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贪污案刚刚落定, 如何充盈国库的困题争议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增收之法,这个时候税银不翼而飞, 一旦萧弈被查实贪污了这笔欠款,等于是顶风作案, 必受严惩。
然而, 检括一事不能因这笔银钱失踪就此停宕,萧弈当即就被押送入长安,下狱待审。
天色渐暗, 一辆自南边驶来的马车不疾不徐行于道上,直奔长安。
突然, 风动草木, 烈马嘶鸣, 车夫及时吁停, 转眼间,车队已被数十伪装杀手包围。
“大人,有埋伏!”
商辞静静坐在马车中,不乱分毫。
他缓缓睁眼, 淡淡道:“县主亲自相迎,下官不胜惶恐。”
外面寂静一瞬,又开始有了动静。
马车前方的黑衣人让开一条道,魏楚环一身玄色骑装, 铁罩遮半面, 露出的一双眼里尽是恨意与怒意,她手中持弩, 只需扣动扳机, 便可取了马车中人的性命。
车夫将马车门打开, 撩起车帘,商辞神色淡漠,不见一丝惧色。
魏楚环眼眶通红,“商辞,我一向知你卑鄙狡诈,今朝仍旧防不胜防,你恨的是我,何不冲着我来?”
商辞淡淡道:“县主此话何意?”
“你还想狡辩?阿羿落罪入狱,已被押送长安,可你的检括之举丝毫未乱,竟像是一早猜到了会有此番意外,甚至已另寻替补,有条不紊。你敢说你不是早有预谋,敢说你不是恶意为之!”
商辞面不改色:“为君谋事,本该有备而行,若稍有动乱便没了章法,下官又如何得圣人信任?县主仅凭这一点便污蔑下官,是不是草率了些。”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魏楚环冷声应道:“商辞,我只问你,赃银现在何处?”
商辞嗤得一笑:“下官若知道赃银在何处,也不必审问萧世子了。不过若是县主找到了赃银下落,倒是可以告知下官,下官定会竭力为世子脱罪。”
魏楚环眼神一沉,缓缓抬弩:“你若不交赃银下落,便只能交你的命了。”
商辞纹丝不动,泛起冷笑。
魏楚环心绪大动,对准商辞就要下首。
“县主想清楚了?你今朝若动了手,就不止是你夫君,武隆侯府,甚至连桓王府,怕是也要惹上麻烦。”
要拿捏一个人,必然是掐着对方的要害下手。
商辞显然掐的很精准,魏楚环浑身一僵,手上的动作已然迟疑。
“你……你说什么?”
商辞冷眼看着外面的女人,扯了扯嘴角。
“下官贱命一条,县主拿了也就拿了。只不过,县主这一动手,下官安排的暗卫会立刻将这里的消息传至长安城,届时所有人都知道,桓王之女,武隆侯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身份尊贵的初云县主,公然弑杀朝廷命官。”
魏楚环瞳孔轻震:“你……”
商辞微微倾身,手肘撑在腿上,好整以暇看着车外的女人。
“下官与县主也算是相识多年,虽谈不上深情厚谊,但对县主的为人处世,多少了解了一些。”
“县主心有抱负,自从前起,便一心想要成为下官师母那般的奇女子,甚至想效仿男儿建功立业,日月争辉。”
“可县主似乎到现在都还不清楚,你们桓王府,乃至于你自己,是何等的处境。”
魏楚环紧紧蹙眉,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你胡言乱语什么?想威胁我?”
马车里响起男人的一声冷笑,商辞慢慢靠向座背,坐姿悠然:“不是威胁,是提醒。”
“桓王带兵镇守边关多年,为圣人亲兵之一,劳苦功高并不假,但谁又知道,圣人每年仅仅是为了维持对边关亲兵的军饷供给,就要与忌惮他手中兵权的朝臣对付多少个回合。”
“国库空虚的确还没到刻不容缓的地步,若真到了入不敷出时,第一个受到影响的,便是镇守边关的亲兵。所以圣人才会如此注重增收之法,也必须未雨绸缪。如今好不容易到手的税银丢失,圣人又如何不怒?”
“比起君臣互疑毁其谊更令人遗憾的,是君臣之间的信任固若金汤,却因一方大意有失,眼睁睁看着另一方因己之过,腹背受敌,悲惨衰败。”
“所以,无论哪一方,都该小心翼翼收藏锋芒,步步为营,不可有分毫错漏。”
说到这里,商辞略微停顿,他看着逐渐呆滞的魏楚环,动身下了马车,一步步来到她的面前。
商辞身高修长,昔日卑微势弱的男人,如今负手而立在魏楚环跟前,竟携来一股冷冽迫人的气势,让她险些向后退却。
走的近了,商辞的声线更低沉沉,也更冰冷:“若我是你,只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规行矩步,爱惜羽翼,不让自己出半点错漏、不让人抓到自己乃至于桓王府的短处。“
“可你呢,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心比天高,张扬跋扈,却连谁在保护你都看不明白。魏楚环,你真的,愚不可及。”
魏楚环终是没有撑住,向后踉跄两步,眼神一空,彻底失了底气。
即便商辞没有指名道姓,她也清楚他说的是谁。
李岁安。
他说,李岁安一直在保护她?
魏楚环哑声问:“你为何与我说这些?你既对我有防备,也未必会死在我手上,但若我动了手,你不是正好将消息传回长安,让我桓王府身陷舆论?”
“为何?”商辞笑了笑,眼底藏了几分微不可察的苦涩,开口却尖酸:“自然不是因为我与县主有什么情谊。只不过是我知道,若真让你肆意胡来,到头来,奔波费神的,只有安娘罢了。”
“魏楚环,若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尊敬爱护你的父亲,还请你将你那膨胀的抱负收一收,至少现在,你不适合去做任何事,只适合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啊,对了。”商辞话锋一转:“你今次来,应当是为了你的夫君,武隆侯世子吧。”
魏楚环还未将商辞前一刻的告诫咽下,又被他这番话说的浑身一僵,自她眼中透出的紧张,极大程度上的取悦了商辞。
商辞沉沉的笑起来,大发慈悲道:“看来是了,那我这里有一则趣闻,或许能和县主说一说。”
魏楚环有些窒息。
眼前的男人,的确已不是当初那个轻易被激怒,满身廉价傲气的穷酸书生。
商辞:“谁都知道,此次税银失窃,武隆侯世子的嫌疑最大。就在今日,下官偶然得知,原来世子爷与县主成婚之后,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手头一度紧张。”
“从前,世子爷一掷千金,宴请宾客都是常事,成婚之后,别说是出钱宴客,他连应酬都少之又少,甚至在朝中颁布了抽贯各道留州钱,以提京官俸禄的政令后,高兴了许久。这些,可都是有目共睹。”
魏楚环脸色煞白,恶狠狠瞪向商辞:“放你的狗屁!阿羿是武隆侯府世子,岂会在意那些小钱!你想用这种无稽之谈给他定罪,未免太荒谬了!”
“是啊,下官也很好奇,堂堂武隆侯府世子,怎么会连应酬请客的钱都没有。仅凭这点说法,的确不能直接给世子爷定罪,可它在这个时候被抖出来,当真是一份微妙的佐证啊。毕竟,许多人犯错,都是一时糊涂头脑发热,谁知世子爷是不是太久没见过银钱,忽然过手那么多钱,没忍住呢?”
魏楚环气急,扬手就要扇他,商辞眼神一厉,伸手一抓,直接搡开。
魏楚环趔趄几步,被护卫扶住,可她的理智竟像是被震乱,眼泪疯涌,怒吼道:“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若阿羿有三长两短,我要你陪葬!”
商辞漠然的看着这个发疯的女人,摇了摇头。
“原来,县主也会因失去心爱的人这般癫狂痛苦。可怎么办呢,县主此刻的心情,恐怕不及下官十之一二。”
魏楚环流着泪,已显弱势之态:“你到底想怎么样……”
商辞静静看了她一眼:“既然县主诚心诚意的问了,我不妨给县主两个选择。”
魏楚环眼神微亮,仿佛看到了希望,她上前两步:“什么选择。”
商辞眼中浮起戏谑的笑意,“好说,第一个选择,是县主郑重的为当初的所作所为向下官道歉,下跪磕头,下官可以考虑,在此事上秉公处理。”
此话一出,魏楚环的眼神几乎要杀人。
“放肆!”王府护卫对着商辞就要拔刀。
魏楚环:“退下!”
饶是她此刻恨不得将商辞碎尸万段,仍是忍了下来:“第二个选择呢?”
商辞从善如流的点点头,朝她迈了一步,说出第二个选择:“依照下官猜测,县主话说得再狠,到头来,还是要求能帮你的人。那不如县主此刻便回去,让能帮你的人来与下官谈,如何?”
魏楚环盯着商辞,眼神忽然一变,在极尽的愤怒之中,竟像是窥伺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放声大笑,这笑甚至让商辞生出了几分恼火。
“县主笑什么?”
魏楚环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商辞,你道貌岸然的跟我说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怀着这点卑劣龌龊的心思啊?你不过是想吓唬我,吓得我什么都不敢做,然后去求姐姐是不是?你知道姐姐不会见你,所以你让我替你去找她?哈哈哈哈——”
商辞眼神一冷,忽又松了神情:“县主也可以选别的,不是吗?”
魏楚环慢慢歇了笑声,眼神一点点沉下来:“商大人说话算话吗?”
商辞挑了挑眉:“什么?”
魏楚环抿了抿唇:“是不是我选了一,你便遵守诺言??”
商辞的神色玩味起来。
“县主,不可!”
“谁也不许过来!”魏楚环呵退护卫,死死咬住牙,每个字都似磨出来的:“商辞,你最好遵守诺言,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商辞眼看着魏楚环弯下双膝,眼神中情绪微涌。
昔日骄傲的县主,竟也落得给他下跪的下场。
千钧一发间,一把长刀携破风之力从旁袭来,精准的钉在了魏楚环和商辞之间。
魏楚环大惊不已,整个人失重向后一跌,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声呼痛。
王府护卫当即上前,一面扶起魏楚环,一面紧盯着动静来源之处。
小道边的暗林里缓缓走出一个纤长人影,玉藻不慌不忙,冲两方人抱拳一拜:“奴婢奉夫人之命,在此恭候商大人。”
商辞神色一动,眼神四顾,似在寻找什么。
前方,一辆马车从道路尽头缓缓拐了出来。
马车简洁朴素,与寻常往来的商旅车辆无甚不同。
马车停在两方人面前,玉藻转身行至马车边,随着车门打开,伸手去扶车里出来的人。
魏楚环看到岁安,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下一刻,又像是有一股十足的底气从脚底冲向灵台,她猛地瞪住商辞,似在挑衅。
岁安下车走过来,目光扫过两方人马,眼见并无动手之相,心下大定。
“商大人,环娘年轻,又与萧世子新婚燕尔,情意浓浓,此番萧世子出事,她难免冲动多疑,若方才有什么失礼之举,还请商大人体恤,莫要见怪。”
她既然开门见山,显然是知道魏楚环来这里堵他。
只是一句“失礼之举”,未免将魏楚环的行为描述的过于礼貌了。
商辞紧紧盯着岁安,眼中情绪波动,俨然已无对着魏楚环时的冷漠。
他喉头轻滚,涩然道:“怎会见怪。”
岁安冲他微微颔首,看向魏楚环,“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魏楚环想起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姐姐,是他刻意陷害阿羿,他没安好心!”
“环娘……”
“县主口口声声说下官刻意陷害,”商辞忽然开口,声音极冷:“那县主不妨说说,下官因何要陷害与我无冤无仇的武隆侯世子?”
“你自是……”魏楚环话都到了嘴边,再次被打断。
“魏楚环,我让你上车。”岁安一改往日的和气,声音微沉。
魏楚环咬唇,向商辞嘲讽道:“你以为姐姐不知吗?她知道的清清楚楚!你以为我承认什么,便可为你证明什么吗?你别笑死人了!商辞,你自己做的选择,便要自己负责。”
这话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到了商辞,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魏楚环,就是她,永远绕在安娘身边,说些讨厌的话,做些讨厌的事。
而那时,他的确骄傲又敏感,将自尊心看的比天还高,以至于对她的厌恶,也一并迁怒到了岁安的身上,将她的好意和爱意,全都误会成别有用心。
魏楚环,都是因为他。
他怎能不恨!
商辞冷笑:“说的不错,所以,萧世子做了什么,是不是也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魏楚环低头就去找弩。
“魏楚环。”岁安盯住她:“你再动一下,神仙都救不了萧弈。”
魏楚环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她转过头,眼里蓄泪。
岁安又说了一遍:“上车,我送你回去。”
魏楚环咬牙,明明满身不甘与愤怒,最终还是压了下去,老老实实上车。
岁安一眼扫过去,王府护卫纷纷收了兵器,依次护到马车边。
她转身也要上马车,商辞忽道:“安娘……”
岁安回头看了商辞一眼,想了想,说:“稍后,我自会向商大人做个交代。”
两条车队同时往长安城内走,岁安在前,商辞在后。
两辆马车都安安静静。
换在以往,魏楚环必然会拉着岁安说许多话,或是谩骂商辞,或是迁怒到她身上。
可今日,商辞的话一遍遍的萦绕在她脑海里,她不由得在脑子里重新审视了这些年的自己和岁安。
当年,她设计赶走了商辞,也让岁安在悲痛中性情大变,失去了少时的活力和抱负。
她怒其不争,更将岁安有意无意的压制当做她的报复。
正因为她曾一次次在岁安手里吃亏,每每看到岁安,才会更气,更委屈。
你这么能干,怎么不去干点大事?
可是越气,就越是想挑衅,想好好的表现自己,然后和她对比,心里甚至隐隐盼望着,对方能在这份挑衅和比对中,受到哪怕一点点刺激,从而变得不同。
可原来,她每一次跋扈的去挑衅,岁安的默默退让,竟是一种保护。
魏楚环很清楚,这么多次,但凡岁安略带强硬的回应一次,都会激起她更强大的斗志。
一旦把控不好这个度,说不定就变成了北山与桓王府失和。
若真的有人觊觎圣人手中的权利,必然巴望着圣人的亲信失和,甚至没有的事也会加以润色利用,父亲镇守边关,每日都担着巨大的责任和压力,若让他被类似的消息分了心……
魏楚环一个激灵,竟一阵后怕。
今日,若她真的对商辞动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眼泪载着悔怕,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一方手帕递到面前,岁安柔声道:“别哭了。”
越劝越哭,魏楚环抓过手帕,狠狠地擤了个鼻涕。
“你骂我吧。”魏楚环声音嗡嗡的,她低着头,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竟像条霜打过的茄子:“我今日犯糊涂了。”
岁安静静坐着,没有回应。
魏楚环抬起头,猜想归猜想,她总要求证的:“刚才,商辞跟我说了些话。”
岁安明白了她的意思,示意她说下去。
魏楚环简略的复述了一边,问:“他说的,都是真的吗?长公主,姑母她,她当年毅然隐居北山,是为了低调行事吗?暗察司作废后再未重建,也是怕招惹是非吗?”
“不知道呀。”
魏楚环眉头一皱,一百个不信:“不知道?”
岁安一针见血:“你现在是要追究往事认错忏悔,还是想救萧弈?”
这话果然转移了魏楚环的注意力:“你有办法救阿羿吗?”
岁安:“有,但也可以没有。”
“你到底什么意思?”
岁安:“你再像今日这样胡来,就没有。”
“我……”魏楚环语塞,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争不过岁安了。
岁安凝视她片刻,忽然伸过手,摸了摸魏楚环的头发:“回府之后,把自己收拾干净,不要整日胡思乱想,萧弈如今在狱中,府中老人必然着急担心,甚至会想办法走动,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魏楚环愣了愣,迟疑道:“劝、劝他们稍安勿躁,不要有别的动作?”
岁安微微一笑:“你这不是都懂吗。”
魏楚环鼻子一酸,眼泪又涌出来:“那、那你能……”
“若萧世子没有做过这种事,就一定没事。”岁安神色肃然:“我跟你保证。”
魏楚环看着岁安,重重的点头。
马车很快抵达武隆侯府,岁安将魏楚环送了进去,走的时候,魏楚环忽然拉住她的手。
“姐姐,对不起。”其实不止这一句,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这一刻根本不够。
岁安回头看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好好休息吧。”
……
走出侯府,岁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侯府外,还停了另一辆马车。
商辞一路跟了过来,就在车边等着,看到岁安出来,他立刻站直,认真的看着她。
岁安想了想,主动走过去:“商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商辞眼神黯了黯。
岁安:“不知商大人可否移步说两句?”
商辞怎么都没想到,岁安会主动找他谈话,他二话不说:“当然可以。”
他本想找个雅致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岁安却让玉藻将马车停到偏僻的路段,直接与商辞在车中谈话,其他人在外守着。
天色已暗,低调的马车隐在夜色中,越发察觉不出来路。
马车中,岁安与商辞相对而坐,仍是她主动开口:“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还望大人坦诚赐教。”
商辞:“你如今,连一句师兄都不愿叫我了吗?”
岁安目光坦荡看向商辞,又重复了一遍:“还望大人坦诚赐教。”
商辞从未见过这样的岁安,冷静,漠然,却又散着一股要命的女人魅力。
他不再计较一个称呼:“你问。”
岁安:“萧弈此次入狱,与大人有关吗?”
这个问题过于直接,却也适合他们眼下的关系。
商辞无力一笑:“若我说,我并未陷害他,你相信我吗?”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