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3000米比赛开始的时候,  夏仪已经包扎好伤口,被郑佩琪扶回了看台上。一看见她一班的人都围上来关心她,这众星捧月的架势让夏仪有点无措,  直到比赛的发令枪响起来大家的注意力才回到赛场上。

    这是聂清舟的最后一个比赛。

    其实聂清舟的长跑要远远胜过短跑——如果不是因为一班的整体情况太菜,他应该不会报400米的项目。

    夏仪坐在看台上,  全神贯注地看着赛道。

    跑3000米的人很多,  但是她一眼就能看到白衣服的聂清舟,  他手长脚长,跑起来十分好看,就像是一匹雪豹。

    他的节奏很好,  每次练长跑的时候,夏仪都跟着他调整节奏。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个精准的钟表,知道自己在什么时间该保持什么样的速度,  不急不躁。

    所以即便他开始只是在中间的位置,  她也并不担心。过了200米之后他开始慢慢地提速,  从外道一个个超过前面的人,当他们跑完一圈再次来到看台面前的时候,  聂清舟已经和另一个黑背心的男生交替领跑了。

    他们一靠近看台,大家就扯着嗓子喊聂清舟的名字,  夏仪看着周围欢呼的同学,  恍然间想他们喊她名字的时候,  原来是像这样的。

    如果能在这里听感觉好像更加震撼,不可思议。

    她只是短暂地走了一下神,目光就再次回到场上,聂清舟和另一个男生已经甩了第三名大半圈了。

    付子明得意洋洋地在旁边说着:“有了有了,至少是个第二!让我来算算积分排名啊……”

    3000米的比赛要跑十来分钟,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聂清舟和那个男生水平不相上下,一直稳定地缠斗着。在最初的激动之后,大家也平静下来,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但是夏仪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着聂清舟像是没有重量,又不知疲倦一样在阳光下轻盈地奔跑,每一根发丝都莹莹发亮。

    仿佛时间也像跑道一样头尾相接循环不止,这奔跑永无尽头。

    “套圈了套圈了!”

    “哎哎哎!最后圈!加速了冲刺了!”

    直到最后一圈,大家才重新兴奋起来。

    这两个人是真正的一骑绝尘,几乎同时提速,身影重叠在一起,直到冲线时也互不相让。

    看台上的同学一时间不能确定谁是第一,焦灼地等待着。直到聂清舟和裁判老师确认过之后,撑着腰笑着向他们举起手,伸出食指做出“1”的姿势。

    一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们兴奋地喊着:“第一!第一!冠军!”

    聂清舟眉眼弯弯,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慢慢地朝看台这里走过来。看见夏仪的时候他愣了愣,几步跨上台阶,和付子明敷衍地击了个掌后就问夏仪:“怎么样了?”

    “擦掉一片皮,脚踝有点肿,没大事。”

    夏仪抬头看他,弯起眼睛:“你跑得最好的一次,恭喜你!”

    聂清舟笑了笑,他从付子明手里接过毛巾,他的呼吸还很急促,汗从额头接连落下,所以他只是擦着额头上的汗,并没有坐下来。

    “你刚刚真吓人。”聂清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憋着的劲儿释放掉了一样。他低声问她:“都伤成这样了还跑得那么快,不疼吗?”

    夏仪摇摇头,她说:“当时脑子里没想到疼,只是想着,我要跑赢她们30米才行。”

    聂清舟擦汗的动作停了。

    “我答应了你要给你30米,我不想让你失望。”夏仪抬头看着聂清舟,很认真地,坦然地说。

    聂清舟俯下身,夏仪不确定她是否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愤怒,但是那双茶色的眼睛深深地映着她,沉沉地压着她。

    “夏仪,就算你摔倒的时候当场要求退出,就算我们这场比赛没有成绩,我也不会觉得失望。你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需要担心。你只需要确信一点,你已经超出了我的一切期望,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

    夏仪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聂清舟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转身坐在她身边,喝了一口水,然后轻叹了一声说:“夏仪,我为你所做到的一切而骄傲,不止今天,一直如此。”

    顿了顿,他难得有点拘谨地看向地面,道:“这话很奇怪,我可能也没有立场这样说,但是你能不能稍微考虑自己……”

    “我也是。”

    聂清舟怔了怔,他看向夏仪。

    夏仪深黑的眼眸干净清澈,在夕阳余晖里她的碎发在额前飞舞,泛着金色光芒。她非常坚定地说:“我也为你而骄傲啊。”

    他站在讲台上分享他的短篇小说时,他在赛场上乘着风奔跑时,就像是一颗燃烧的恒星,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确信他属于她。

    这种确信,就仿佛确信在每次光芒大盛之后,他总会笑着寻找她的目光,然后走入人群中,走到她的身边一样。

    他也是她的骄傲。

    聂清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着吃惊的表情,他好像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好像明白了,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夏仪伸出手去在他面前划了一下。

    “聂……”

    她的手被聂清舟抓住,悬在了半空。

    他的手有点潮湿,带着长跑后还未散去的热气,将她的手抓在手里。

    只是一瞬间,他慌张地别过脸去,放开她的手。红色爬上他的脖颈,一点点朝着他的脸颊蔓延,他拿手掌扇着风,说道:“秋老虎真是不得了啊,这天怎么还是这么热……哎你看,闻钟的比赛!”

    夏仪成功地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转而朝操场上投去。

    聂清舟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

    要命,真是要命。

    他刚刚心跳比跑完3000米还要快。

    运动会结束的时候,一班以两个冠军、两个季军、两个第四和两个第五,名列全年级第五。

    主席台上报出一班的排名时,一班先小小地沸腾了一下。等到二班“年级第八”的排名被报出来时,一班像是往火里丢了一把干柴——燃起来了。

    他们跳起来互相拥抱,夏仪和聂清舟被簇拥着,付子明大喊着:“一班牛逼!夏仪,聂清舟,牛逼!”

    “有体特有什么了不起,耍阴招有什么用!还不是输给我们!”郑佩琪喊着。

    在人群热烈的呼喊声中,夏仪看到无数激动的眼睛,他们的热情像是大火一般到处蔓延,烤得她发烫。

    在运动会结束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夏仪和聂清舟成了一班的英雄。

    因为夏仪的事迹过于热血和壮烈,她的英雄待遇远胜于聂清舟。她因为受伤腿脚不方便,所有的作业、卷子都有人帮她拿,她离开教室、下楼的时候同学也轮番扶她。对于她作为副班长要做的工作,同学们配合得非常积极,根本不需要她催。

    聂清舟在这个期间默默地退居二线,把照顾夏仪的机会多多让给别人。于是他隔着一个教室的距离,满意地看着夏仪对大家的关心和帮助,从最初的无措不安,到习惯和接受。

    从前一下课,夏仪就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好像变成了透明人一样。现在下课的时候,她前后左右的人也会跟她说话,聊天,甚至开始和她嬉笑。

    她像是融入海洋的水滴。

    “夏仪其实脾气挺好的,一点儿也不凶,还有点可爱。”

    “她就是脑回路和大家不太一样而已。”

    “家庭环境怎么了?那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啊,她不是坏人。”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夏仪这么好看?肯定是之前她的头发太短了,她其实是隐藏班花吧!”

    他偶尔会听见班上的同学这样讨论夏仪,这种言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的身边也越来越热闹。

    这种改变连午饭小分队都察觉到了,张宇坤惊讶地说:“怎么回事,夏姐你走在路上,居然都有人跟你打招呼了?”

    “怎么了,本来就应该这样啊!”聂清舟笑眯眯地指指夏仪:“现在她周围人多着呢,我插都插不进去。”

    郑佩琪抱住夏仪的肩膀:“不要,她们要跟我抢夏仪。夏仪,你不会被她们拐跑了吧?”

    夏仪摇摇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

    聂清舟的目光落在郑佩琪的手臂上,那只手臂靠着夏仪纤细的锁骨,紧紧地攀住夏仪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夏仪转过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聂清舟咳了一声,他欲盖弥彰地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说:“没事。”

    有时候他真羡慕郑佩琪,羡慕那双可以随意环着夏仪、抱住夏仪的手臂。

    下午体育课时,闻钟拿着单词本坐在操场边,心不在焉地背着单词。他转动脖颈时,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男生夹着篮球来到了他们班的活动区。

    夏仪的腿还没有完全好,最近的体育课她都只是坐着休息。那个男生径直走到夏仪面前,低头跟她说什么,那情意绵绵的眼神含义再明显不过。

    夏仪的表情则平静甚至于疑惑,他们交谈了两句,男生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糟糕。

    闻钟收起单词本,走到过去对夏仪说:“郑佩琪找你,有急事。”

    夏仪立刻跟那个男生说了句抱歉,站起来转身找郑佩琪去了。

    男生站在原地,懊恼地抓抓头发。

    闻钟不动声色地看着了他一眼,甚至有些怜悯。他转过头,却不期然和另一个人对上目光——聂清舟正在篮球场边擦着汗,他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拎着一瓶水看向这里。

    他显然也在关注这边。

    男生沮丧地铩羽而归,聂清舟则和队友摆摆手,然后边喝水边慢悠悠地走过来,直到在闻钟身边停下脚步。他没提起那个男生表白的事情,他和闻钟之间仿佛有种诡异的,情敌间的默契。

    聂清舟闲聊道:“还没恭喜你跳高拿了第五名。”

    “又不是第一名。”

    “你真冲着第一去的吗?第五名应该就远超你的预期了吧,已经很厉害了。”聂清舟指指他手里的单词本:“你以前也不练,这才练了两周多。”

    闻钟冷哼了一声,并不接受聂清舟的夸赞。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远处正和郑佩琪说话的夏仪。

    她穿着蓝白的秋季校服,袖子一直挽到手肘处,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鼻梁挺拔流畅。光从她的侧脸照过来,她看起来干净利落,美丽又幽静。

    “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现在她周围有这么多人,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她。本来她身边只有你,你可以是她的唯一。”

    闻钟像是在问聂清舟,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聂清舟拿水瓶的手悬在半空,露出非常怪异的表情。

    他想这可真是耳熟,他表妹之前就经常激动地说‘他是她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之类的话。所谓“唯一”,难道不是一种不幸吗?

    他的夏仪不能这样。

    “夏仪本来就坚韧又才华横溢,只是还在成长而已,她的价值在于她自己,又不是我给她的。就算没有我,她也会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和喜欢,她理所应当。”

    “我不要她只有一束光,就算那束光是我也不行。”

    聂清舟伸手指向天空,他满目笑意地、仿佛玩笑但又无比坚定地说:“我要打开天门,让世界上所有光都照到她的身上,这就是我的想法。”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闻钟总会想起这一天,想起聂清舟说的这句话。他总是愤恨,满怀嫉妒,又有多么羡慕。

    聂清舟和他一样没有说出自己的爱,和他一样总是与夏仪错过。

    但是他的爱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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