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离开离仁后,小烛安开始将收获的十分之一,用一块布包住,藏在山脚地名碑下的泥土里。不把钱藏在身上或房里,就不怕离仁搜身或搜房。

    雅儿的药是比较棘手的问题。啉症的药必须新鲜服用,否则药效大减。所以,烛安存起那些钱是为了逃跑以后有足够的钱买药。

    实行逃离计划的那天清晨,烛安早早叫醒雅儿,叮嘱她,晚上不要吃青菜。

    在外面干了半天收获后,烛安步行去另一个城镇,用一半的钱买了醉莨药。接着她把醉莨药放在桥边,跳下湖,把全身都弄湿。

    回到家中,她把另一半收获上交,并谎称:“今天收获不多。鹅枇镇下雨了,我等了一整天雨也没停。明日我会早起,争取挣多一些收获回来。”

    烛安照样打开手臂任离仁检查。

    离仁看烛安一身脏兮兮的,摆摆手,将她打发去冲洗。“去换掉脏衣服,然后烧饭。”

    饭桌上,烛安整了一汤一荤一素,三人无言地吃着东西。

    雅儿谨记烛安的吩咐,没有夹菜吃。

    饭后,两个小鬼负责收拾碗筷。离仁说她有点困,夜贵一至便回房躺下。

    烛安轻手轻脚来到离仁房门前,假装平静地问:“离仁,我来收明日要浣的衣物,你有吗?”

    离仁没回应。

    烛安的胆子大了点,打开一丝门缝,看见房里黑黑的,纱幔被放了下来。

    她要再做最后一次确认,加大声量问道:“离仁,你有什么衣物要交给我吗?”

    一秒、二秒、三秒。

    没有应答。

    醉莨药起了功效,离仁昏睡了!

    烛安兴奋地带上门,牵过雅儿,回房快速打包了几件衣服。

    雅儿一脸迷惑不解,却有所顿悟地放低声音:“媎媎,我们在做什么?”

    “走!雅儿,我们今天就走!”烛安将雅儿的脸蛋捧在手心,神色认真。“我们今天就离开离仁,好不好?”

    雅儿漾起笑容。“好!”

    “你去大门等我,我去拿药!”烛安几乎是飞着去灶房的。

    怎知,离仁随后出现在灶房门口,挡住烛安的出路。

    “好啊,翅膀硬了啊。”离仁一步一步紧逼,烛安一步一步退后。“都敢在菜里下毒了。”

    离仁抢过行囊,随手丢掉。“你忘记了吗?规则是,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走开!走开!你是人贩子!是你亲手剥夺雅儿和我的幸福!”烛安声音带点颤抖,离仁对她仍有一定的威慑力。

    “幸福?哈哈哈哈。”离仁摇头笑了起来。“是你的母父不要你!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要不是当初在河边听到你哭,我才不会……”

    “你利用我们帮你赚钱、帮你偷窃,翘起双脚什么都不必干!我们还要任你打骂,仰你鼻息过日子!就算我母父不要我,你把我捡回来,但你从来没有养育过我!还有雅儿呢?雅儿的双亲健全,你却把她拐回来!你就是人贩子!”

    “那是你的错!”离仁歇斯底里地吼。“是你求我把雅儿带走的!是你怕孤独、怕寂寞,求我带走雅儿的!如果我是人贩子,那你更是人贩子!”

    “所以我现在要把她还回去!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送她回去以前的家!”烛安拿起菜刀,砍过去。

    离仁果然吓了一跳,闪到一边去。

    就在离仁闪身之后,烛安看到雅儿呆呆地站在灶房外。

    离仁抓住烛安的肩膀,烛安来不及想那么多,直接咬破她的手指逼使她松开,冲出门外,关上门。

    灶房的门是向外开的。

    离仁困在里面,试图撞开门。“放我出去!你别想逃!你别想逃!”

    烛安用小小的身躯挡在门前。如果她一走开,离仁就会撞门出来。以离仁身为大人的速度,不用几分钟就会追上她们。

    烛安注定走不了了。

    她努力堆起笑容,对雅儿说:“雅儿,你快走!我把钱都埋在山下那里的地名碑,你记得挖出来,用它们去买药。是媎……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她不敢再看雅儿,眼泪缓缓涌出。“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母父是谁,但我知道她们一定在稔州,我们就是在那里遇见你的。”

    “你要小心,注意陌生人,注意分配银两。快走吧,快走!”烛安闭眼,身后是离仁的几次暴力冲撞。

    “对不起,雅儿。对不起。”

    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

    只愿雅儿可以安全回家。

    忘了所有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当她是一场噩梦。

    一场醒来就不记得的梦。

    她泪眼朦胧地重新张眼,雅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边传来离仁的叫嚣和谩骂。

    烛安眨眨眼,感受到身体有无限的力量在凝聚,还能坚持好久好久。

    她开心地笑了。

    “去你爹的谢兵!听好了,我是鼓吉宫侍女长烟宁!”

    烛安转身,看到烟宁气势如虹地冲出去。忽而,烟宁的身体像是被折到一般,跪了下去。

    冯开谊的掌击震碎了烟宁的五脏六腑。如果不是她的意志太强,她早该死了。

    见有机会,冯开谊好娘不吃眼前亏,溜了再说。

    烟宁的背影与记忆中的雅儿重叠在了一起。

    逃离离仁的那个夜晚,也和现在一样。

    那时的烛安殿后,让雅儿有了逃离的机会。

    这时的烟宁挡前,让烛安不受叛军的袭击。

    以前的烛安和此刻的烟宁都是想保护另一个人。

    烛安一个箭步跪在烟宁前面,扶住摇摇欲坠的她。“烟宁你坚持住。青灵宫就在前面,我把最好的膏药拿来,你要坚持住。”

    烟宁的整张脸都是血,眼睛却明亮如焰火。她扯开一个笑,开口第一句话:“烛安,快走。”

    “放我出去!你这忘恩负义的小鬼!”离仁还在骂。

    小烛安数了数,时间才过去一分多钟。

    她要至少坚持一个小时才行。

    就这么想着,又一分钟后,左边的走廊传来“叽”的尖锐声。

    是那种重物摩擦地板发出的声音。

    烛安往左边看,只看到走廊上,离仁的橱柜正慢慢往她的方向前进,最后停在她身侧。

    少顷,雅儿的头从橱柜后面露出来。

    满头大汗,笑眼无浊。

    “媎媎,来,你慢慢让开。”

    雅儿恢复推橱柜的动作,橱柜一点点替代烛安,成为了新的“阻力”。

    灶房里的离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愈发恼怒,拍得更肆无忌惮。“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找到天涯海角,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永远也别想!”

    “我们不会再被你控制!”雅儿还击道。

    离仁稍滞,而后喊破喉咙:“我要杀了你!”

    雅儿没理,背上她的行囊,小手紧紧牵起烛安,开始奔跑。“媎媎,我们回家!”

    回家……

    那个月亮都消失的夜晚,雅儿没有放弃她,没有在意离仁的只言片语,没有怨恨是她们的自私导致雅儿与母父分离。

    雅儿折返回来救这样一个不值得救的她。

    烛安一边哭,一边跟着雅儿跑。

    摸了摸口袋。

    发现雅儿的药竟已掉得所剩无几。

    她逆风回头。

    走过的路阴暗诡深。没有药,没有人。

    而前方。

    亮着一束微光。

    来自雅儿的眼睛。

    馨园那端的生欢桥,温知礼双脚夹住最后一个叛军的脖子,一个发力,将其扭断。

    走回桥上之时,烟宁无力地坐在桥中央的护栏上,面朝湖泊。烛安就站在烟宁背后,低头和她说着什么。

    他感应到离别情绪,自觉后退,在桥下等待。

    湖水在夜里是浓郁的黑色,星光落下,映出两侧树木和烟宁的倒影。

    “以前我和焓宛来北庭领俸禄时,总会经过这座桥。”

    “那时我们总是说,哪天得空了,我们要坐在这里晃两条腿,什么都不干,就只伴着凉意聊天。”

    “很多事,我们说哪天哪天要做,后来都不了了之了。”

    烟宁的身体随时要倾倒,烛安不忍,从后抱住了她。“对不起烟宁,我在鼓吉宫杀叛军时弄坏了你的发钗耳环。对不起。”

    “是他杀死焓宛和畑宥的吗?”

    “是。”

    “那就杀得好。”烟宁赞许。

    “对不起,对不起。”烛安垂首伏在烟宁的颈窝,低声呜咽着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身负重伤。

    对不起,我安然无恙。

    “对不起。”

    “不要,烛安。不用说对不起。”烟宁摸了摸烛安的头顶。“活着不是罪过。活着是机会。”

    “你活着才有机会反击。才有机会收获圆满。才有机会救赎自己救赎别人。才有机会走出伤痛得到内心平静。”

    “活着不是罪过。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同样,死亡也不是不幸。不是常有人说‘结束也是另一种开始’吗?”

    “比我伤心的人很多,比我快乐的人也很多。我很庆幸我还活着,但也不害怕接下来的死亡。”

    烟宁的肩头逐渐被烛安的泪染湿,烛安抱得很紧很紧。她还有好多话想和烟宁慢慢说,还有很多事想和烟宁一起做。她什么人都没有了,就只剩下烟宁了。

    “快走吧。”烟宁碰碰烛安的手背。“时间不多了。”

    烛安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肩膀一起一伏地动着,她想起两年前的春天,有十个人围在鼓吉宫的庭院,高声讨论着哪里该作为她们的“老地方”。

    “话说以后我们所有人出宫后,每年都叙旧一次吧?”炜定提议道:“找个属于我们的老地方,一年见一次。”

    “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妙,这个主意呱呱叫!”烊宋十分喜欢这个提议。“就在钿州宝七镇见面,你们说好不好?”

    “为什么是钿州?为什么是宝七镇?”炆宜扶额。“该不会又是莹芫姑娘的老家吧?”

    “自然是啦!”烊宋得意地点点鼻子。“正所谓嫁芫随芫嘛!”

    “不行不行!那充其量是你和莹芫姑娘的老地方,关我们鼓吉宫什么事?”煊宵不想每次重逢都听烊宋讲他的爱情故事。“就这样,还不如选我浒州老家呢!”

    “要不然崎都怎么样?就在皇宫外面。”熔守给出自己的想法。“我们也是在宫里认识的。”

    焓宛举起食指,左右摇了摇。“崎都样样都好,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离裒城太、近、了!都出宫了还要这么靠近皇宫干嘛?选过选过!”

    “再选下去,天都要黑了。”炑宸笑着为茶壶加水,顺道给快空的几只茶杯添茶。

    “丹州呢?我听说丹州的自然风光很多。”畑宥想起人们常说丹州人杰地灵,可又怕大家不喜欢。“我提议提议而已,不用采纳。”

    “我觉得丹州挺好的。那里的河流绵延流长,万物茂盛。”烛安说着说着,好像听到了潺潺流水声。“据说栖雁山的风景更是美不胜收!不过我们这里以前也没人去过。”

    “既然要选一个老地方,那我们所有人都没去过的丹州不是最好的选择吗?”烟宁灵机一动,一锤定音。“我们这里有些人来自北方,有些人来自南方。你去过的地方我没去过,我去过的地方你没去过。丹州的栖雁山,恰好我们谁都没去过,跟谁都没有关系,更不是谁的老家。好山好水好风景,这还不是独属我们鼓吉宫的老地方?”

    “这样一来……”烛安听得有点乱,不确定地重复重点。“去栖雁山的话……”

    “就将是我们出宫后第一次去同一个地方!”其余八人同声应道。

    “栖雁山就会顺理成章变成我们的老地方!”烟宁举起茶杯。“来!十把火,敬我们的两年后。”

    “敬我们的两年后。”十个茶杯碰在一起,异口同声的回应响彻云霄。

    生欢桥上,烟宁仿佛也想起了这段岁月。她哽咽道:“说好了的,以后我们每年都会见一次的,就在我们的老地方,只是你要再迟一百年。”

    “我不想等。我想每天见,每天都见到你们。”烛安摇头,始终不肯放手。

    “快走吧,烛安。”烟宁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没有必要……一起死。”

    “你那么勇敢,一定,一定要走下去。”

    烛安愣愣地支起脑袋,看到烟宁的眼神沉静安然。

    似是察觉到烛安的凝望,烟宁点头微笑,默许烛安,不必顾虑她。

    好半晌,烛安终于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艰难转身,朝温知礼的方向走去。

    “烛安。”身后,烟宁举头望向夜空。“她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我马上就要变成星星了。

    我不只要变成星星,我还要变成最大最亮最闪的那颗。所以……

    “你只管往前走不用回头。”烟宁的声音越加虚弱。

    你余生遇到的每一段岔路,所做的每一个选择,踏出的每一步,都将带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因为……

    “我会照亮你的前路。”烟宁看着夜空,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你前路坦荡,一生平安。

    我用生命书写担保。

    烛安背对着烟宁默默趋前。她紧闭着眼睛,双手盖住耳朵,口中念念有词:“求求你,让她死,别折磨她。求求你,让她死,别折磨她。求求你,让她死,别折磨她……”

    她的声音很小,语速却很快。

    因此她没有听到,大约十五秒后,人的身体跌入湖里的那声“砰”。

    直到温知礼轻轻握上她的手,她才彷徨地睁开眼睛,从他神情悲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泪流满面。

    终须承认。

    烟宁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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