有让皇帝老爷失望了。
甄朱看着裴萃的表情,也大概猜到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便也不在焦急,心平气和地端起了身边儿的那杯茶,喝了一口。再抬起头来,果然便见到那裴萃也朝着钱正阳微微一笑,却仍是不紧不慢地道:“世子心思缜密,言谈也毫无破绽,咱家实在是佩服。只是,咱家收到了可靠的线报。因着一件事,雷先生破例,将这火器之术,传给了丰王殿下。”
他这话一说,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丰王庄邛的身体竟忽然有些颤抖了起来,而钱正阳一直微笑着的脸上,也因着震惊而有些失色了。小姑娘钱红更是夸张,一双大眼睛里竟似已经要流下泪来。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却忽然被她哥哥瞪了一眼,便就只有停下来,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那句话终究是没有问出来,然则一串儿晶莹的泪珠儿却到底顺着她的面颊滴落在了泥土里。
甄朱看了看众人的表情,却仍是把刚刚喝进嘴里的茶咽了下去。只是那个茶盅便就没有放下,仍是轻轻托在了手上。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事情的发展,看着裴萃那如玉石雕塑一般硬朗的侧脸,她忽然有种预感,今儿这事儿,定然能够水落石出的。
如同心有灵犀一般,甄朱刚刚把注视着裴萃的视线挪开,他便也将头转向了她的方向,然则那目光不过只是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就又移开,投向她旁边的皇帝,躬身施礼道:“因此事乃是丰王殿下的一件私事,请圣人恕罪,奴才便不在此多舌了。”
皇帝原本正想看戏,冷不丁裴萃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发懵。只是看着裴萃这张破天荒异常严肃起来的脸,他倒是也有些摸不著头脑,只得轻咳了一声道:“既然是这么着,那些废话就别说了,只拣要紧的说罢。”
裴萃躬身施礼领命,然后转头看向了庄邛,照旧十分恭敬地道:“丰王殿下,不知道方才咱家说的,可是实情?”
庄邛原本一直是对他爱理不理地,此时听了他的这句话,却终于还是抬起了头来,面色虽然十分苍白,但表情居然还是十分平静。他看着裴萃,已经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一般,毫无表情地道:“不错,这火器,我确实会用。”
裴萃神色不变,又躬身施了一礼,便作势要退下,没料到,就在这个时候,庄邛却忽然道:“然则这几次下手的,却不是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特别是……”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下,看了甄朱一眼。那一瞬间,甄朱心里忽然一阵冰凉。这个眼神,看上去好熟悉,简直和前世里,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叫住就要离去的她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有什么话要说?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甄朱不由得便有些失神,而周围的围观群众们,更是一个个地竖起了耳朵,就等着庄邛说出什么爆炸性的词儿,好当成今年最新出炉的皇家八卦,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就是在这个时候,庄邛收回了看向甄朱的视线,闭上了眼睛,不无凄凉地接着道:“特别是甄家姑娘,那可是未来的太子妃,我的皇嫂。兼且举国上下,和软不敬服勇国公为大新国立下的汗马功劳,我身为大新的臣子又怎么可能对国公的爱女下这种毒手?”
他说完,朝着皇帝又是一个头磕下去,哀哀地道:“求父皇替儿臣做主,这事儿当真不是儿臣做的。”
皇帝看着最喜欢的儿子弄得这么惨,表情未免也有些动摇了。可惜这个时候,贵妃娘娘出手了。她流着泪,起身跪在了皇帝面前道:“万岁爷,这原是嫔妾的不是,若是知道此事追查至此,会牵连到皇家父子、兄弟之情,定然不会如此一意孤行。现下既然朱儿无事,不若此事便就这么算了罢。”
皇帝冷笑了一声,还没开口,甄烈早就不干了。当即也离席跪倒在地,异常悲痛地道:“万岁爷,小女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弱女子,经了这几场事儿之后,愈发吓得病弱不已,委实没有这个福分入宫服侍太子殿下,老臣斗胆恳请万岁爷准许将小女留在家中静养。”
这个时候,其他的人等已经只剩下围观这一件事儿好干了。这是妥妥的要当场掐架的节奏。勇国公甄烈不愧是个爱女如命的老倔牛,听这意思,是跟这事儿扛上了,非要皇家给个说法儿了。
老父亲跪倒了,甄朱和两个哥哥肯定也不能再舒舒服服地坐着了。甄朱麻利地跪在了地上,心里却把贵妃恨得不行。娘娘您老就作死吧,这功夫还在这里蹦跶,玩儿什么声东击西、含沙射影,仗着了解皇帝老爷那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子,使劲儿把这事儿往大了折腾,等会儿可千万别后悔啊。
果然,贵妃和甄烈这一唱一和,弄得皇帝老爷愈发暴躁了起来。当场就冲着裴萃咆哮道:“你上回说查得有眉目了,怎地拖拖拉拉,半日还没说清楚?若是说不清楚,就不用说了,直接滚出去挨板子去罢。”
裴萃照旧不慌不忙地跪倒在地,恭敬地道:“奴才不敢妄言,确实已查到了些眉目,只是,因着牵扯到的实在是位尊贵之人,奴才不知道在此地照实说,妥不妥当。”
皇帝怒了,有心要摔茶杯,却见方才只喝了一口的那杯茶居然又给人端下去了,只好又拍着桌子道:“少婆婆妈妈地,只管照直说,不管牵扯到谁,朕都会给甄家丫头做主的。可怜见儿的,小脸儿都吓白了。快起来坐着罢。甄老犊子,你也给朕滚上来坐着。你不坐,你们家丫头定然也是不敢坐的。你这么一个大老粗,竟养了这么好一个女儿,实在是走了狗屎运了。”
甄烈气鼓鼓地,却也知道不能太过放肆,只好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慢腾腾地爬起来,敷衍着谢了恩,然后重新坐了上来。而甄朱那边儿,更是早有几个宫女冲上来将她扶起来,贵妃也忙不迭地伸手扶了她一把,不过因着皇帝没叫她起来,她也就不敢起来。甄朱便也就继续垂头跪着不出声儿,皇帝到底还是看不过眼,大手一挥,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她这才扶着贵妃,顺势自己也就站起身来,重新入座了。
这里大家谦和友爱,十分和谐地纷纷入座。裴萃却仍是站在原地,表情平静地道:“既然是如此,那奴才便就照直说了。经过奴才们的仔细查探,这几次行刺甄家姑娘的,确实是江南霹雳堂的人。”
他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目光依次划过庄邛、甄朱,最后停在了甄朱身边儿的那个人身上,方才接着道:“只不过,这些人同丰王、安北侯世子兄妹,乃至他们的师父都无关系,却是贵妃娘娘娘家的一位侄女儿,做下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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