炑宸讶异了一会儿,坦诚自己当时顾着救人没有注意到什么密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那条隧道就是出路?”

    “我也是今天才想到,惟园就在埙意宫的旁边,而埙意宫是宫牢……”烛安解释到一半。

    “承启六年的十二人逃狱事件!”温知礼倏忽洞悉烛安的想法。“神翎宗在位时发生过一次犯人逃狱事件,后来她彻夜整改宫牢,加强防护,并派精兵去追才将犯人捉拿回来。”

    “你们的意思是,隧道是当年那十二人挖的?她们用这条隧道逃离了裒城?”炑宸惊叹。

    “我无法完全肯定,但我相信是的。”烛安知道自己纯属猜测不够可信,但那是一种直觉,一种沉积多年越来越强烈的直觉。

    从她第一次见到那条密道起,到后来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遗忘,直至今时今刻它就在脚下蛰伏千年待一机,贯穿了十几年的迷思在这一瞬窥见曙辉。

    “神翎宗雷厉风行,断不可能留下这条秘密通道作为隐患,会不会……”炑宸始终有所顾忌。

    “就是因为先帝够深谋远虑,她才会留下这条后路!”烛安秉持不同观点。“一条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知道的密道,比任何皇军、暗卫和武器都更可靠。”

    炑宸欲说还休,最终点了点头。“那我们还等什么?”

    “这里到处都是地爆珠,我们得小心分辨。”温知礼蹲下来观察土壤。“地爆珠颜色比土壤深,表面有一小小机关红点,踩到它后几乎等同死路,移开瞬间爆炸,不移开则定点爆炸,不死也得送上半条命。”

    几人的视线从那些死相惨不忍睹的尸体上移开。

    “从惟园入口过来叛军寥寥无几,地面被炸开的窟窿却多达二十几个,这片草地应是埋下了不下千枚的地爆珠,省掉人力巡逻。”温知礼推测道。

    “冯开谊埋地爆珠期间牺牲了多少埋雷兵,是省力还是费力?简直草菅人命!”虽然埋雷兵都是叛军,但冯开谊罔顾性命的行为令烛安发指。

    且他埋地雷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玉玺,埋珠只为炸珠。为了一个死物将人命视如草芥,冯开谊死一万次都不足够。

    思及这里还有近千枚地爆珠未用上,冯开谊迟早会带兵过来完成工作,烛安当机立断,先是询问在场有没有人不会游泳,得到否定答案后,遂告诉众人隧道的大概位置,之后与队友商量下湖顺序。

    由于隧道空间狭小,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烛安建议每隔五分钟才下去一个人,这样隧道不会堵塞,最后一个下水的人也不怕在水里呆太久造成缺氧。

    温知礼也临场教授大家在水下不要紧张,可以在脑内数数来分散注意力减轻恐慌。

    在烛安的考虑和温知礼的自荐下,温知礼作为队伍里武功最高的人打头阵,由他负责辨出土壤里的地爆珠,并朝着湖岸开出一条安全的路。

    烛安原本想排第二,循着温知礼踏出的脚印并加深它们,让后面的人更顺利地通过地雷区,但林惊世觉得自己更能胜任第二人的位置。

    他从小会游泳,水性极好,如果下水后温知礼找不到隧道入口,他可以及时给予帮助。

    话既至此,烛安把炑宸放去第三人的位置,却遭到炑宸斩钉截铁的拒绝。

    第三人是最安全的位置,炑宸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烛安想殿后的用意。

    两人拉扯了一番,最终在炑宸、温知礼和林惊世的共同劝告下,烛安排到了第三。

    炑宸则是最后一个下水的人。

    温知礼动作轻快、身姿迅敏,在林惊世的连番赞叹中完成了高难度的绕雷之舞,令人拍案叫绝。

    林惊世趁热打铁,在脚印还未消退前踏上去。

    站在湖边的温知礼见林惊世已经行动,随即脱下军服,弓背屈膝准备跳下湖,可犹豫一番后,他最后转身望向烛安。

    想亲眼看到她安全过来。

    林惊世被温知礼突如其来的“不跳”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到了异样,急看脚下有没有踩到地爆珠,一边紧张兮兮地问:“温大人,你怎么了?”

    “阿世,你先过来。”温知礼的眼睛依旧看着烛安。“烛安姑娘,人到齐后我再跳下去。”

    “可这样不是浪费时间吗?”林惊世踩了踩脚印,然后又一个跨步。

    温知礼决定拿别人当挡箭牌。“小心驶得万年船。假设我们跳下去后,炑宸一个人跨越地爆珠时遇上冯军,后果难想。如果我们几个人都在,人多力量大。”

    林惊世闻言歪了歪脑袋,觉得这理由好像哪里对,又好像哪里不对。要是冯军更多人,按他说的“人多力量大”,她们岂不是要团灭?

    烛安本来就不想让炑宸落单,听到温知礼这么建议,同意了。

    但毕竟是推翻了之前的计划,在岸上多呆一秒都会有暴露的风险,她不勉强林惊世一同等炑宸。“阿世,如果你想在岸边等就等,不想的话就先下水,按我描述的深度在那个位置找看有没有松软的土,刨开就会看到隧道,千万小心!”

    林惊世此时已经跨过整个地雷区,站在温知礼的旁边。他看了一眼对面的烛安和炑宸,开始解甲。“兵侯大人,这样吧,我先下去为你们开路。脚印还新,你们要快点!”

    然后他背身看向湖水里的倒影,做了几次深呼吸。“温大人,你完成了前半段,后半段就交给我。”

    话一出,温知礼心中不免抱愧。其实他真心实意想要第一个下水,但混迹江湖近十年、常年跟着大当家平定边境骚乱的他不能完全信任林惊世邪转正的叛军身份,也不能完全信任炑宸在紧急情况发生时的行为与反应。

    他们都有可能会背叛她。

    所以温知礼才会想要集齐所有人再下水。第一个下水的话,意味着他会是第一个抵达出口的人,届时主动权在他手中。

    可烛安却丝毫不介意让林惊世先下水,予以百分信任。

    而且她同意温知礼的新提议,也是因为想要保护炑宸。

    她信任他不能信任的他们。

    为什么?

    就在他疑惑之时,林惊世居然真诚地说“后半段就交给他”,恳切的双眼让温知礼深感过意不去。湖里危险未知,是他的建议间接导致这小伙要先下水涉险,而他自己还是无法全然相信他,只好拍拍林惊世的肩膀,为他打气。

    或许,她是看到了林惊世的赤诚之心。

    那么,他会尝试信任他。

    “大人,阿世使命必达!”临近湖边的地,林惊世呼喊一声,首先跳进河。

    烛安跨越半片地爆珠之原后,炑宸随即从另一头出发,想着节省时间。“烛安,我现在跟上来。”

    烛安欣然答应,专注踩脚印。“好。”

    三分钟过去,烛安还差五六个脚印就抵达湖岸。她回头,看到炑宸也不慢,就在她七八个脚印后面。

    正当她打算继续走时,炑宸脚步一滑,就要跌倒,双手在空中乱挥,想要抓住什么。

    眼看炑宸就要向后倒去,烛安及时雨一般赶到,右手拽住了他胸膛的盔甲,将他拉上来。

    在这一秒,炑宸被拽上之时,因烛安下腰太深又随即站起,底面积本来就不大,故而力道控制失算。烛安站姿不稳,身体歪歪斜斜,她不得不张开左臂试图平衡,右手还依然紧拽他的胸甲,望他站好。

    她的左手极速打圈,但人终究要后倾了。见炑宸无碍后,她果断放开手,不然两个人都要一起倒。

    赌吧。

    赌即使跌倒自己也不会压到地爆珠。

    下一秒,温知礼顺着脚印从湖边扑过来的同时,炑宸已经咬着牙,干脆踏前一步离开原有的位置,手掌托着烛安的后颈,接住了她。

    他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了起来,以脚踩在安全范围之外为条件。

    烛安凝住呼吸,怔怔看着炑宸。

    一种可怕的预感控制了她的身体,致使她不敢下移视线,不敢去看炑宸新踩的脚印。

    那种能切身感知到危险已然降临但它还未正式露出满嘴獠牙的恐惧,烛安比所有人都更快觉察到。

    再一秒,炑宸脚下“滴”的一声。

    就像触发到某种机关的声音。

    炑宸往下看。然后,抬起头来,脸色一片死白。

    “滴滴滴。”他脚下的东西发出间隔性的声音。“滴滴滴。”

    “是地爆珠!”温知礼惊呼。

    烛安伸手去抓炑宸的手腕,表明绝不抛下他。

    “滴滴滴。”原先呆愣的炑宸眼神一变,急忙说:“温三公子,快带烛安离开!”

    温知礼点头,搂住她,力气不容反抗地将她打横抱起。“烛安姑娘。”

    “放开我!”烛安在温知礼怀中挣扎。“放开!”

    “滴滴滴。”

    “烛安,你看。”炑宸指了指自己。“我穿的这身盔甲多厚,没事的。”

    “滴滴滴。”

    “放开我!”烛安怒吼,狠狠咬向温知礼的上臂,温知礼吃痛却依然抱紧,他不能让她送死。

    “我答应你,我会跑得很快很快,不会有事的。”炑宸眼里闪着泪光。

    “滴滴滴。”

    “真的,你在出口等我,我一定找到你。你先和温三公子走,好吗?”

    “炑宸……有办法的。”烛安抵达安全的湖畔,几次冲过去却被温知礼拦住。眼泪一点一滴掉下,束手无策却又强装有望地说:“有办法的,我会想到办法的,你让我帮你。”

    “滴滴滴。”地雷的间隔忽而变得越来越短,让人的心跳也随之加快。“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快!带她下水!”炑宸惊恐地催促温知礼。

    “炑宸!不要!”烛安被温知礼生拖硬拉,怎么扭打温知礼他都坚决不从。“我叫你放开我!放开我!炑宸!炑宸!”

    “我很快就来。”炑宸的身影越来越远。

    “炑宸,不……”

    “要”字还没说出,温知礼正面抱着烛安,烛安背后往下,两人沉进湖。

    四面八方的水向她灌来。

    一息。

    她听不到任何“滴滴滴”的声音。

    二息。

    她借水力挣脱温知礼的束缚,坠入黑暗。

    三息。

    她仰望着那轮随着水波而变形的扭曲月亮。

    四息。

    她看见一场盛大的烟花在天空寂然炸开,断肢残骸与细密火光同时砸向大地、草丛和湖里。

    五息。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气泡、眼泪、悔恨和痛苦,如浓烟,如漩涡,猛地旋上。周围白雾蒙蒙,她才明白原来绝望可以滋生出这么强大的力量,就快将她溺毙。

    六息。七息。八息。九息。十息。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她想抓住所有人她们却一一离去,只有一次次被推开又不计前嫌的温知礼,最终冲破层层水汽,在她被彻底吞没前,于幽黑的湖底紧紧抓住了她。

    密道尽头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

    林惊世凑近看,通过小小的缝隙看到大石头的背后是一口井。他大喜,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推又撞,石头才有所松动,滚下水井。

    进入水井后,水位不高,林惊世站起来,把大石推到缝隙那里,堵住其三分之二,减缓水流进来的速度。

    月亮囚于井中,冷清落寞。

    林惊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搅动井水,倏地感到来自地面的轻微震动,他看向井的入口,期望同伴们早点出现。

    十几分钟后,烛安率先探头出来,温知礼紧追在后,林惊世忙挪开大石头。

    等两人都进入井里后,温知礼二话不说就把大石头重新卡在缝里。

    炑宸的状况不言自明。

    只见烛安靠着井筒内壁坐下,木然地看着大石头,水位没至膝盖也不在意。

    温知礼关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着手处理出井的事。他注意到井口似乎有打水用的绳子,当即动身攀上去。

    约莫三分钟后,他出了井,观察起井外的景色,说道:“这里是后山,我们出来裒城了。”掂量了绳子的厚度后,他将结实的绳子甩下去。

    “烛安姑娘,把绳子绑在腰上,然后手抬起来抓着绳子,我拉你上来。”

    良久,烛安失神地捡起绳索,却迟迟没有动作,最后只是将它递给阿世。

    “烛安姑娘,你做什么?”温知礼靠在井边不解问道。

    林惊世也没有接过绳子,一脸的茫然。

    烛安抬头望向温知礼。月光落在她脸上,湿漉漉的黑发贴着她冰凉的皮肤,照得她有一种出尘的白。

    “温少爷,我走不了了。”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只要世界向她打开怀抱,她就会义无反顾冲出去。

    她想离开裒城,从踏入皇宫的第一天起就想。

    可此时此刻,站在井下,覆于水中,天边月如此皎洁,人之心这么肮脏,她突然意识到,她走不了了。

    她的家人在那里面,不在这外面。

    一滴水自温知礼的发梢滑下,急坠,不偏不倚地砸碎在烛安的面颊。

    温知礼是她与旧世界的最后连接。就算从前多么厌烦他也好,只要听到有人谈及他的名字,她就可以凭此进入那段时光——雅儿还在家里等她,锦妃还在遥远的皇城感受即将为人母的喜悦,所有人还在健康快乐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能也烦恼,也忧愁,或相遇,或相离,但至少她们都还活着。

    温知礼就是证据,她用他来证明一切都是真的。你看,旧世界还未崩塌,她不是唯一去过那里的人。鼎鼎大名的温家三少爷就去过,即使他未曾停留。

    那些美好是真的,悲苦也是真的。

    如果那个世界是真的,那么现在这个世界呢?

    一个人能同时成为两个人吗?

    烛安张开手掌,任绳索掉入井底。

    就让她亲手斩断与旧世界的缔结。

    告别旧日的雅媎。

    弥补新生的烛安。

    “我走不了了。”烛安重复说道,语气带着歉意。“对不起,让你白等了。”

    “可如果不出来,你能去哪里呢?回到皇宫去吗?”温知礼的声音有些急切。

    烛安轻描淡写。“嗯。”

    “烛安姑娘!”温知礼追问:“不是说好一起去找大当家吗?”

    “所以我才说‘对不起’。”烛安的歉意更深。“对不起。”

    “你想回去做什么?”从她的眼神中,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温知礼想知道,他想听她亲口说。

    “我要杀了他。”烛安不怯不羞,毫无保留地交出答案。

    闻言,温知礼握紧拳头,压抑着内心的疯狂,找回最后一丝理智。

    复仇固然痛快,但全无胜算的复仇只是个笑话而已。

    “烛安姑娘,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勇敢,温某十分佩服!”他直视着立在井中央的烛安。“可就这样回去的话,仅凭你我二人之力,是不可能可以撼动他的。”

    “外廷已被重重包围,内廷叛军多不胜数,中庭更是危机四伏。如果我们现在回去,就算运气好能杀进去,我们也不可能近得了甄序琅。此乃下下计!还是等我们出去找……”温知礼试图游说烛安,让她明白意气用事是没有用的。

    烛安一字一句听在耳里,笑容一点点扬起。

    终于,她出言打断。“不。”

    温知礼一怔。

    她的头发已经渐渐干了,水不再一滴一滴落入水里,可她的皮肤好似更白了一些。

    她的笑容很淡,像极了三月未开的紫棠花,并不起眼。但喜花之人皆知,只要耐心地等一等,紫棠便会带着整个春天,华丽绽放。

    “温少爷,或许你说得对……”

    我生来无足轻重,不知天高地厚。

    上天慈悲,祖先保佑,才让我得以在鼓吉宫得过且过悠哉游哉地过我的前半辈子。

    我从不介意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更不在乎司空见惯的冷嘲热讽。

    因为我其实过得很幸福。

    是我从未想过也太迟承认的幸福。

    我曾那样真真切切地厌恶过皇宫。

    可在那里,有人爱我疼我怜我,甚至有人护我周全保我性命为我赴死。

    一个如蝼蚁蟑螂蠼螋般微不足道的我啊。

    林惊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烛安。

    温知礼再次握紧拳头。他仿佛已经可以闻到那独属于紫棠花的幽香,也知晓自己阻止不了花开的发生。

    所以我怎样可以辜负他们的爱意疼惜怜悯,像别人看不起一只老鼠一样一辈子看不起苟且偷生的我自己?

    我或许没有足够的才智,更没有足够的武力。

    人总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不对,是人们错了。

    “但……”烛安擦掉脸上水滴流下的痕迹,神色从容骄傲。

    正是如蚍蜉的我,才有机会撼动大树。

    因为树根再深,我能比它去得更远!

    树枝再高,我能比它看得更多!

    树干再壮,我能比它活得更强!

    明明俯视着她,但温知礼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波澜壮阔万马奔腾视死如归。

    她一个人走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战袍迎风翻飞,眼里未见惧色。

    他的喉咙发紧,心头一颤,澎湃又无力地看着那株紫棠花完成她的怒放,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烛安的笑容愈盛,里面包含的万千情绪越过十五米的井壁直达温知礼的眼底。

    它们无一不在说——

    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我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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