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歇雨息,万物沉寂。

    结束后,谢原赤足下床,仔仔细细一番清理,又轻手轻脚上了床。

    床帐被轻轻放下,慢慢挡住搭在男人胸膛上的一截白嫩玉臂,也围住将散未散的欢愉气息。

    岁安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

    她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万物颠摇,身如浮萍。

    突然间,她脚下一空,整个人失重滚落到一片冰凉湿润的草地上,她慌忙抬头,对上一条静静盘踞在前的长蛇。

    梦境放大了所有恐惧和不堪,长蛇张口,尖牙滴血涎丝殷红,突然腾起袭来!

    岁安浑身一颤,倏地睁眼,明亮的晨光涌入视线,她揉着眼坐起来。

    身边已空,谢原应当是出去练剑了。

    朔月和阿松进来伺候,见岁安无精打采,并无爽利之态,不由想到昨日回府后,谢原又是找大夫又是亲自照料,到夜里更是驱散所有人,闹了许久许久。

    “郎君也才起身不久,刚出去练剑,夫人可以再睡会儿的。”

    岁安靠在床头,忽然想起昨夜谢原便是这样坐着,哄她坐身上,顿时脸颊发热,手脚并用挪到床边套上丝履,嗫嚅道:“我发梦了。”

    她拧了拧眉,显然不喜欢这个梦:“梦到蛇了。”

    阿松和朔月同时抬眼,短暂怔愣后笑着安抚。

    “定是昨日那条小蛇吓的,夫人别自己吓自己,谢府落于繁华之处,别说是蛇,就连蚊虫都驱的格外干净。”

    朔月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做梦而已,都是假的。”

    岁安听着宽慰,伸手拍了拍脸醒神:“梳洗吧,元一今日归值,还得同母亲请安。”

    快乐轻松的新婚假期已经过去了。

    ……

    练武台边,谢原手持长剑,招招凌厉,看的来禄瞠目结舌,忍不住想股掌叫好。

    郎君素有晨练习惯,但他多半为了醒神热身,带着精神的上值,而不是今日这般,像是有一身力气使不完,带劲得很。

    来禄尚且看的分明,谢原自己又如何不知?

    昨夜,他其实有些失控,且也在这份失控里瞧见了一份变化的感情。

    刚与岁安成婚那两日,他猝不及防接受许多事,同时又要肩负原有的重担和琐事,短暂茫然与憋闷间,与她的相处竟成了一种发泄,饶是兼有喜爱与,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欲要多过爱,事后亦有放空后的疲惫。

    可昨日,全然不同。灼烧燎过心原,是因爱而起,伴着惊喜与震撼,又带有些男人的劣根性,催动着他完全占有她。

    而这份灼热的感情,仿佛能灌注力量,源源不绝,亦让心绪久久难平,连带最初时对待这桩婚姻、对待岁安的态度和想法,都忽然有了转变。

    剑才练了一半,谢原直接收招,将剑丢给来禄,转身回了房。

    ……

    “你已练完了?”岁安刚梳好头,谢原回来时,她都没来得及簪饰,以为自己动作慢了。

    谢原:“不急,我提早回来的。”又看了她身后一眼:“我有事想同你说。”

    朔月和阿松对视一眼,自觉的矮身一拜,安静退出去。

    谢原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来。”

    岁安跟他绕过屏风,坐在床前。

    此处私密无人,最适合说悄悄话。

    谢原像是思索了很久,终于开口:“你初入府那日,已见过许多长辈,但唯独没有见过两位姑姑。”

    他起了这么个头,岁安意外之余,亦端正认真起来,乖巧点头:“嗯嗯,我记得。”

    谢原觉得她这样也很可爱,心情一松,索性坦白:“其实,先时说姑姑有事耽误无暇回府,只是个好听的由头,实则是此前闹了些不快,姑姑心里存了气,所以一直没回来过。”

    岁安小脸一肃,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原拉过她的手,第一次同她道起家中长短。

    谢原有两个姑姑,姑姑谢韵娴嫁给了袁氏长子为妻,四姑姑则嫁了赵氏郎君。

    而这件事的起源,还是那件漕运贪污案,犯事的监生里,一个是尚书台官员之子,属祖父下属,另一个属皇后母亲的母族,最后一个,便是姑姑二叔之子,袁家郎袁敬廷。

    而谢原便是这些案子的经手人之一。

    事发后,圣人改了国子监的学制,还将涉案监生的入仕年限又往后推了年,年之后需殿审考核,若不通过,还得再压。

    如今的仕途已是僧多肉少,再延数年,还不知是什么光景,自然经不起数年耽误。

    岁安想到了谢佑之前说的话,默默点头。

    谢原继续道来:袁家走了不少门路,其中就包罗让姑姑谢韵娴来求谢原,倒不是说完全抹去袁敬廷的过错,就是希望能不能在这件事中把他的过失压到最低。

    实在不行,是不是可以向圣人求情?

    毕竟他们都还是在读书的孩子,又是头回监外历练,有没有可能是松州的州官欺他们年轻,给他们下套,让他们沾染上这件事。

    想也知道,这绝无可能。

    谢原直接拒绝了姑姑,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姑姑因此置气,再也没有回来过。

    其实这事与四姑姑没有太大干系,但两位姑姑从小就是府里关系最好的小姐妹,又都是嫁出谢家,去了别人家做媳妇的,多少有些惺惺相惜,明白彼此所处的立场。

    所以,四姑姑兴许是知道姑姑的态度,不好一个人单独回来。

    之前母亲孙氏曾找谢原谈过,希望借由他们成婚一事,主动将姑姑请回家里,一家人坐下吃个饭,将这事揭过。

    当然,姑姑可能还存着气,做小辈的,该强硬的时候强硬了,该服软的时候,便也服个软,一家人不当有隔夜仇。

    谢原倒是无所谓,但既已祭出新婚的由头,岁安少不得要出面,谢原怕她会觉得委屈。

    听谢原说这些时,岁安的表情变幻莫测,她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在审视谢原这个人,直到谢原说完,她轻轻敛眸,安静思索着什么。

    谢原无奈笑道:“如何,是不是忽然觉得,和成婚这件事,并不只有前几日的浓情蜜意,还有许多烦恼?”

    “我只是觉得……”她抬起眼,目光纯净的看着谢原:“你没有错。”

    谢原笑了:“我何时说我错了?”

    “但姑姑也未必有错。”

    谢原心头一动,盯住岁安:“怎么说?”

    岁安蹙起眉头想了想,道:“她嫁到袁家,有了自己的子女,有了成群的晚辈,各房各亲,姑嫂叔伯,拉拉杂杂全是人情,很复杂的。”

    “再者,皇后与祖父尚且没有开口,你又能说什么呢?足以证明,姑姑未必不知你是什么态度,但她身为袁家儿媳,就得有这一回走动,否则,她在袁家又如何自处呢?”

    “又有说,人总是将最坏的一面留给最亲的人,或许姑姑心中,谢家是她最后一处不必遮掩感情装作体面的地方,这里都是她最亲的人,自然就率性了些。”

    这话倒把谢原听得迷惑起来,他摸摸下巴:“我记得你并无什么兄弟姐妹叔伯兄弟,怎么论起这些,竟头头是道?北山也有这么复杂的环境吗?还是跟五娘一样,看什么奇怪的话本了?”

    “师兄们说的呀。”岁安张口就来:“北山有许多来自天南地北的师兄,无所不谈,家长里短也有,我闲的无事,随意听一耳朵都觉得精彩极了。”

    “师兄……”谢原挑眉:“……们?”

    差点忘了,她还在北山当过助教。

    听她这描述,哪里是那些郎君们闲谈,说不定是瞧见她在附近,故意扯着嗓子说些小姑娘喜欢的话题,故意引起她注意。

    他忽然偏离话题,倾向岁安,意味深长道:“看来夫人不止一位好师兄啊,怎么还有男人这么长舌,连家长里短都告诉你?”

    岁安两手撑在身前,有样学样倾身过去,俏皮道:“没有吗?那夫君是听谁说,李岁安身有隐……”

    最后一个“疾”字还没出口,岁安的嘴已经被谢原死死捂住。

    识时务者为俊杰,谢原微笑着说,“其实,男子健谈些,不是坏事。”

    岁安拨开他的手,恍然的“啊”了一声,微微偏头,“是健谈,不是长舌?”

    谢原严肃的点头:“是健谈。”

    话题终于又被救了回来。

    谢原捏了捏岁安的手:“你能这么想,那我告诉你这件事,便不算做错。”

    岁安眼神一动,故意问:“怎么你原先不打算告诉我的吗?”

    谢原意外的坦然:“是。”

    岁安意外于他的坦白,脱口而出:“为何不告诉我?”

    谢原抬手,灼热的掌心贴上岁安的脸,眼神温和:“不告诉你的理由有很多,但如今选择告诉你的理由,却只有一个。”

    岁安:“什么?”

    “因你是我的妻子。”

    岁按眼神一凝,直直看着谢原。

    谢原含着笑,一字一句道:“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将这些烦扰琐事都甩给你,让你来替我承担。”

    “而是成为夫妻后,彼此应当知道,对方会因为什么烦恼头疼,会因什么怒不可遏,也不会在对方情绪来临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只剩傻愣愣的惊讶和意外。”

    在谢原逐渐深邃的眼神中,岁安隐约听出些话外之音,怔然道:“元一……”

    “昨日,我见到了不太一样的岁岁。”谢原打断她的话,眉目含笑,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所以今日,我也让岁岁了解了解,我作为丈夫之外的身份,又是何种模样。”

    岁安拿下他的手:“只是了解了解吗?”

    谢原笑了一声:“什么?”

    岁安盯住他,试探道:“你只是叫我知道有这些事,便没有别的了吗?”

    他没有想借着坦白将一切甩给她是一回事,她有没有能力应对、可不可以替他分担,又是另一回事。

    而她心里,是希望能替他分担的。

    谢原见她这模样,不由想笑。

    有时候,她心思沉的让人连一点边角都摸索不到,可有时候,她所思所想,无需只言片语,便能一览无余。

    看懂了她眼中的深意,谢原忽然抬手,控着力道在她脸上捏了一般,作出恶狠狠的语气:“你还真当自己是过府闲玩的小表妹了?啊?”

    岁安脸被捏着,人却噗嗤笑出声来,直往后躲,谢原便追。

    “咳……”屏风另一侧传来阿松的轻咳声,打断了小夫妻的嬉闹。

    “郎君今日要上值,稍后还要请安用早膳,时辰不多了。”

    屏风后,谢原已箍住岁安,扬声道:“知道了,有夫人伺候足够,你们去备朝食,我与夫人请安回来便用。”

    阿松应声,飞快退了出去。

    外人出去了,谢原这才松开岁安,起身后又把她拉起来,拖着往衣柜边的屏风后走:“来伺候吧,谢夫人。”

    岁安在背后瞪了他一眼。

    行至宽衣的屏风后,岁安替他脱下衣裳,拧干帕子擦了擦汗,然后才取来干净的白色交领内衫给他套上。

    男人白净的胸膛杵在面前,上面甚至残留着她昨日手抓的红痕和牙齿的咬痕。

    岁安有些赧然,又觉得怪暧昧的。

    谢原十分受用,配合着抬臂转身,还不忘揶揄:“还是小表妹的日子悠闲自在吧?”

    岁安抿唇,瞬时间什么暧昧赧然都粉碎了,一时找不到话怼他,索性捏拳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你可闭闭嘴吧!

    谢原生生接下,沉声低笑。

    穿戴梳洗完毕,两人去给孙氏请安,因谢原要上值,孙氏便没多说,只催促谢原快回院用饭。

    而今日,岁安终于看懂了每日来同孙氏请安时,孙氏的眼神藏着什么样的深意了。

    她大约早已同谢原说了姑姑的事情,可十日婚假,谢原愣是没提这事,方才跟岁安提了才说,打算安排在他下次休沐时。

    回到院中,阿松已备好食物,岁安扯着炊饼小口吃,忽道:“既是借新婚为由,其实最好是在你新婚假期里,现在拖到了下个休沐,会不会有些迟了?”

    谢原吃东西少有贵族的做派,是干脆利落型,他饮下大半碗面汤,闻言一顿,没有说话。

    当然晚,只是今日之前,他还没想过要对岁安说这些事,今日之后,又不放心她独自应对,自然要找个他在家的日子,便只能拖到下个休沐了。

    想了想,谢原还是说:“无妨,请帖已递出去了,便不必想太多。不过岁岁……”

    岁安咀嚼动作停下,认真看向他。

    谢原笑了笑:“家中琐事多,我在朝为官,有些事瞧着小,背后可能就有什么牵扯,所以,我不在家中,你若遇到什么事,记得告诉我。”

    岁安看着谢原,心想,他是真的很不放心啊,面上仍乖乖点头:“知道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谢原快速解决了剩下的食物,赶着去上值:“昨日你救了卢娘子,晋兄再让我替他们向你道谢。”

    因那条蛇的缘故,初云县主和卢芜薇都受了惊吓,终究是提早散了,事实上,谢原也在意岁安的伤势,只想带着她赶紧回府叫大夫。

    岁安:“小事而已。”

    重点不是这个,谢原放下餐具,“所以五日后,晋兄设宴,又邀了我们。”

    岁安“啊”了一声:“又邀,不是才聚过吗。”

    谢原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没忍住,俯身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你以为呢,北山的师兄没有同你讲过礼尚往来的人情吗,谢表妹?”

    说完转身就走。

    岁安回过神,忽然转头朝他的背影嚷道:“你再喊我这个试试!”

    她就开了一次小玩笑,怎么还没完了!

    少顷,外面飘来谢原悠悠的回应声:“嗯,谢表妹——”

    岁安气结。

    你还真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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