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不免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还没等甄朱说话,二哥甄天胜早已经按捺不住,直接开口道:“裴大人此言何意?不知道我家小妹一介女眷,如何竟就能惊动了大人您的大驾?”

    若是说方才她二哥不过是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表面消极地待客的话,那么他现在简直就是直接要撕破脸同裴萃对着干的节奏了。

    甄朱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后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回话。说实话,就算二哥不跳出来说话,她也打算回复差不多同样的话语给裴萃的。可能没有这么直白,但也相去不远。毕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而一再退让啥的,可不是她们甄家的风格。

    若是裴萃以为借着他后面那位给他撑腰,就能同他在其他的地方一样那么着为所欲为,那他可就是想错了。甄家可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果然,针对二哥的这种大胆的言行,父亲甄烈虽轻咳了一声道:“天胜,不得无礼。”却也并没有要完全阻止他的意思。而她的大哥甄天战此刻更是把他那“沉稳”的性子发挥了个十成十,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甄朱只看了一眼,哪里还不明白,这是父亲和大哥也跟她和二哥想的一样,要给这位不可一世的裴指挥使点儿颜色瞧瞧呢。只是暂时多少还是碍于他们自己与这位公公的身份差异,不好跳出来公然发飙,便有心要让二哥出这个头了。

    毕竟如果以后一出去,说勇国公和世子跟个内监大吵一架、大打出手啥的,实在让甄朱这些武将出身的父兄们面子上不太好看。

    不过二哥甄天胜除外。没有世子的名头压身,虽然也是个将军,但到底要松快不少了,性子难免就活泼些。

    兼且算起来甄家爷们里头,也属二哥甄天胜最为年轻。他此时不过才刚刚二十出了点儿头,虽然时常被父亲和大哥修理,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自然就还残留着不少血气方刚的脾性在。特别是他上战场的时间晚过大哥数年,故而得以伴着甄朱过了好几年的兄妹生活,同甄朱的感情也最好。此刻见到这个恶名满天下的死太监竟然跑来家里盯上了自己的宝贝妹妹,而且说话举止愈发过分,当然就按捺不住脾气,先爆发了再说了。

    有了二哥开这个头,又看见了老爷甄烈的态度,二嫂颜氏便也当仁不让地夫唱妇随了。她冷笑了一声道:“可不是呢,我家小妹素来是个省事儿的,别不是指挥使大人寻错了人家儿了罢。”

    大嫂子蓝氏也冷哼了一声道:“缉事司事儿多人忙,裴公公更是个大忙人儿,想来一时间弄错了也是有的,并没有什么稀奇。”

    容氏见到两个媳妇儿都说了话,便也出来“维持”了几句“秩序”:“行了,这有外客在呢,都少说两句罢。”她一面说一面皮笑肉不笑地朝着裴萃道:“媳妇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间胡言乱语起来也是有的,这位大人您可别见怪。”

    她似模似样地说完了这句话,转头却又朝着蓝氏、颜氏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带着你们妹妹退下去?”

    两个嫂子答应了一声,竟然还真的起身,要把甄朱给“带”下去。然则她们不过才站起身来,裴萃身后随侍的几个缉事司的太监们便齐刷刷地站了出来,虽然还没亮兵器,但一个个地也是横眉竖眼,堪堪地将她们同甄朱阻隔了开来。

    这下子连父亲甄烈和大哥甄天战也坐不住了。二哥甄天胜更是已经直接站起来,就差直接上来动武,好护住甄朱了。

    一时间,双方剑拔驽张,气氛骤然十分紧张了起来,颇有些风雨欲来的趋势。不过站在风暴中心的那两个人,看起来却是十分的平静。

    裴萃自然是不必说了。这位自少年时代起便身居高位,是个杀伐果决的性子,早就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眨一下睫毛的。此刻虽然面对着甄家全集的怒火和抗拒,却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然则即便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便自有一重无形的压迫力,看上去竟然比他那几个虎背熊腰的手下太监更有威慑力。

    而到了甄朱这里,却又是有着另外一番缘故。在重活了一世之后,她早已经不是那种脑袋发热的人了。过了最开始的那个冲动劲儿之后,她便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裴萃这忽如其来的造访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

    虽然裴萃的名声一向不大好,据闻也曾经带着人做出来过直接将“罪臣”家的女眷拖出去下了大狱的“壮举”。但是现今直面他的眼睛,她却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当今的皇帝虽然愈发疑神疑鬼了,但此前对甄家、对父亲甄烈却还算是信任的,便是因为父亲去请旨悔婚动了怒,也不至于立刻就这么撕破脸吧?

    别是真是弄错了什么罢。

    她这里刚刚起了这个念头,那边儿裴萃却已经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素闻勇国公一家忠贞卫国,一门忠烈,别的尚且不说,这种‘举家共进退’的架势定然是满朝文武里头都再挑不出来一份儿的,今儿咱家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么再维持表面的客套就也没有什么意思了。甄烈索性便也收起此前的那些虚假的客气和恭敬,冷然道:“裴公公谬赞了。若是连这一屋子老少都护不住,老夫这个勇国公,便也不必再做了。”

    他说毕,看了满屋子的人一眼,又接着道:“事已至此,老夫便有话直说罢,若公公是为了小女而来,恐怕老夫便要叫公公空手而归了——小女之事,老夫此前已经禀明了圣人,若是公公还有何疑虑,老夫自当同公公一道儿去面见圣人,也好当面剖析个清楚。”

    裴萃听了甄烈这话,倒是又微微一笑,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勇国公虽已经有了些春秋,但脾气还是一如当年。然则咱家此次来,并非是要请勇国公面圣的,也与甄家其他诸位并无干系。乃是圣人听得甄大姑娘今日遇险,又牵扯到了宫中之人,大为震怒,故此才命了咱家前来巡查一番,好好同甄大姑娘了解一番当时的情形,早日查到此事的主使人,也好给勇国公府上下一个交代。”

    这话一说,不说甄烈等人,便是连着甄朱都有些奇怪了。以当今皇帝的脾性,竟然能为甄家做到这个地步,也着实是难得的很了。虽然甄烈没有直说,但正所谓“知父莫若女”,自家老爹是什么脾气,甄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一旦他下定了决心,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不管不顾,至于皇帝老爷的面子,那更是天上的浮云了。

    鉴于此,她十分有理由相信,今儿后晌老爹甄烈进宫面见皇帝老爷,肯定是好好地发了一场飙回来的。不然他见了裴萃也不至于那么客气——这显然是有些心虚了的表现。要不搁在平时,他怎么可能买一个太监的面子。哪怕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太监也没有用,这回,那完全是看在他背后的皇帝老爷的面子,才勉强客客气气的罢。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看了老爹一眼。果然见到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想来她的猜测是完全没错儿的。这明显是发飙之后又发现飙错了的时候,那种惯性的表情。不过老爹毕竟是老爹,作为一个身体经过战火千锤百炼的老将军,他的脸皮也是有着久经考验的厚度的。故此,他打了个哈哈,便又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道:“原来竟然是如此?圣人果然待我甄家不薄,多谢圣人记挂了。惭愧,惭愧,方才一时情急,教裴指挥使笑话了。”

    他的脸皮够厚,裴萃当然也不会薄到哪里去。只是照旧板着一张俊脸,似笑非笑地道:“勇国公客气了,不知现下可否容咱家同甄大姑娘单独商谈一番?以备查案所需?”

    他先是有意无意地引导甄家众人想歪,对他恶言相向,然后才说明真正的来意,弄得甄家人自觉尴尬,当然下面就是他说什么也不好再如同此前一般针锋相对、不予配合了。

    这一招甚是高明。若是他一进门儿的时候就这么说,大约甄家的男人、女人们都不会答应。而现下,似乎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识好歹的意思了。甄家人到底是实在人,被他三绕两绕地,就着了道儿。现下即便有人想到了这一节儿,却也无可奈何了。

    毕竟那种蛮不讲理到底的事儿,他们家还真做不出来。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甄烈出面,安抚住了蠢蠢欲动的合家大小,然后将甄朱叫过去吩咐了两句道:“朱儿,既然是裴指挥使要找你问话,你便好生随他去罢。如有什么疑虑,且但同裴大人直言无妨,若有些实在不便说的,可以命人来寻我或是你们太太来说话。”

    甄朱恭敬地点头应了,然后便按照裴萃的要求同他一道儿至旁边的小书房说话。

    书房离着华亭不远,只隔着一丛花树,一道花墙,若是稍微高声些说话,花厅中的人便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此,倒也是甄烈爱护女儿的私心了。

    裴萃被甄家的下人们带着,同甄朱进入到了这间小书房的时候,便忍不住叹息了一句道:“勇国公对甄大姑娘,着实是心疼的紧的。”

    甄朱头也没抬,只微微一笑道:“裴指挥使言重了。父亲素来疼爱家人,这大抵也是人之天性罢。”

    裴萃又微微叹息了一声,倒是没有再说话。

    甄朱便将他让到了书房内的座椅上,惯常伺候甄烈的管家甄福亲自泡了两杯茶来,给他们奉上,然后便带着下人们退下了。

    书房之内,便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因着裴萃没有说话,甄朱便也没有开口,一时间,屋内十分安静,再配合着裴萃打量在甄朱身上那略嫌深邃了些的目光与屋外习习的微风送来的花香,不知不觉中,倒有了几分暧昧的气氛了。

    若是平时,便是被盯上个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左右她做皇后的时候,早就习惯了被一群女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看。陪着庄项接见大臣、或是接待国外使臣的时候,也不免被些男人盯着看过,故此,十来年下来,不管是被男人还是女人盯着,随便盯多久,她也都没有什么压力。

    但是今日换做了裴萃,情况似乎便不大一样了。他似乎有些异域血统,那双眸子的颜色,竟不是寻常见的黑色、褐色,而是浅淡的多的,略微偏向了琥珀色。他的五官也较寻常人深邃不少,看着十分立体,如同雕塑,再配合上那么样一双眼睛,更是十分地具有异域风情。

    被这样的人近距离盯着看,饶是甄朱自诩久经考验,也有些抵受不住。虽然说皇家的男丁都是出名的美貌,但在这个人面前,瞬间便都有些黯然失色了。

    可惜,是个太监。

    甄朱默默地将自己的这点儿忽然涌上来的、不合时宜的绮思压了下去。然后便清咳了一声道:“不知道裴指挥使有何话要问,还请直说无妨。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萃听得她这么说,倒是忍不住又笑了。他看着甄朱,颇有些好整以暇地,缓缓开口道:“果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甄朱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着恼,但却也按捺着性子道:“这个自然。”

    却忽然见到他靠近了自己,轻声道:“那么,我想问姑娘,一件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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