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崔诀的女儿,岂有……岂有给人做妾的道理?念着女儿在,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做妾?崔玦想起这两个字便觉得晦气,重重搁了茶盅在小几上,含含糊糊道:“便是我崔诀丢得了这个脸,崔氏宗亲也绝丢不起这个脸的。”
长公主笑吟吟横他一眼:“好好好,我不过白说这么一句,谁强着你了?你们姓崔的四世三公,丢不起这个脸,难道我就无名无姓,丢得起这个脸?十一,来,过来叫阿娘瞧瞧。”
这番话骤然听着云山雾绕,细细一想,林容便全然明白了,屈膝行礼,唤了句:“见过父亲、母亲。”
小步过去,坐在长公主跟前,叫她拉着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病了一场,虽瘦了些,但是性子也沉稳了,很好。”
林容病好了之后,不记得从前的事,他们都是知道的:“娘,府里待得闷,我想出去逛逛。”
长公主赵元宋年逾四十,是当今圣上的姐姐,先帝的嫡长女,便是江州的军政也能插手,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闻言敛了笑,显得有些疏远:“外头民乱四起,又有时疫,听闻蜀中已经十室九空,你父亲哥哥又正对定州用兵,兵荒马乱,可不是你能出去乱逛的时候。”
林容垂眸,她自从醒来便想着去当初那个坠车的山涧瞧瞧,她同师兄一起坠落山涧,坠车的时候那家伙怕得整个人挂在林容身上,不知他有没有事,来这里没有,倘若来了,现在又到了何处。只是寻常叫人看管得紧,同长公主提了许多次,都被回绝了。
长公主笑笑:“小孩子脾气,以后嫁了人,可如何了得。以后侍奉家翁,要有闺范才是,可不能整天想着出去玩儿。”
林容抿出一个笑:“我只是想着去那山涧瞧瞧,也许能想起点儿什么来。往日的事统统忘了,连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半点不记得,实在不该。”
长公主脸色微变,点点她的额头:“糊涂话!”
林容一进来打岔,崔诀便不好发作了,略坐了一会儿,对着长公主丢下一句:“此事不必再提了,纵没有他陆雍州借兵,也亡不得我江州。”说吧,便往前头宴饮去了。
长公主也并不在意,冲林容笑笑:“你父亲就是这个性子,小事叫他一掺和,也成了大事了,哪儿至于扯出什么什么亡不亡的话来,不用管他。”
又命宫娥拿了新茶进来,亲自用滚汤温茶、洗茶,一面教导林容:“这茶要缓火炙,活火煎,茶香才发得出来。现有一种轻狂人家,自诩名门仕宦、簪缨之族,论起茶具来不是茶圣陆羽用过的碧瓮,便是前朝含章公主的春带彩,论起茶水来不是梅花雪便是荷花露。瞧着唬人,烹茶却只拿水滚一滚,一泡二泡都浑不讲究,简直野人之饮。”
她觑林容一眼,轻轻笑一声:“这些穷家儿小家子气,可万万学不得的。这论茶一道,洗茶、候汤,乃至于择炭,都是马虎不得的。茶性不同,自然配的水也不同。不拘什么茶,统统梅花雪荷花露的混泡一气,倒叫行家笑话。虎丘茶要配惠山泉,龙井就要配虎跑泉了。”
她话毕,林容便见细白瓷盖碗中,碧水盈盈,箐英浮动,气芳味长。
长公主递了茶碗过去,笑:“这是今年宣州的霍山茶,香烈味厚,我吃着倒是不错,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林容接过来,吃了一口,初时苦涩,后便回甘起来,心想,这里样样不好,样样不习惯,独茶很好,来这里不过半年,却喝了二十来年都不成喝过的好茶。
只林容心里记着崔琦说的那副画,坐不太住,吃了两口便想着要回去。长公主本是淡淡的人,偏这回拉着她说话,顾左右言东西,好半晌才道:“十一,你晓不晓得那雍州节度使陆慎,现在咱们府里?”
林容听了心里一惊,心跳止不住加快,眼皮却越来越重,手里的茶也摔落在织金牡丹地毯上,舌根也隐隐发麻:“我……我……茶……”
长公主幽幽道:“十一,你别怪娘,现如今咱们江州遇到难处了。古来便是公主也有和亲的,等将来事成,阿娘一定接你回家来。”
她拍拍手,那老太监又端来一盏药酒,强喂着林容喝了半盏。
那老太监自幼看着她长大,有些于心不忍:“公主,县主她性子刚烈,咱们这样逼她,只怕她醒了,又要重演上回千荡崖的旧事。咱们慢慢劝,县主总会转圜的。”
长公主冷着脸呵斥:“够了,她年纪小,哪里懂得这些,都是你们一向惯着她,才叫她任性放纵,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那茶酒里面不知掺了什么东西,林容昏昏沉沉,一时只觉浑身发热,心痒难耐,如在云端。
不知怎的,她脑子里浮现出长公主嫌恶的声音来:“你是县主,又出自望族,身份尊贵,今日却要同一个姓梁的书生私奔,我宁可你死了,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今日,要么,就乖乖跟我回去。要么,你要有骨气,就从这山崖上跳下去,我还敬你一个服字。”
千荡崖上风声烈烈,少女的声音决绝而惨烈:“好,我的命原是你给的,如今便还给你,也算两不相欠。”
原来崔十一娘不是被流民惊了马车,而是自己跳下山崖的……
林容叹了口气,意识渐渐消失,深觉残忍。
…………
陆慎受不得德公啰嗦,见前一套说辞说服不了,便把什么崔氏四世三公扯出了,满朝故旧,倘收崔氏,便尽得天下读书种子扯出来。陆慎不以为意,勉强应付一番,便独自往这书斋而来。
身后跟着的沉砚道:“主子,这江州还算恭敬,往日老姑奶奶在此暂住的书斋还保存得这样完好。看样子,也是时常有人打扫。”
陆慎嗯一声,往檀木书架而去,问:“先生那里如何了?”
沉砚回:“已是弥留之际了。”
陆慎在书案前盘锯而坐,翻开一本书就此入定。不知过得多久,听得后边细细碎碎,女子隐忍的呻吟。那声音如指尖拨在断弦上,又隐忍又幽怨,柔柔得仿佛滴在沁了水的玉石上。
一旁随侍的沉砚眉心一跳,此次来江州,江州世家豪族不知多少献美,体面一些的如崔氏,叙以联姻之事;有些破败的豪族,令自家贵女自荐枕席的也不在少数,这次又不知是什么花样?
陆慎皱眉,生出一股凌厉的寒气来。他慢慢踱步过去,见地上散落着一二朱钗花摇,金托点翠,累丝流苏。
陆慎满目肃色,在一扇素绢屏风前站定,吩咐沉砚:“你进去瞧瞧。”
沉砚低着头,暗叹一声不好,瞧这一地的首饰,必定是江州贵女。江州贵女,主上可以不屑一顾,却不是自己一个家奴可以折辱的。
他正想劝劝,就见那屏风后的春榻上伸出一截皓腕来,纤纤玉指如柔荑,偏偏手腕上戴着两只玉环,微微一动,那玉环便发出冷冷之音。
沉砚顿时不敢再看,偏着头去瞧那素绢屏风,只瞧见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主子,您看那玉镯上的徽记,是崔氏女。”
陆慎不置可否,手上的乌木扇柄轻轻一推,那屏风便哗啦啦散落在地。最先入目的是一头如瀑的青丝,女子闲闲枕在春榻上,额间两三点香汗,紧闭双眸,微微喘息。
那女子仿佛睡得沉了,听得那屏风倒地的声音,也只星眸微张,茫然地望着前方虚无处,不过一瞬,却又缓缓合上。
陆慎上前一步,见地上散落着天青色的外衫,那女子只着一身薄薄的小衣,浑身湿透,露出玲珑的曲线来。偏偏满脸潮红,粉面含春。
他冷哼一声,眼里生出无限的嫌恶,正想吩咐沉砚把人弄出去,便听得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君侯且慢,君侯留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五瞬之间已经到了门前。陆慎叹了口气,在众人进来之前,终是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那女子身上。
外边跟过来的是江州节度使崔诀,随行的是当世名儒。崔诀进得草屋,见一地的女子朱钗步摇,往陆慎旁的春榻上望去,是一鬓发散乱的女子。
崔诀觉得眼熟,近前一看,大惊失色:“十一,十一,你不是在内眷席上,如何在此处?”
他唤了一通,只可惜此刻药力酒气催发出来,林容无知无觉,一句话都答不出。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奉若掌上明珠,当下满目通红,望向陆慎,语气激愤:“雍州牧,抚远侯,为何我儿在此处?”
随行的儒士也一脸大惊,望着陆慎的谋士,期期艾艾:“德公,这……这如何是好……这成何体统……”
沉砚望着自家主子那铁青的脸,不由得后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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