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将所有的驿馆走了一遍, 每到一处,谢世狄便顺道告知谢原哪里住着谁。
一趟走下来,谢原心里便有了数。
安王被伏的事情, 且不论此后的结果如何, 至少大家都从陛下和太子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没人敢用任何理由来推脱缺席。
谢原:“陛下这道旨意颇有些感情用事,来的又都是各道要员皇室贵族, 从某种意义上说, 也受到这道旨意的保护, 若是有什么闪失,恐怕会对陛下不利。”
谢世狄笑了一声:“凡事都有两面, 他们来了,就不能有闪失, 这没错,可他们来不了, 那就是抗旨, 安王的例子在前,谁还敢冒险?”
谢世狄手中的折扇往周围比划一圈, 又指了指城外方向:“为了能顺利抵达长安,谁不是准备充分带足了人手上阵的。”
谢原闻言, 心头一动, 眼中划过一道思虑。
谢世狄:“你也别在这儿耽误了, 我这里乱不了, 此次丧仪规模如此大, 你身为北山女婿, 要留心的地方可多着呢。”
谢原点头:“明白。”
山下走了一圈, 谢原回到北山, 就碰到了刚到北山的霍岭和万柔。
八月典一事后,霍岭和万柔先随着谢原他们回了长安,休整了两日,万柔提出想要回一趟松洲。
她当初来松洲就是因为父亲的枉死,山铮落网后,此案真相也算大白。
此前岁安答应过万柔,会让她亲手报仇,但万柔知道,山铮身上一定还系着什么关键线索,也是给陛下和太子的交代,所以这人不可能直接交给她处理。
万柔没有执拗于此。
当日,万劼死在牢中,万柔为报父仇,半逃半躲来到长安,连父亲的身后事都没能办,后来万劼的尸身被丢到乱葬岗,万柔又不见了,是万劼多年相识的友人将他拖回来,简单安葬。
回到松洲后,万柔先是对父亲的友人千恩万谢,好一番答谢,然后重新为父亲办了身后事。
让万柔没想到的是,她刚处理好父亲的身后事,松洲新任蔡刺史收到了一份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卷宗和建熙帝口谕。
因当初漕运贪污案闹得人仰马翻,百姓看客更多的将目光聚焦于朝廷严惩贪官这件事上,像万劼这类被拉来当替死鬼的无名小卒,除了当事者本身及家人在意,基本已随着案子落幕一并被沉默。
然民心向君,君当应之,若民心寒,则君心伤,是以命松洲刺史妥善处置喊冤入狱者,若有损伤、绝命者,须得安抚补偿,以平民怨。且自今起,凡涉及重刑案件,务必上呈大理寺与刑部审核,期间若有疑犯于定罪前有损,视当事官员失职,严惩不贷。
蔡鸿志接下旨意和卷宗,当即就走访了当日含冤入狱的所有人家,不仅送去了慰问,还给了银两。
当蔡鸿志见到万柔时,万柔立马就认出了他。
这时,她已从父亲的旧识那里听说了很多的事。
蔡鸿志本是尚书左丞,当日受亲子连累,被陛下发配到松洲来收拾烂摊子。
当时,万柔曾在房间听人议论,说松洲几乎等于洗牌重来,蔡鸿志一旦能做出功绩,还有建功回都的机会,这全赖于蔡大人的夫人与武隆侯府有亲,而武隆侯府又和桓王府结了姻亲,他是被保了。
但其实,当蔡鸿志真的抵达松洲后,先是找不到人做事,待他等到朝廷先后派来填位置的下属后,劫难才真正的开始。
首先是事务上的繁杂,未必都难,但都容易出错,接着是人员上的配合不当,那些得知他是犯错被贬的下首,一个个全是刺儿头,当面硬杠,背地打趣,险些将他气的把他们一个个全革职。
目前来说,地方长官的俸禄的确高于京中官员的俸禄,但个中劳累艰辛,也是他曾任尚书左丞时的好几倍,尤其他若还想再升回去,就得加倍任劳任怨。
作为州治长官,慰问无辜小吏这事,他必须亲力亲为,还要做出“这事我不做谁做”的坚定来。
蔡鸿志登门那日,万柔愣了好一会儿。
曾经,她游荡在长安街头,费尽心思打听蔡家情况,想混进去捣乱报复。
而今,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带着温和又惋惜的表情,与她说着宽慰的话,甚至到了父亲的坟前,他还亲自上前祭拜。
事情很快在邻里间传开,不知是被谁添油加醋,结果变成,万柔消失的这段时间,并不是不孝女落跑,而是去长安城为父伸冤了。
听说刺史大人不仅亲自登门,坟前祭拜,还在之后与万柔说了好些话,言辞间提到些人,都是万柔的贵人。
一时间,大家对万柔的批评和谩骂,都变作了赞叹。
老万这辈子只有万柔这一个女儿,确是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冬日的风有些凛冽,万柔站在父亲坟前,压在坟头的冥纸随风一下下扬起。
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霍岭抱手看着这座新修的坟,笑了笑:“蔡刺史祭拜时,我都怕你会冲上去踢他屁股。”
万柔眼神一动,转头看他:“我若踢了呢。”
霍岭无所谓的笑笑:“那就踢了呗。”
两人对视片刻,纷纷笑了。
万柔收回目光,看向墓碑:“我不会再做那么无聊的事了。”
霍岭神色温柔的看着她。
万柔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注入了无限能量:“现在想想,当日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嗅到一点气味就乱撞报复,真的很可笑。原来,的确可以有更好的方式来为父亲鸣冤,甚至将一件已经发生无可逆转的悲剧,挤出它最后的意义。”
霍岭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些决断的意味。
他没打断,也不干涉。
万柔转头看向霍岭:“我现在很庆幸,庆幸自己活着,还有机会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霍岭笑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行,那就去做。”
没多久,松洲收到了朝廷下发的旨意,霍岭也打听到了消息。
靖安长公主病逝,建熙帝要大办丧仪,厚葬长公主,全国官员都要前往祭奠,蔡鸿志也在行列之中。
万柔得知这件事,毫不犹豫收拾行装准备起程。
霍岭问:“你这次去长安,是为了什么?”
万柔说:“还债。我之前答应过的。”
只要还了父亲清白,报了仇,她去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
不过,两人启程之前,霍岭收到了谢原传来的消息,替他做了些别的事,所以到现在才来到长安。
见到岁安时,万柔恭恭敬敬跪下冲她磕头:“父亲大仇得报,万柔可以履行此前的承诺,向初云县主领罚。”
岁安走到她面前,微微倾身,伸出手。
万柔茫然一瞬,轻轻搭住岁安的手站起来。
“我曾许诺过你,会让你亲自动手,如今尚未行事,又算哪门子大仇得报?”
面前的女子还是和从前一样,说话做事总是带着张温和的笑脸,可眼神里透出的深邃与坚毅,终究与从前不同。
看着这双眼睛,万柔竟生出几分悄然的敬畏,甚至是一种无条件的信赖。
“多谢夫人成全。”
岁安笑了笑:“也不用这么早谢我,如果会有危险,你也愿意吗?”
万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岁安点头:“好。”
……
一日日筹备,启殡这日如期而至。
天刚刚亮,岁安已起身。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早早就醒了,谢原心知肚明,也没多劝。
房中安安静静,朔月和阿松有条不紊为她更衣梳头。
厚重的白色礼服层层加深,同色绣纹,素银镶髻,不露半分喜艳,显贵内藏。
谢原早早就收拾好自己,在旁静静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他们成婚时的事。
那日,他率众闯关一路来到她的房间,她也是像今日一样,安安静静坐在房中,一身隆重装扮,却是截然不容的艳丽,不止是她,还有房中的色彩。
时光荏苒,艳红转白。
谢原像那日一样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岁安转眼看他,也想到了他来接亲那日。
谢原:“走吧,再去看母亲一眼。”
岁安眼光轻闪,拉住谢原的手,缓缓起身。
素服厚重有质,摩擦出微弱窸窣声,谢原牵着岁安,一路来到灵堂。
宫中礼官早已到了北山,还在筹备中,丧仪还未正式开始,安静的堂中,只有谢原与岁安两人。
他们像成亲那日一般,站在靖安长公主面前,静静拜别。
【别回头。】
岁安眼神一怔,看向棺椁方向,脑子里回荡着母亲当日的话。
【一直走,别回头。】
堂外有人声拉进,是宫中派来的礼官,今日要读不少祭文,他们不敢出错,总要准备很多遍。
岁安看着棺椁,对着母亲说:“母亲,放心吧,我会一直往前走。”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没有人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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