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暖风如熏。甄朱盖着两床锦被躺在绣榻上,却仍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半梦半醒之间,她只觉眼前一片血红,仿佛仍能听得见甄家满门喋血的哀鸣,感受得到刀斧割进自己皮肉时那种刻骨的痛楚,看得见那对男女或狰狞或冷漠的脸。
然则,比这种精神和肉身双重折磨带来的疼痛更甚的,却是心中涌上的强烈仇恨。
只因做下这种令人发指之事的,曾是她以为的除了父母家人之外,自己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她曾那般地信任与爱护着他们,未料到一世的情意全然白费,到头来居然落得了如此的结果,要她怎么能够甘心就这么死去?
强烈的恨意让她咬着牙不肯完全失去意识,奋力挣扎着醒过来时,居然好似听见了贴身侍女红蕊的声音。
这一定是疯魔了罢?
红蕊明明是死了的,就在她的眼前,被活活杖毙了。自己亲眼看着她被拖出去的,不是么?甄朱凄然一笑,然后狠狠地咬向了自己的唇。如果这是死前最后的美梦,她宁可不要。
未料到这一口才咬下去,她便听得红蕊越发清晰的惊呼:“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如何睡着睡着就咬起自个儿来了?啊呀,都出血了呢!紫莎,快换条干净帕子给我,姑娘唇角破了。”
竟然连紫莎都在?自己不是在入宫前就放她嫁人了么?
唇上传来的疼痛让甄朱的意识愈发清楚了几分,故此这些说话声,倒似更显得真切了起来。
她缓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看时,却发现守在自己床前的果然正是红蕊。
不远处,紫莎正急急忙忙地拿着条雪白的帕子往她们这边儿跑,见到她醒了,忙欢呼一声冲过来,慌乱间竟不小心踩住了自己的裙角,险些绊倒在地。
红蕊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略皱了皱眉头道:“怎地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若是砸着了姑娘,可怎么是好呢?”
她一面说一面夺过了紫莎手中的帕子,开始小心地给甄朱拭擦唇角的血迹来。紫莎照旧先垂着头跟甄朱承认了错误,然后便开始跟红蕊顶嘴,红蕊也毫不示弱地训斥了她一番。两个小姑娘唇枪舌战了两句,好不热闹。
甄朱躺在柔软的榻上,手轻轻抚过锦被上繁复的绣花儿,耳边听着两个丫头在那里说话,不禁有些晃神儿。
她不是已经该是死了的么?这莫非是到了阴曹地府,大家伙儿又重聚在一起了?
只是,若真是死了,为何这具身体的感觉竟如此真实?不论是疼痛还是寒冷,不论是窗外阳光的暖意还是穿窗而来的微风,一切都能清晰地感知,同活着的时候一无二致?
她这里借着那两个丫头说话的空挡兀自发愣,幸而红蕊不是个不懂事的,只说了两句,便又重新转过头来,看着她颇为担忧地道:“姑娘可觉得好些了?要不要再请位郎中来看看?”
紫莎也很快插话道:“就是啊姑娘,您看着可还有些不好,可别硬撑。要不咱们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
甄朱听到她们这么说,倒是微微一愣,不禁喃喃重复道:“王太医?”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喉咙干的厉害,声音嘶哑,仿若鬼魅。
她微微一晒,自己还没觉得什么,可把身边儿两个丫头吓得不清。
素来有些一惊一乍的紫莎自然是不必说,就连平日里稳重自持的红蕊也顾不得去管紫莎是不是又口无遮拦地乱说话,也大惊失色地道:“姑娘快别说话了,这才刚醒呢,快好好歇着,我方才已经叫小花儿去寻了人找王太医了,等他来了再帮姑娘看看。”
她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温和中带着些焦急的声音:“红蕊,朱儿可是醒了?”
这声音无比熟悉,居然好似是母亲容氏。
算起来,自甄家被满门抄斩之后,甄朱已经有许久没听见母亲的声音了。不要说听见声音了,她甚至连容氏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此刻在这里乍然听到母亲说话,甄朱心中便是一酸,然则还未等她缓过这个劲儿来,便听得另一个娇柔的声音细细地道:“姨妈慢一些,仔细可别绊着了。朱儿表姐吉人天相,定是不会有事的。”
这人的声音糯糯软软,似乎有一种独特的惹人怜惜之意,然则一听这声音,甄朱满心的酸楚便立刻化为了愤恨——居然是白怜那个贱人,她不是一直期盼着自己去死,好同那人渣双宿双栖,“一生一世一双人”么?又来这里装甚么好心?
因为愤恨太过,她忍不住又咬住了唇角,这一次力道大了些,片刻之后便尝到了满口的腥甜。红蕊和紫莎见她如此,免不了又是一叠声的惊呼,间杂着回复外头人的见礼声,看着眼前隐约熟悉起来的情景,甄朱的意识彻底恢复了清明。
这不是那年她因为感染了风寒,昏睡了几日都没醒的事儿么?那一回她这病可是闹得整个甄府上下都有些人心惶惶,听说都险些要去给她安排后事冲喜了的,谁知道几天后她却自己清醒过来了,还好得跟没病前一样似的呢。
她记得她醒来的时候,也是这般的难受,红蕊和紫莎也是这样的惊惶,母亲也是急忙赶来看了她的,当然,陪着母亲一起来的,也还有那个贱人。
想到这个,甄朱的心中又涌上了愈发强烈的愤恨。为了再确认一下这不是她病痛中受刑产生的幻觉,趁着红蕊上前来照看她伤口的功夫,甄朱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少女暖暖的体温顺着接触的肌肤传来,几乎让她感动得落泪。直到这个时候,甄朱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真的是又躺在了昔日的闺房之中,大病初醒,竟是重新再活了一回。
一念未了,门外的人已经进了门来。当先的那个果然正是她的母亲甄容氏,她的贴身大丫鬟水烟跟在她的一侧,在她的另一侧,正一边十分亲昵地搀扶着她,一边微微侧头同她说话的,果然就是自己那位“亲爱的”表妹,白怜。
只见这女人眉尖轻蹙,带着一脸的淡淡愁容。想是为了探病,身上衣饰清减了一些,看着虽清爽了不少,却仍是从头发丝儿到脚指头都十分地得体妥当,活脱脱是个真心疼爱她这个表姐,专门来探病的模样。
衣裳妆容且不必说,特别是她这脸上的愁容,当真是增一分则有喧宾夺主之嫌,减一分又未免让人觉得辜负了平素的姐妹情意。
这种恰到好处的拿捏,果然是她一贯擅长的伎俩。
然则甄朱看着她的这张脸,却忍不住死死握紧了拳头,若不是浑身实在是没力气,真想着就这么一巴掌打上去,扇烂这张虚伪恶心的脸。
明明心里巴不得她死了,还非要做出这等模样,真的是辛苦了。可叹自己那个时候,居然还真的被骗了过去,一直当她是个亲姐妹一样地疼爱着。到头来被她反咬一口,才惊觉,这个自己一直以为的小白兔,居然是一条潜伏已久的阴狠毒蛇。
不过即便今日再看,白怜的所有言行也都是个十分关心姨妈和表姐的懂事小表妹形象。她的演技如此的无可挑剔,倒也不算是自己眼瞎。
甄朱自认自己是因着占了皇后的名分,又受了那人渣表面上的独宠,惹得她暗暗嫉恨不已,被她下黑手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不过,可怜了疼她如己出的自家爸妈,和一直当她是表小姐供着的甄家满门,竟也在她推波助澜之下喋血法场。百十口子人,里面甚至还有刚刚出生不久的小侄子,她可怎么忍心?
天可怜见,她既然重活这一回,便是再不能够让这黑心的贱人如此肆意谋害了。当然,那个亲手下旨抄斩了甄家满门的人,她也不会放过。
心慢慢安定了下来,身体的困倦便立刻席卷了上来,甄朱只来得及朝着母亲露出一个“我没事”的微笑,意识便又重新朦胧了起来。
耳边犹自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喊声,不过很快那位王太医来看了,便知道这不过是虚惊一场的。
她会没事的,因为她回来了。
感受着母亲握住她的手的温度,甄朱多少有了些安心地昏睡了过去。因为她知道,待到她再醒来,一切便都会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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