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出得门,脸上犹有泪痕,对虞嬷嬷道:“嬷嬷,不知我哪里失礼做得不对,君侯吩咐我,日后不必去见他了”
别的话可以不说,这句顶顶重要的话可是不得不说,陆慎都这样吩咐了,你们这些忠仆可不要违逆他的意思。
虞嬷嬷听了,脸上照旧带着公式化的笑:“想必是君侯今儿醉得狠了些!时辰也不早了,奴婢唤小丫头送您回去歇息。”
林容巴不得快点走,只是戏要做全套,挤出个惶恐不安的表情:“是!”
虞嬷嬷站在廊下,望着林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问随侍的沉砚:“听说在金明台宴饮时,青银光禄大夫左思危向君侯进献百花仙酒,可有这回事”
百花仙酒,前朝景明帝的珍藏,如今药方已经失传,只存世十余坛。明面上说它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实际上却是滋阴补阳的良药,对肾亏不举有奇效。
本朝修史时,还在笔锋间影射,前朝景明帝多年无子,年近四十却突然有了第一子,正是得了这百花仙酒的缘故。
沉砚二十来岁的模样,是雍州侯府的家生子,自幼被这么嬷嬷们管教着长大,自然是不敢不恭敬的,老老实实道:“席间有人嘲讽左大人六十还得一子,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谁知这小老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他六十尚且得子,全是因为这百花仙酒的缘故。还说什么主公无子,雍州文武不得安定,要把百花仙酒进献给君侯。”
主公无子,雍州文武不得安定……
虞嬷嬷听了,心道,左思危这个贰姓家臣,自来滑头,旁的都是添头,独这句话才是那小老儿想说的。
她转头,见沉砚垂手立在阶下,沉砚人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瞧起来仿若姣好少年,怎么瞧怎么觉得奇怪,问:“君侯怎么说”
沉砚道:“君侯倒是没有生气,大笑起来,说左大人是‘左公老诶,尚能饭否”。那百花仙酒也没有收,分赐给诸部将了,过后也没有再提这事。”
虞嬷嬷听了松了口气,又问:“入得宣州已经快三个月了,君侯身边就没有侍候的内人吗”
沉砚笑嘻嘻打岔:“嬷嬤,有个绿云,不是头一天就带来给你瞧过了吗”
虞嬷嬷横了他一眼:“跟我这儿耍滑头”
沉砚皱着-张脸:“嬷嬷,您饶了小的吧。君侯的内帷私事,我要是敢泄露一个字,明儿就得去河西道给披甲人为奴了。”
虞嬷嬷知道陆慎的规矩,问:“我也不问你是谁?只一句话,到底有没有?”
沉砚嘴巴闭得跟河蚌般:“嬷嬷,君侯最忌讳旁人打听这些,您就饶了我吧,赏我几年好日子过。”
虞嬷嬷指了指他:“好好好,我问你,你不说。赶明儿回了雍州,自有老太太问你。”
虞嬷嬷转身悄声推开门,窗户大开着,狂风乱卷,地上随意散乱着些墨迹未干的大字,她随意捡起一张,泥金绘冰梅纹,是君侯往年间亲手制的梅花玉版笺,已经压在箱底多年不用了。
虞嬷嬷粗识得几个字,随意捡起一张来,见上面的字体与君侯平日纵横奇肆、剑拔夸张迥然不同,反而是十足的丰润端正,上写着一句诗——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谋国,旁边另用朱砂写了一行小字:以议论言之,实乃第一等议论。1
虞嬷嬷虽然不通诗,也不知道这句诗是谁做的,却明白这句诗写的是那位江州远嫁的县主,她心里疑惑起来,君侯对这位江州县主,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虞嬤嬤还站在那儿细想呢,便见内间净室的隔扇开了,陆慎身细白绫的中衣,头顶上的玉冠也换成了木簪。
虞嬷嬤赶忙拿了外袍,端了醒酒汤迎上去:“这晚上还凉着呢,主子可不能不保养将息。”
陆慎嗯了一声,喝了半碗滚烫的醒酒茶,一边随意地翻书,一边问:“嬷嬷腿疾还犯吗”
虞嬷嬷瞥见书案上的孔雀绿釉盘,盘中两个带骨鲍螺已经被吃了一个,她笑笑:“累君侯关心,老了老了,腿脚不灵便罢了,也算不上个病。”
一面试探问:“这带骨鲍螺还是江南的风味更好些,不知君侯可还入得口”
陆慎翻书的手顿了顿,点头,吐出两个字:“尚可!”
陆家虽是庶族,却已发迹三代,陆慎出生时,陆氏已经有了衣冠之族的气象,锦衣玉食的养大,虽不贪口腹之欲,却格外的挑剔。府里的庖厨能得他一个尚可,也是极不容易的,
虞嬷嬷笑:“这鲍螺是夫人亲手做的,今儿一早便进了小厨房,做好之后,还怕不合咱们维地的口味儿,还特地命小丫头拿了给老婆子尝了尝,可见是有心的。”
陆慎听罢,不置可否,一阵静默之后,他吩咐:“嬷嬷,以后不必叫她来见我了。”
虞嬷嬷心里越发疑惑起来:“这……”
微风拂来,庭中竹影班马驳,陆慎语气平淡,却已经决定了崔十一娘的后半生:“宣州安定之后,便让崔氏长留在此地幽居,不必回雍州去。老太太、太太那里,我回去之后,自会交代的。’
虞嬷嬷抬头,只怕当时君侯坚持在宣州成婚,便是打定了这个主意。虽然娶了这江州的县主,却也不打算把她当做结发的妻子,只怕还十分碍眼,远远地放在一边就是了。她叹了口气,姑老太太这步棋只怕是废了。
顿了顿,陆慎又加了一句:“一应起居饮食,也不必苛待她。崔氏可恶之极,却也不必加诸于一弱女子,叫天下人耻笑我陆慎为难一妇人。”
虞嬷嬷看着陆慎那冷硬的面容,道了一声:“喏!”
……
林容回去的时候,一言不发。
曲嬷嬷问了翠禽、凤箫,只这二人候在门外,委实不知缘故,只说:“县主是哭着出来的。
曲嬷嬷听了,忧心忡忡,只是林容一言不发,又怕问了徒惹她再伤心一次。
林容故意沉着个脸,众人便一句话都不敢问了。她得以安安静静地洗漱沐浴,再美美用了一条清蒸鱼,一碗牛奶酥螺,充足的肉蛋奶,是强健体魄的基础
曲嬷嬷瞧得瞠目结舌,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没说。
夜半,见林容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她轻轻挥手:“翠禽,凤箫,你们两跟几个小丫头都下去歇着吧,今儿我给县主值夜。”
翠禽、凤箫福身:“是!”
林容搁下笔,揉了揉手腕:“嬷嬷有话对我说”
曲嬷嬷手里捧着个龙泉窑三足香炉,那是淡淡的梅子青,炉腹有三条仿青铜器的棱线,青翠远幽,她燃了一截苏合香,飘起袅袅青烟:“县主幼时在洛阳,喜欢大慈恩寺的昙花,为了瞧昙花盛开,睡在厢房廊下,足足等三日才一偿心愿。那时,长公主便说,县主虽是女子,却是个轻易不改其志的人。”
林容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叹了口气,“嬷嬷有话直说吧,又何必提从前呢从前的事,已大都不记得了。从前的崔十一娘,也已经……”也已经死在千荡崖上了。
曲嬷嬷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点点头:“是,县主已经忘了从前的事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了。”
书案上有个圆雕回首卧鹤的青玉镇纸,雕工精细,连羽毛纹路也清晰可见,林容握在手里,温润可玩,她听得曲嬷嬷这句话,反而露出个笑来,默认了:“嬷嬷说得是,我死过一-回,自然是变了个人。倘若不变通些,岂不是白死了一遭”
从前在江州,林容初醒过来的时候,还曾担心被人认出来,附以鬼怪之事。可过得一两个月,她便明白,崔块、长公主压根就不在乎这个女儿是不是变了个人。对于这夫妻二人而言,这个女儿不记得从前的事,那是再好不过的。
现如今到了雍地,身边的江州人更少了,林容也就更无需伪装了。
曲嬷嬷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林容的言外之意,接着道:“县主忘了许多事,可曾记得窈娘的名字”
林容想了想,仿佛听得一个女子轻启丹唇:“海棠未语,梨花先雪,一半春休2。”却只想起来这么一句话,便越发头痛起来:“窃娘”
曲嬷嬷笑:“县主还记得她,卢十七娘,卢窈娘,她是长嫂,又有才名,从前常常领着县主、六姑娘在快雪堂读书来着。”
长嫂林容在江州的时候,虽然深居简出,但是那位长嫂也时常来探望,明明是姓孙,哪里来的什么卢十七娘呢
林容道:“阿嫂不是姓孙么听六姐姐说,她出自西蜀孙氏哪里来的什么卢十七娘呢”
曲嬷嬷道:“孙氏是继室,卢氏是原配。卢十七娘刚到江州时,同县主现如今-样的年纪,都是十六岁。只是她生性讷言,姿色平平,不得大公子喜欢。后来卢家势败,大公子找了个由头,休妻另娶,连同她所生的一儿一女都尽被诛杀。长公主怜惜,另赐院子,分拨奴仆,许她苟延残年。”
“老奴从前受过她的恩惠,时不时去瞧瞧她。院子里侍候她的奴婢捧高踩低,时常给她吃的是冷饭馊水,平日里御寒的破裘也长满了虱子。生了病,丫头们嫌麻烦,也不肯去延医煎药。渐渐的,精神也不大好了,从前最是体面知礼的一个人,现如今只知道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啼哭。”
林容听了久久不语,问:“她现如今如何了”
曲嬷嬷抹了抹泪,道“老奴随县主北上,临走前去看过她,她二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却大半都花白了,春日里却披着黑乎乎的破粘,坐在门口同小丫头对骂,苦苦哀求我下次去的时候带包□□给她,求一个了断。”
林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痛,什么都说不出口,这吃人的世道。
曲嬷嬷抬头,望着林容的眼睛:“县主如今是想步卢十七娘的后尘吗豪族的奴婢跟红顶白,不独江州是这样,况崔陆两族又有旧怨,县主一旦被厌弃,日后的处境,恐怕不会比卢十七娘好多少。还不如乘着如今颜色正盛,邀宠于抚远侯。抚远侯无子,倘若县主诞下陆氏长子,将来岂会没有依靠”
林容握着的青玉镇纸隐隐发温,口时觉得这曲嬷嬷说话颠三倒四:“嬷嬷,卢十七娘难道没有生儿育女吗还不是无用”
曲嬷嬷摇头:“抚远侯同大公子心性、为人,大为不同,请郡主三思。”
林容笑着摇头,不欲再谈:“江州送亲使周大人便要返程了,今日我已经同虞嬤嬷说过了,三日后晌午于城外十里亭送行。嬷嬷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曲嬷嬷叹气:“县主曲意避宠,将来可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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