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受伤的第二天,  聂清舟正百无聊赖地撑着头坐在夏家杂货柜台前,一边帮夏奶奶看店,一边看他去图书馆借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敲门声,  有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说——是不是不在家啊。

    聂清舟感觉他们好像是在敲他家房门。

    于是他从杂货店里探出头来,大声道:“你们找谁啊?”

    这一探头牵扯到他背后的伤,他皱了一下眉,就看见视线里出现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个子不高。似乎因为身体过于笨重,她走路的时候左右晃动像是企鹅一般,偏偏还穿着耀眼的紫色衣服。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背后,  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同样胖胖的男生。

    是吴思远。

    聂清舟愣了愣,  然后转头喊:“夏奶奶!我得离开一下,你要出来看店哦!”

    厨房里的夏奶奶于是丢下了正剥到一半的毛豆,  双手在衣服上擦擦:“来了来了。”

    聂清舟于是走出柜台,  缓慢地移动着,对一脸激动迎上来的中年女人说:“别在这里说,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

    在楼房背后安静的巷子里,  吴思远的妈妈激动得面色通红,她拉着聂清舟的手颤声说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感谢你不追究我们儿子,不然他真的就完了。我儿子,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  他可乖了,都不会大声说话的。也不知道这次怎么了,  就鬼迷了心窍,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阿姨给你鞠躬了。”

    聂清舟立刻扶住吴思远妈妈的胳膊,一边吃痛一边把她往上拉:“阿姨!阿姨不用,不用这样。”

    吴思远妈妈扯着吴思远的胳膊把他拉过来,摁着他的头让他也鞠躬。边摁边说:“你这孩子,在旁边干站着干什么!快给人家道歉!你脑子怎么长的,还敢带刀到学校,还敢伤人!尽长这种邪门的能耐,妈妈怎么把你教成这样啊!”

    聂清舟一手拉住她的手,制止她摁吴思远的动作。他看向吴思远,吴思远低着头,眼泪就挂在眼圈里晃荡,眼睛有恐惧也有愤恨,偏偏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阿姨,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吴思远没有必要跟我道歉,这件事我也绝对不会再跟别人提起。您放心,他以后可以继续在学校里安心学习。”

    聂清舟这句话说完,吴思远就抬起头盯着他,眼里仍有畏惧和怀疑。

    聂清舟转眼看向吴思远的妈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吴思远有没有跟你说过,平时在学校里他经常会被欺负。有时候是外貌上的人身攻击,有时候是变相的零用钱勒索,但还好没有上升到肢体冲突。”

    吴思远妈妈愣了愣,老师把她喊去的时候,提起过吴思远是因为受欺负所以才伤人,但是没有讲得那么仔细。

    她转头看向吴思远:“就这些事?这种事值得你拿刀吗?你要气死我……”

    吴思远的目光更灰暗了,头颓丧地低下去。聂清舟怔了片刻,继而皱起眉头。

    在这一刻他知道为什么吴思远不把被欺负的事情告诉家长了。

    “阿姨,这不是‘就这些事’,这很重要。是人就有自尊心,忍耐也都有限度,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您要维护他才对啊。如果他能早点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您能站出来帮他撑腰,或许昨天他就不会拿刀来保护自己了。”聂清舟望着吴思远妈妈的眼睛,万分郑重道:“您是他妈妈,您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至少您要珍视他、安慰他、保护他。”

    “还有您说,吴思远很乖,平时都不会大声说话。我不觉得这是好事,他要学会保护自己,被欺负就要大声说出来,要用正确的方式反抗。他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我们欺负他,以后还有别人。”

    吴思远妈妈惊愕地望着聂清舟,好像无法想象从他嘴里会说出这一番话。吴思远却已经哭了出来,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不停往下掉。

    一番话说完,聂清舟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激动。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是要对您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您知道吗,吴思远之所以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朋友说了侮辱您的话,他接受不了。”

    “我只是觉得,吴思远其实很爱您,他肯定希望,您也能多护着他。”

    说完聂清舟后退两步,忍着后背的伤慢慢俯下身去,冲他们鞠躬:“还有,对不起,我为我朋友之前做的事情向你们道歉,非常抱歉,以后绝对不会了。”

    吴思远好像忍不住了,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从聂清舟的视线里看见他宽大的身体缩在一起,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好像这个孩子默默忍耐了好久,做了冲动的错事,被强摁着来和曾经欺负他的人道歉,满腹的惶然和委屈终于被人看到,被说出来,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他妈妈的手臂从上面伸出来,环住他的肩膀,好像也哭了起来。

    最后聂清舟目送这对母子在阳光下相拥而去的背影,他站在小巷子里,海风蜿蜒地穿过这里,把常绿的树木吹得沙沙作响。

    他慢慢地往前走,他想起来他上大学的时候当班长,常常帮着辅导员处理班上学生的日常事务,后来发展成帮忙处理全年级的日常事务。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各种各样的家长,大部分时候痼疾已成,难以挽回。

    十六岁会不会比十九岁更好,能够改变和挽回的东西,会不会更多一点?

    辅导员说——你要不毕业以后来接我的班吧,像你这样把别人的幸福当幸福的人,最合适当辅导员了。

    当时他怎么说的来着?

    聂清舟仰起头,阳光照到他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

    他说,不可能的,我还不想气死我爸妈。

    ——您是他妈妈,您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至少您要珍视他、安慰他、保护他。

    聂清舟长叹一声,苦笑着喃喃自语:“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谁比谁好呢。”

    他的父母,此时此刻正拥有着一个考上了正一实验班,成绩优异的儿子。此后这个给他们长脸的儿子,会按照他们的希望选择理科班,考取一所声名在外的985院校最好的专业,妥帖地出国交流,去名企实习,赚足资历然后找到一份“有出息”“稳定”的工作。他原本还应该成家,买学区房,还房贷,摸爬滚打到中高层领导,像曾经被使唤一样使唤员工们,慢慢变得世故而油腻,这种生活他虽然不喜欢,但也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好。

    可他没这个机会,他掉到了十年前的这里,像是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遇到了他从没想过的奇境。

    他走到“夏家杂货”门口时,夏仪刚刚接夏延放学回来,她停下车,夏延一瘸一拐地走进门去了。

    这时她回过头来看向他,风吹得她的短发乱飞,她的眼眸漆黑,一半身体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像是“奇境”这个词所有的具象化。

    这是他的兔子小姐,夏仪。

    像猫,像海鸥,像兔子,他的highest  priority,夏仪。

    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转过身去骑着车,沿着洒满阳光的街道远去。

    聂清舟站在这个路口,看了很久很久。

    晚上张宇坤和赖宁又出现在了聂清舟的家里。

    因为每天晚上要给聂清舟带作业和笔记,张宇坤和赖宁索性跟班主任老师请了晚自习的假,这一周跟聂清舟一起自习。

    “李老师居然答应了?”聂清舟一边写着作业,一边抬起眼睛看向他俩。

    张宇坤咬着笔尾端,从作业的泥潭中挣扎出来:“老李本来不想答应的,眼睛都瞪起来了。但是张老师在旁边帮我们说话,老李就准了。”

    赖宁插话道:“最近这几天,学校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了个防校园暴力周。班会课老李在台上说了好久,我看吴思远的脸色都白了。”

    张宇坤立刻举起手:“我保证啊,我和赖宁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去,学校里也没有任何传言。”

    聂清舟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也别咬笔了,哪题不会,我看看。”

    张宇坤笑起来,挠挠后脑勺:“舟哥你脑子怎么就这么聪明呢,篮球打得好,学习也好,你说夏仪怎么就能不动心呢?”

    聂清舟皮笑肉不笑:“要不咱俩过得了。”

    “别别别。”

    在无数次否认自己喜欢夏仪失败,并且无法解释自己对夏仪的优待之后,聂清舟终于认命,不再试图解释清楚。他早该明白,就像他表妹对十年后的夏仪和聂清舟在一起坚信不疑一样,张宇坤和赖宁也有同样见了棺材板都不落泪的坚定信念。

    于是说辞从——“我不喜欢夏仪,也没有追求夏仪”,变成了“我喜欢夏仪,我追过夏仪,但是人家拒绝我了,人家没看上我。”

    赖宁眼睛一亮,难得机灵道:“哎,我们以后周末不是要到舟哥家写作业吗?舟哥你喊上夏仪一起啊,就说大家一起写,互相交流有效率!”

    “对对对!你要是单独约夏仪,她可能不同意,但是有我俩在就好了。我们保证给你当好僚机!”张宇坤在旁边跃跃欲试。

    聂清舟抱着胳膊看着这两个人,思索片刻后缓缓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正好他觉得,他一个人带这俩有点带不动。

    是时候再请一位老师了。

    赖宁和张宇坤笑得开心,浑然不知自己给自己加报了个辅导班。

    聂清舟再三叮嘱,耳提面命让张宇坤和赖宁不要在夏仪面前乱说话,也不要乱传他们的事情。于是周末,聂家集体作业班开张了。

    在聂家的餐桌上围了一圈人,分别坐着聂清舟、夏仪、夏延、张宇坤和赖宁,作业和参考书铺了一桌子,学习气氛颇为浓厚。聂清舟的化学在他所有学科里比较弱,尤其是和实验相关的部分,他写着作业偶尔就会和夏仪讨论两句。夏仪会低下眼睛看着他指着的题目,两个人慢慢凑近。

    每当这个时候,张宇坤和赖宁就会露出一些难以言明的兴奋神色。

    聂清舟和夏仪讨论完了,转过头来瞥见张宇坤和赖宁发亮的眼睛,再一看他们空白的本子,就板着脸拿手指敲敲桌面。

    “你俩干什么呢?本子上怎么还是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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