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润听到他这语气,立刻就哼了一声:“那你说,我哪儿不乖?”

    “食不归家”、“夜不归宿”这八个字几乎要从喉咙里脱口而出,但楚正则沉默地把它咽了下去。

    毕竟,这理由实在是有些牵强。

    他的缄默换来了薛玉润的得意:“我就说嘛。”

    “我这么乖,还有人编了个七岁小孩的理由,把我的礼物要了回去。”薛玉润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所以呀,虽然德忠公公早上提议让我把礼物带走,但我拒绝了。”

    薛玉润双手一摊,好整以暇地道:“我得亲自来讨,才叫礼尚往来。皇帝哥哥,你说对不对?”

    楚正则“啪”地一声,无情地拍在她的掌心上,然后转手握着她的手腕,牵着她往镜香斋走:“德忠?”

    德忠忙道:“都怪奴才没有看好手底下的人。陛下昨日批阅的奏章如云,又抄了百十张大字……”

    薛玉润轻轻地“啊”了一声:“那你把剩下的分我一半。馆阁体我也会,爷爷不会细看的。”

    百十张大字,一定是爷爷让他抄的。

    就算看出来了,爷爷也不会拆穿的。

    楚正则睨了德忠一眼,淡声道:“不用了,朕已经抄完了。”

    “所以陛下才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德忠从善如流地停止了描绘皇上何等凄惨的语句,接道:“皆是奴才误事,奴才这就让人把您的贺礼送去北殿。”

    总而言之,就是这事儿皇上不知道,跟皇上毫无关系。

    “不碍事,我本来也就是现在才得空。”薛玉润善解人意地点头,道:“我现在带着贺礼回北殿,就不打扰陛下了。”

    “所以,你一早来镜香斋,只是为了把礼物要回去?”楚正则见她想走,沉声问道。

    “那倒也不是。”薛玉润想都没想,就诚恳地回道。

    “哦?”楚正则低眉,压了压微弯的唇角,慢慢地抿了一口茶。

    “我昨天问过先生才知道,我被没收《相思骨》的事儿,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已经帮我整理好了书脊,是先生抽查,所以才发现的。”薛玉润说出原本的来意:“那你为什么要默认呢?还赔给我那么多东西。”

    不等楚正则回答,薛玉润先飞快地补充道:“当然,君无戏言,我是不会把它们还给你的。”

    楚正则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揉着自己的晴明穴,摩挲着杯沿,视线落在茶杯上:“也不知道是谁,生起气来,还会咬人。除了应和,还有何法?”

    薛玉润顺着楚正则的视线,扫了眼茶杯。这茶杯不是楚正则惯用的缠枝纹,而是天青色的冰裂纹瓷。

    薛玉润没在意,狐疑地打量着他:“陛下,你知道你现在脸上写了哪几个字吗?”

    “我、在、诓、你。”薛玉润不用楚正则回答,就一字一顿地道。

    楚正则一噎。

    薛玉润若有所思地道:“如果你把书放齐整了,那你在《相思骨》这套书上,还瞒了我什么事呢?”

    楚正则轻咳了一声:“汤圆儿,你不想早点拿到乞巧节的礼物,回去看《相思骨》吗?”

    “啊,对呀!可不就是一个‘看’字么!”薛玉润恍然大悟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自己有一套《相思骨》,所以你才知道檀郞和萧娘。”

    薛玉润细细回想她把楚正则唤成“檀郞”的那一夜:“你在我头一次从琼珠殿练筝回太清殿的晚上,跟我说,你要一套话本子,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想来,那句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没有现成的《相思骨》,还得再去找。”

    “所以,你那日来识芳殿找我,才不只是帮我理了理书脊那么简单。”薛玉润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陛下,你偷看了我的《相思骨》吧?”

    楚正则没说话,只又喝了一口茶。

    “哎呀呀,看了就看了嘛,你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给我白送那么多东西呢。”薛玉润笑着托腮:“皇帝哥哥,你看了哪一段呀?”

    “让我猜猜,是花间初识,还是月下相逢?又或者……”薛玉润细细地观察着楚正则的神色:“夤夜私会?”

    楚正则放下茶杯,古井无波地看着她:“你盘根究底,是想告诉朕,你已经对《相思骨》了如指掌,不用朕给你送了吗?”

    薛玉润“噢~”了一声:“明白了,是夤夜私会。”

    “德忠!”楚正则扬声唤道。

    薛玉润像一头机敏的小鹿一样站了起来,抢先道:“多谢陛下让德忠公公替我收拾好节礼。”

    德忠见楚正则没有别的吩咐,笑着应声道:“喏。”

    等德忠命人将装着乞巧节礼物的匣子搬来,薛玉润站在门框边上,巧笑嫣嫣地道:“皇帝哥哥,看了夤夜私会也没什么的,夤夜私会没写什么要特意删掉的话,不用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舒而脱脱兮’的《野有死麕》,对不对?”

    楚正则:“……”

    是她的哪个王八蛋哥哥给她曲解了《野有死麕》的意思??

    楚正则冷着脸,阔步朝薛玉润走去。

    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脚步轻盈地溜走了。

    楚正则注视着她的背影,也没有再追上去,反倒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看了,是没什么。

    可若是书中之景变成了梦,梦中之景又比书里的夤夜私会更进一步——

    停喝安神汤的那一夜,他枕着雷雨声入眠。

    后来,薛玉润催着问他梦见了什么。

    他没诓薛玉润,梦里的她,是咬了他一口。

    只是,她亦雪肤露绯,婉转娇羞地唤着夫君。

    楚正则闭了闭眼。

    神女入梦,郎心有愧。

    入梦的神女离去时,背影姣美绰约。

    只是,不多时,神女的纤纤素手就悄无声息地伸到了背后,比了一个“三”,欢快地摇了摇。

    身为神女自幼一起长大的竹马,楚正则瞬时就看懂了她的意思——陛下,你连七岁都没了,三岁不能更多。

    楚正则:“…………”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要站在这儿目送她离开??

    把皇上“气”了个够呛的薛玉润拐了个弯,却对一直恭送她的德诚莞尔一笑:“好了,现在你们不必提心吊胆了,回去安心伺候便是。”

    德诚一愣,这才明白薛玉润去而复返的真正原因——她原来一直在担心皇上会心绪不佳。

    德诚恭恭敬敬地候着薛玉润离开,然后赶紧回镜香斋伺候。

    镜香斋里,皇上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哀乐。

    只是,在他悄然进门之时,皇上掀起眼帘扫了他一眼。

    德诚心下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替薛玉润解释道:“先前薛姑娘在镜香斋门口跟奴才说话,很是关系陛下用了多少早膳。奴才方才恭送薛姑娘回北殿时,薛姑娘还几番叮嘱奴才好生伺候陛下。奴才愚钝,这才知道薛姑娘不是为着乞巧节的礼物,而是挂心陛下,所以去而复返。”

    德诚说完,就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刮子。

    皇上素不喜人聒噪,可他这话说得啰里八嗦,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

    果然,皇上漫不经心地道:“确实愚钝。”

    德诚听罢,一时紧张至极,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不如让小诚子给您伺候笔墨,也开开慧根?”德忠笑问。

    能给皇上伺候笔墨,是莫大的殊荣,德诚万不敢想。

    然而,皇上淡声道:“可。”

    德诚毕恭毕敬地上前,恍然大悟。

    明白了。

    这话虽然啰嗦,可皇上爱听。

    而此时,让德诚得以近仰天颜的薛玉润,心情愉悦地带着她的乞巧节礼物回到了北殿。

    芝麻和西瓜绕着她的腿向她撒娇,薛玉润一边揉着狗头,一边吩咐:“珑缠,拿一瓶我练字时抹在手腕上活血的香露。陛下今日手腕估计也遭了罪,一会儿送去镜香斋。”

    她说罢,净过手,轻轻地拨开了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的锁扣。

    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竹里馆的珍本《相思骨》。

    薛玉润如获至宝地把《相思骨》拿出来,正要打开第一册,去找檀郞化鬼之后的画,眼角余光忽地瞥见匣子底下的烁烁金光。

    薛玉润微愣,抬眼去看——匣子里还整齐地叠着一件衣裳。

    它是用金线所织。

    薛玉润错愕地将它从匣子中拿出来。

    她以为,楚正则只给她准备了《相思骨》。

    柔软的衣裳垂落,金丝缠绕在蚕丝之中,几乎看不见蚕丝的踪影。龙与凤交颈而舞,倾泻出绚丽的金芒。而衣摆与袖口,缀着米粒大小、均匀的彩珠,串成五彩祥云的纹路。

    “这是……繁珠金缕衣?”珑缠连连惊叹。

    “不是。”薛玉润将衣裳放在手心,轻轻地拂过其上的龙凤呈祥。她的手遮蔽了阳光,但五彩祥云纹路上的白色珍珠竟在暗影下熠熠生辉——薛玉润这才发现,这不是珍珠,而是细细打磨的夜明珠。

    薛玉润怔忡着,喃喃道:“不是陛下私库里的那一件,那件绣的是百鸟朝凤。这件,是新的。”

    “如果姑娘在摘星楼穿上这件金缕衣,一定很好看。”珑缠感慨万千:“配上焰火,万千星辰,肯定也不如姑娘耀眼。”

    “嗯,摘星。”“摘最亮的那一颗。”

    楚正则慵懒的声音仿佛同时在耳边响起,薛玉润就像被针扎一样,飞快地把这件繁珠金缕衣放回了匣子里,“碰”地一声关上匣子,然后弯腰一把抄起了趴得好好的芝麻。

    芝麻睡眼惺忪,茫然地舔了她一口。

    薛玉润把头埋进了芝麻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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