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对于聂清舟最严峻的考验就是, 他的“父母”要从省城回来过年了。
虽然说自从他们去省城打工之后,这么多年里他们和“聂清舟”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满一年,但是这毕竟是“聂清舟”的父母,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两个人。聂清舟这段时间只和他们电话交流了几次,也不知道要怎样和他们度过这个新年。
聂清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在车站第一眼看见那两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时, 喊出了“爸”、“妈”这两个字。
那两个中年人显然也愣住了, 他们在热闹的人流里,拎着色彩俗气艳丽的条纹袋包装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背上的行李重得把他们的腰都压弯了,此刻显得有点狼狈和不知所措。
“小舟?你……你怎么来了?”聂妈妈一米六几的个子,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件玫红色的扎眼棉袄, “聂清舟”的单眼皮应该是遗传自她。此刻她的眼睛睁得溜圆, 眼里的惊喜溢于言表。
这么多年里他们回来过年,聂清舟从来没有到车站接过他们。
聂清舟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收拾得干净清爽,看起来甚至是斯文和优雅的。他笑起来,走到女人身边拿走女人手上的重物,说道:“姑姑说你们今天下午回来,我就来车站等着了, 也刚到没多久。你们回来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聂妈妈更加惊讶了,她的目光追随着聂清舟,看他自然地走到聂爸爸身边,说:“爸,包给我背吧。”
聂爸爸连忙摆着手:“不用不用, 东西沉压坏了你。”
聂爸爸长得高大结实,满身常年干体力活锻炼出来的肌肉,两鬓已经有点斑白,笑起来的时候满面皱纹,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衰老许多。
他揉着聂清舟的肩膀,不住地说:“长高了,又长高了,也长大懂事了。真好,真好。”
这句话话音刚落,他们一老的眼睛就有点湿。聂清舟环住聂妈妈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走吧,我们回家去。”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聂清舟找到位置让聂爸爸和聂妈妈坐了下来,自己站了一路。聂爸爸和聂妈妈时不时跟他说两句话,问他的学习,问他的生活,缺不缺钱花,这些问题他们在电话里都问过聂清舟很多次了。
但是聂清舟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的神色,在嘈杂的公交车里,发动机的轰鸣声覆盖在所有声音之上,他俯下身去提高声音,确保自己的声音清晰。聂清舟有问必答,并不介意细致地重复自己的答案,然后适时地反问他们的生活,让话题可以继续下去。
他知道他们并不是忘记了他曾经说过的东西,他们只是想要跟他说说话,但又不善于交谈,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别的问题罢了。
他们说着说着,聂妈妈就生疏又亲密地握住了聂清舟的手,聂清舟看向她时,她似乎还有点退缩,但是聂清舟立刻笑了起来,也把她的手握紧。
聂妈妈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好像这旅途中的所有疲劳一扫而空似的。聂爸爸也很开心,话匣子慢慢打开了,说着这一年里在省城见到的趣闻乐事。
公交车明明开了很长的时间,下车的时候聂爸爸聂妈妈却还有点意犹未尽,聂妈妈小声说了一句:“这么快就到了啊。”
“可能是修了路,比之前好开了。”聂清舟解释道。
他们往那个熟悉的灰白楼房走过去,远远的聂清舟就看到楼下围了许多人,他本来还有点纳闷,走近了才发现,那居然是夏家杂货排队结账的队伍。夏家杂货此刻生意好得惊人,一个小店满满的都是人,这么冷的天,站在柜台后的夏奶奶愣是热出一头大汗来。
聂清舟十分意外,他没想到他们的促销策略居然这么成功,这人流未免也……太惊人了。
聂妈妈也跟着看向那个小卖部,惊讶道:“哎呀,今年新搬来的邻居啊。这么多人排队,里面东西一定很好吧?”
“啊……是的,东西都不错,而且现在有折扣。”聂清舟回答道。
聂妈妈的眼睛亮了,她喊着:“老聂,老聂,我们快把东西放回家,赶紧去一楼小卖部买点东西,再不买要空了!”
于是他们在聂妈妈的催促下加快脚步,迅速把东西放回家,聂妈妈就杀向了楼下小卖部。聂清舟着实是没想到,这促销也销到了自己家头上。
聂爸爸看着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愣了半天才转头看向聂清舟。此时聂清舟已经端起了水壶,对他说:“爸,东西放下晚点再收拾,先喝口水吧。”
“哦……哦……”聂爸爸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直接灌了一杯,然后说:“你歇着吧,我先去收拾床铺。”
“你们的房间我已经收拾过了,褥子床单我都铺好了,被子也拿出来晒过,都是干净的。你们可以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就喊我去收拾吧。”聂清舟也喝了一口水,说:“你们赶了一路车了,今天就好好休息,菜我中午就炒好了,晚上熬个粥再热热菜就行。”
聂爸爸站在原地,五大三粗的男人张大嘴巴,眼睛瞪圆了,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聂清舟当然知道自己的表现和从前的“聂清舟”差别很大。
或许不能说“大”,应该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是当他从脑子里搜索完“聂清舟”和他父母的相处方式后,就明白那种方式他完全模仿不来,也不想模仿。
他不可能对长辈大吼大叫、挑三拣四、摔东西、骂人,他对聂家父母没有怨恨,他不擅长吵架,更无法对聂家父母那充满了期盼、愧疚和爱的眼神视而不见。
最后他决定放弃挣扎,拿出自己本来的样子,尽可能地好好对待他的新“父母”。问题少年一跃成为资优生,这反差本来就很大了,也不差其他的一些反差。
不过是过年的十天左右的时间,聂家父母难道还能把他开除出“儿籍”?
于是聂爸爸聂妈妈刚回家的三天,只觉得天天有惊喜,处处有意外,一年不见的儿子突然变得温柔、体贴、有礼貌,不仅是学习,家务都有了飞一般的进步。这梦幻般的改变,让人简直不敢相信。
这已经是聂清舟刻意收敛的结果了,事实上为了避免太多相处,太多差异让聂家父母生疑,接他们回家之后除了第一天之外,后面几天都借口写作业,尽量多待在自己房间里。
然后他三天就把一个寒假的作业写得差不多了。
聂清舟看着堆成小山的写好的作业,有点后悔没在学校图书馆多借几本书,或许他还得再多整点题库,把写作业的时间撑长一点。他边想着边站起来,在他房间的窗户前伸懒腰,远望休息眼睛。
望着望着,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从夏家杂货拎着塑料袋出来的人,往同一个巷子里拐去了?那个巷子里没什么住户啊。
聂清舟想了想,就穿上羽绒服走出房间,跟聂妈妈说一声:“妈,我出去一趟啊!”
“哎,好!”聂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小声说:“这孩子,出门居然会跟我说了,也不摔门了。”
聂清舟裹着羽绒服顺着他看到的巷子走去,巷子都是灰色的砖墙,砌得很高,从墙缝里钻出各种各样的植物。他左拐右拐,果然看见了好几个拎着袋子的人,正围着一个穿浅紫色毛领羽绒服的娇小女生说着什么。
这女生看起来有点眼熟。
待聂清舟走上前两步才发现,这女生不是郑佩琪是谁?
“郑佩琪?”聂清舟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郑佩琪被这声呼喊吓得一激灵,她赶紧摆摆手对围着她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就散开走掉。聂清舟上前几步走到郑佩琪面前,他瞥了一眼那些离开的人,再看到郑佩琪手里的一沓小票,恍然大悟道:“那些顾客是你找来的?”
“嘘!你千万不要告诉夏仪!”郑佩琪急得直比划,她情绪一激动就容易上头,眼睛立刻红起来:“你们不是说了我负责多捧场吗?我就……我就喊人来排队买嘛。一般来说就算有促销,可能大家一开始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太会第一个尝试。去的人多了,大家口口相传,就都好奇,都来买了。”
聂清舟想,你可真是把排队营销玩明白了,超前喜茶等等一众品牌十年啊。
“你从哪里找人来的?”聂清舟纳闷。
“就……也就找了我爸一个离这里比较近的一个厂里面的工人……他们来买,我给报销一半。”郑佩琪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
她爸离这里比较近的一个厂。
要是张宇坤在一定直接反问她,那你爸到底有多少个厂?
聂清舟揉揉眉心,他说:“你还是个学生,你这样要花太多钱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不多啊,也就两三千。”郑佩琪非常真诚地说。
“……”
郑佩琪用的是最新款iphone,聂清舟之前猜到她家境应该不错,但是看起来郑佩琪的家境,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不错很多。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郑佩琪掰着手指头说:“我第一天喊了四十几个人来,人数每天依次递减,最后到过年前一天停止,这样慢慢的真实客流就会取代我找来的人,非常自然,没人会发现的。”
“……你还精心设计过?”
“是啊是啊!”郑佩琪眼睛亮亮的,她恳求道:“所以你别告诉夏仪,我就是想帮忙,要是她因为这个讨厌我就完了,求你了!”
聂清舟哭笑不得,他说:“好好好,我不告诉夏仪。但是这件事你也适可而止啊,说好了过年前停就停啊。”
郑佩琪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她想起来什么,有点羡慕地问道:“对了,你和夏仪关系好像很好?”
“嗯,是挺好的。”
“你们是怎么变得这么亲近的呢?”
聂清舟挠挠脖子:“这个……说来话长了。”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郑佩琪满意,她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夏仪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过我啊?”
“啊……”聂清舟努力回想:“哦,提过啊,她说之前她校服脏了,你借她校服穿来着。”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她说……你校服的味道蛮好闻的。”
郑佩琪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真的吗!夏仪也喜欢小雏菊的味道!真好真好!”
她雀跃着雀跃着,突然严肃了,她盯着聂清舟说:“你真的没有追夏仪吧?”
聂清舟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没有。”
“那就好,早恋不好,不要影响夏仪!”说完郑佩琪就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再见再见!”
她挥着手蹦蹦跳跳上了拐角处的一辆私家车,聂清舟看着那车子奔驰的标志和尘土里逐渐远去的身影,心想郑佩琪这样子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表妹说过,是叫什么来着的,唯粉?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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