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这里心乱如麻,偏偏母亲容氏却好像怕她还不够乱似的,又补了一句道:“可不是呢,算起来你这回病得凶险,还全靠圣人下旨,好医好药地伺候着,才算助你过了这个坎儿呢。圣人待咱们家的心,可真是没的说的。”
甄朱听着这话,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苦笑了一声,还没等开口说话,大嫂蓝氏却也笑着接口道:
“可不是嘛,便是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也打发了人来看了几回呢。原本我还想着入宫这事儿于大妹妹你这个闲散的性子来说恐非好事,但现下见圣人们如此相待,倒也安了不少心。想来日后你进了宫,入了太子府邸,定然也是好的。”
甄朱这位大嫂子向来是个稳重人,却也素来有话直说。因着她娘家父亲乃是神武大将军,也是昔日开国的元老,这种“进宫不是什么好事儿”的话,恐怕也就只有她敢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虽然有点儿大不敬了些,然则她疼惜甄朱的心却是真的。可惜上一世,这么好的人,也落得个被逼自尽的下场。
大嫂蓝氏这话一说,母亲容氏和二嫂颜氏也愈发地欣喜了,不免又围着甄朱议论起她与皇家那点儿事儿来。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当今圣上体恤勇国公忠贞卫国,家风严谨,特意选了甄家独女甄朱做他长子的正妃这事儿了。
所谓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了,真真正正的是天下女子第一人。
圣上将甄朱选做儿媳,而不是纳入自己的后宫,这当然是让甄家十分长脸的事儿。
更何况,那位太子殿下,不论人品、才学、德行还是样貌,都是顶好的。再加上此番甄朱还没入宫,皇家便对她如此看重,可见日后定然是富贵荣华,一生无虞,连带着甄家都要门楣生光,这可真是再好都没有的事儿了。
故此,对甄朱这个婚事,甄家上下都是十分高兴满意的。就连甄朱自己,在上一世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然则这一回,再看着母亲和嫂子们欣喜欢快的模样,甄朱的心却不免开始酸痛了起来:到底是心思单纯的将门女眷,大家还都是太天真了些。
现在的皇家对甄家是挺好的,但这只是因为老皇帝还在。这位可是跟当年她们家老爷子甄烈一起并肩杀过敌的开国皇帝,行事虽然不敢说绝对的光明磊落,但至少他在位的时候还是干不出屠杀旧部功臣这种缺德的事儿的。
等到那位新皇一登基,便是清算旧账的时候了。
想起那个人平静又冷漠的脸,甄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此人城府之深沉,心思之缜密,行事之狠辣,当真是世上罕有。更难得的是他忍耐力之强,更是穷了甄朱两世为人,都从未见到过的。这也就难怪,她也好,甄家也罢,会是那么个收场了。
只是这一次,你休想再如此了。
甄朱低下头去,小心地掩去被愤恨和怒火烧得通红的面色,好在容氏等人并未太过留意,见她情绪不高,还道她是因了才刚刚病愈,不便劳神太久的缘故。
故此容氏和两个嫂子只说了几句话后便扶着她躺下,叮嘱她好生休息,又唤来红蕊、紫莎,教她们好生伺候着,然后便相携着出去了。
甄朱顺从地躺平,闭上眼睛假寐,心中那团火却熊熊不熄,不停在想:到底怎样,才能将进宫做太子妃这件事儿搞砸。
皇命难违,即便她再怎么不愿意,对这门皇帝已经下了旨的婚事也无计可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让皇帝收回成命这个法子了。
很显然,她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让皇家觉得她并不是做太子妃的合适人选的机会。
让她没料到的是,这个机会居然很快就要来了。
算起来,这件事还是多亏了她的那位白怜表妹的活跃。
因着甄朱体质原本就好,虽然这回重病,但一旦开始恢复起来,好的就也是很快。三日后,她已经能够正常下地出门,四处走动了。
而她那位白怜表妹,因素来“身子就弱”,这回也不过是个“劳累过度”的小毛病,却也很是在床上躺着静养了好几天的。
病美人这一躺,就躺到了三月末四月初的时候了。
原本两个人关系算是不错,但这一回甄朱因恼恨她上一世里做下的极品事儿,便也不耐烦去看她。
不要说去看了,甄朱就连提都不想提起她。
然而甄朱自己如此,却阻止不了母亲和嫂子们去,毕竟自从姨夫姨妈双双过世了之后,这位白怜表妹七八年来都是养在她们家的,已经同自家的闺女没什么区别了。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转变家人对这位罂粟花一般的表妹的看法,也非一日可成之功。甄朱对这一点十分清楚,故此,对这个事儿便也不十分在意,左右在入宫前,这小蹄子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的。
谁想,她还是低估了这位表妹的能量。再怎么说,这位也是个不甘寂寞的,躺那边儿安静了几天之后,果然便就开始生出事儿来。
这一日甄朱刚刚梳洗完,拿了一本书翻看,却忽然见到母亲容氏身边儿的丫头亲自来传话儿道:“太太请姑娘往怜姑娘那边儿去呢。”
甄朱微微一愣,继而笑着应下,请那丫头先去回话,说自己“随后便到。”
她转头看了看镜子,见到自己这一身装束虽然舒适,却也太过家常随意了。甄朱心中一动,便唤了红蕊紫莎来替她重新梳头上妆。
看着两个丫头欲言又止的模样,甄朱不由得笑着问道:“怎么了?这样直瞪瞪地瞅着我瞧?可是我脸上有花儿?”
红蕊抿了抿嘴儿,却也没说话,只拿起甄朱妆奁中的簪环来,在她头上比划搭配。倒是紫莎在旁边看着,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今日心情不错?”
甄朱笑道:“太太既然亲自叫我去怜表妹那里,想是怜表妹她大好了,我自然心情不错。”
听得这话,红蕊的手微微一顿,紫莎的面上却露出一种茫然来,她又看了甄朱一眼,方才有些迟疑地道:“可是我们见着,姑娘这几日都没有笑过了,也没去看怜姑娘,还以为……”
甄朱一面顺手从妆奁里拿出一支红宝金钗递给红蕊,一面微笑道:“还以为怎么着了?”
紫莎方要说话,红蕊却忽然出声截断了她的话头儿道:“行了,你这丫头怎地话那般多,去把姑娘的红羽纱衣拿来罢。”
她说完,便低头将甄朱选的那只红宝金钗端端正正地插在她头上,将铜镜转过来,扶着甄朱的肩膀笑着道:“姑娘这只钗,必定要用红羽纱才配的好看。”
甄朱点了点头,看着镜子中那个顷刻间雍容华贵起来的自己,微笑道:“说的是呢,还是你搭配的好。”
紫莎见了她们俩这个样子,倒是不敢再多说了,只好自己转过身,气鼓鼓地去了。
红蕊见她去的远了,方才叹了口气道:“姑娘别见怪,紫莎这丫头就是这么个一根筋大嘴巴的性子,但待姑娘的心,却是好的。”
甄朱笑道:“你今儿是怎么着了?紫莎跟着我的时候比你早,她是个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又怎地会和她计较。”
她顿了顿,又看了看自己这个贴身丫头,忍不住也开口问道:“红蕊,你可也是觉着我这两天不大对?”
红蕊老老实实地道:“姑娘这几日,却是笑的少了些。”
甄朱动作微微一滞,便知道大约是因在想着如何摆脱上一世宿命的事,自己这几日的表现确实有些反常了。不过,都是自己家人,还有什么需要掩饰的呢,要对付的,不过就只有那么一个贱人罢了。
她想到此处,便笑了笑,颇不以为意地道:“人说‘生死一悟’,想来我自这鬼门关走了一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悟罢。放心罢,都过去了,以后我都会好好地,再不会如此了。”
红蕊笑着点了点头道:“姑娘好了,我们自然也就都好了。”
说话间紫莎已经将衣裳拿来,甄朱也不多言,只朝着她们俩笑道:“且服侍我换上衣裳罢。”
衣饰都归置好了之后,甄朱便带了红蕊和紫莎出门,往白怜住的小院走去。
白怜喜静,故此当初容氏专门选了个角落里的独立小院落给她,又移栽了不少她喜欢的花树,弄得十分地清幽。
因是清早,还有不少露水,甄朱拖着红羽纱衣华丽的裙裾自院中石子路走过,倒是给这片冷寂中带来了不少暖意。
远远地,白怜的丫头就迎了出来,看见甄朱这装扮,不由得一愣,继而笑着道:“大姑娘今日着实好看的紧,太太和怜姑娘见了必定十分欢喜。”
甄朱认出这丫头是白怜的贴身大丫鬟清清,便弯起嘴角道:“清清姐姐过奖了,怜表妹如何了?母亲也在?”
清清打起帘笼笑道:“有劳大姑娘挂念,我们姑娘这两日大好了。太太一早儿就来了,陪着我们姑娘说话儿呢。因我们姑娘提起几日没见大姑娘了,怪想念的,太太便叫月溶姐姐去看看大姑娘如何了。谁想大姑娘竟说随后就来,真真把我们姑娘高兴坏了……”
她这里说的高兴,转头却见甄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目光竟似同以往完全不同,带着种说不清楚的威仪,她不由得心中一凛,再也说不下去了,便讪讪地住了嘴,将甄朱主仆三人请入了内室。
内室之中,燃着淡淡的檀香,配合上一屋子的简洁陈设,倒是很有些出尘的味道。那位怜表妹就斜倚在窗前的榻上,松松挽着一头乌发,披着一件雪青缎子袄,歪着头同母亲容氏说话。
听见脚步声,两个人齐齐转过头来,见到甄朱,不免都愣上了一愣。母亲容氏眼中很快盈满笑意,朝着她笑道:“朱儿来了?快过来坐,今儿怎么打扮的这么鲜亮?”
甄朱依言坐在了母亲身边,微笑着道:“想着表妹病着,恐不愿见到些寡淡的颜色,故此才专门穿了这个?母亲瞧着,可还好看?”
容氏笑道:“倒也真是好看的紧。怜儿你觉着呢?”
因着甄朱实在是太过光彩夺目,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容氏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方才转过头去问白怜的意见。
这么一耽搁,她便就刚刚好错过了白怜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嫉恨。迎着她的,已然是白怜与平素一无二致的乖顺眉眼:“朱儿姐姐生得好,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的。”
白怜的情绪转换相当之快,好在甄朱早就暗自盯住了她,自然是什么都没有错过。
甄朱一面心中暗叹这位的变脸技术真个儿炉火纯青,一面也微笑着道:“怜儿妹妹谬赞了,若论弱柳扶风、我见犹怜,我可比不上妹妹的。”
白怜脸色一僵,却也维持着完美的笑容道:“朱儿姐姐太过奖了才是,姐姐国色天香,我哪里比的上。”
容氏见她们说笑,也不由得笑道:“你这丫头,愈发油嘴滑舌了,哪里有你怜儿妹妹乖巧啊。这两日你没来,你怜儿妹妹还在同我说,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甄朱笑道:“哪里有,是我因为此前病着那一回,这两日就懒散了些,没多出来走动罢了。”
容氏听得这话方才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你姨娘姨丈仅剩了你表妹这一点血脉,我们都当她如珠如宝地看着,你可不能欺负了她去。”
甄朱笑道:“这个是自然的。且不说怜儿表妹如此乖巧了,就算是讨嫌如我这样儿的,我既然身为姐姐也该当照应的,母亲且放心罢。”
容氏早又被她逗笑了,忍不住搂了她,朝着白怜笑道:“怜儿你看,你姐姐愈发不像样了。说起懒散来,倒是提醒了我。你们俩既然身子都无甚大碍了,不如明日便随我出去上香罢。你们这几日成天闷在屋里,也不似个样子,外头风景又好,日光又暖,正该是出去走走的时候,可不要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甄朱笑了笑,看了看白怜眼中几不可见的欣喜,慢斯条理地道:“我倒是无妨,只是怜儿表妹身子这么弱,要是吹了风可就不好了。”
话音未落,白怜已经笑着接口道:“我的身子不妨事,既然姨妈和朱儿姐姐有此兴致,我自然是要奉陪的。再说上香礼佛乃是善事,正巧我也要去还愿,感谢菩萨保佑姐姐平安醒来呢。”
她这话说的不可谓不得体,容氏果然被哄得十分高兴,于是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次日两个嫂子留在家中照料,容氏要带着她们两个小姑娘出去郊外寺院上香。
见到时候不早,甄朱便拉着母亲礼貌地退了出来。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微笑,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她知道白怜最痛恨她身着绯衣,也最痛恨她同母亲在她面前母女情深,故此她今儿就是专门儿让她不痛快来的。
既然说了要清算,就要好好清算,对付这种有毒的菟丝花,可不能靠蛮力,她会演,你得比她还要会演才行。今日暂且给你心中添些不痛快,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而且,若是她没料错,这一次她们出去上香,可是会见到了不得的人呢,她也要好好准备一下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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