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庭纯园与北庭馨园相连,两园合为一体,规模壮观。

    烛安和温知礼藏在石像群中计算巡逻队的规律。五人一队,每十五分钟就会巡逻一次。

    烛安在心里打了打算盘,觉得纯园的成荫林作为汇合地点最合适。

    那里有参天大树庇护,可以让她和温知礼躲在上面观察远近情况。从石像群去成荫林也不远,加快脚步就能完美避开巡逻队。

    烛安把计划告知温知礼,温知礼召唤另一条黑蛇,把见面地点刻在它皮肤上。

    按规律,还有两分钟巡逻队就要经过,两人决定在石像群等待叛军巡完这趟再行动。

    温知礼询问:“烛安姑娘,和序璟以及你朋友汇合后,你想过下一步是什么吗?”

    “想过了。”烛安的后背靠向石像的底座。“等汇合后就各走各路吧,我和烟宁还要去找另一位朋友。”

    句末她补充一句:“找到了,我们仨再一起走。”

    温知礼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两个信息。

    第一,“烟宁”就是现在和甄序璟在一起的人。

    第二,等来烟宁后,她还要再去找一个友人。

    可是……

    温知礼问:“你的第二个朋友……她在哪里?”

    烛安沉默了几秒。“我和烟宁会找到他的。”

    “我们会找到她的。”温知礼在“我们”两字上加重了语气。“找到你朋友后,我们就去白州。那里是温家大本营,我们再商量怎么救出齐妃、息璴和其她妃嫔皇子。”

    “没有必要。”烛安摇头。“你来裒城是为了救甄序璟,没有必要在完成任务后还继续冒险。毕竟……”

    叛军的巡逻队此时经过石像群,烛安及时收声。

    甄序璟此前说过要与她们一起找到炑宸,但那是在他孤立无援且温知礼还没赶来之前。现在温知礼的人就在裒城里,因此获救的甄序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温知礼更没有。她与他认识不足三小时,陌生人又怎么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她赴汤蹈火?

    她本来就没打算依赖任何人,所以最不需要可能会变卦的人存在于队伍里。

    她需要的是从一而终的决心。

    不管炑宸是生是死,烟宁都可以平平安安踏出裒城的决心。

    而这份决心,甄序璟不会有,温知礼也不会有。烛安没有天真到以为任何人会有。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她清楚明白。既然清楚明白,就要把话挑明,免得别人误会从鼓吉宫走出来的人担不了事。

    待叛军走后,她往温知礼的方向瞟了一眼,接下刚才只说到“毕竟”的句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温知礼正了正头盔,对右边的烛安说道。“多个人多双眼,找到你朋友的几率也比较高。”

    烛安把温知礼的动作看在眼里,想到自己现在戴着的头盔确实舒服了不少,没有把话说重。“再看吧。”

    忽而,她刹住步伐,踢了一下脚边穿着熟悉服装的尸体,让尸体翻身。

    尸体的喉咙遭人划开,双眼恐惧地睁大,死不瞑目。

    温知礼错以为这就是烛安说的朋友,走过去帮尸体盖上眼睛,同时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烛安姑娘别太伤心。”

    平日中气十足的人如今只是一具冰凉无声的尸体。

    烛安表情平淡地走开。“不是我朋友。”

    温知礼一愣,定睛一看,才认出是皇仆总管李婵。他移开手,默念了一句“安息吧”便跟上烛安。

    抵达成荫林的时候,烛安和温知礼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景象。

    近百棵古树被砍到只剩下四五十棵,被砍下的树干粗枝被放到了一旁,零零散散的,最高的那摞足有一层楼之高。

    成荫林得天独厚的庇护不再,光秃秃的树林中,几乎一眼就能看到谁躲在树上,又有谁躲在树后。

    “逐隐?”温知礼摸上树干的截面,认得这是谢逐隐的秘技“千虎掌”,也只有她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推”断这么多树。

    “不可能的,逐隐不会的。”温知礼不相信同为“崎都三侠”的谢逐隐会叛变。

    谢逐隐、甄息璴和他,三人情同手足。就算亲眼看到谢军造反,温知礼始终认为谢逐隐是不知情的。谢逐隐断然不会在知道会伤害甄息璴的情况下背叛她。

    不可能的。

    然回想过去一年的时间,谢逐隐多次缺席聚会,见到他也总是躲闪,甄息璴也说过谢逐隐进宫的次数骤减。

    难道……是真的?

    “温少爷?”烛安听到温知礼的喃喃自语,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烛安姑娘。”温知礼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带她绕到那摞一楼高的树干后面,确定没人了才和她对话。“情况有变。”

    温知礼解释了谢逐隐参与谋反这件事代表的意义。谢逐隐为人正直,最爱打抱不平。但她同时也十分敬爱谢映芮,所以她极有可能是因为她的母亲才造反的。谢逐隐的武艺精湛、内力深厚,谢映芮是主帅,百万谢军又是她们的后盾,姚寻靖和冯开谊也各有重兵,现时要击败叛军是另一种说法了。

    温知礼的剑法优胜,谢逐隐的射击卓绝,两人都熟知对方的招数,打起来胜负难说。

    本来只有谢映芮一人还能勉强对抗,现在有了知他根底的谢逐隐,对方一定察觉到他进入了裒城,说不定现在就在通缉他。

    这样一来,对抗叛军的温知礼甚至会连累到整个温家,崎都的温府还有侍从在呢!

    他清醒地领悟到了一个事实:裒城已彻底沦陷,这不是在玩游戏,不是单凭热血就可以扭转乾坤。在这里多呆一秒,处境便多危险一分。

    烛安听他说完,点头重复了一遍。“嗯,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

    言下之意,她不会改变心意。

    一天没有找到炑宸,她一天都不会离开。

    “烛安姑娘,我不是不救你朋友。我相信你朋友也不希望你以身犯险。”温知礼还在劝。“快马加鞭的话,一天一夜便可到达白州,到时请大当家出山,我们一定可以救出她!”

    “一天一夜?”烛安闭上眼,嘲讽地笑。“是啊,温少爷的话一天一夜就可以到了。”

    “什么?”

    “他救过我。”烛安转移话题。“我朋友救过我。”

    “所以就算不知道他在哪里,就算要找上三天三夜,就算我因此命丧黄泉,我都不会抛下他。”烛安握紧拳,决定就此事说最后一段话。“温少爷,你可以认为我愚笨。但请你明白一件事,我不能明知他就在外面却不去救他。他是我的家人。”

    五分钟后,当当“嘶嘶”地爬行上烛安的手腕。

    烛安浑身一僵,透过树干之间的缝隙看到远处有两人奔跑的身影。

    “来了!”温知礼半蹲着。

    烛安握好刀,目不转睛地看她们跑来。

    距离越来越近。

    烛安看到了烟宁,终于放下心头大石。烟宁拿着一把长刀,刀上的血被刀光衬托得鲜艳欲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视线转到甄序璟身上。他的头盔被打碎,露出上半张脸,俊雅的脸上有深浅不一的几处血痕。

    仿佛感受到她在看他,甄序璟目光流转,看进了缝隙里。

    无人知晓的下半张脸,化开一个很淡的笑。

    “序璟!”温知礼跳出去,打起招呼。“还有这位,应该就是烟宁了?”

    烛安跟着出现,还来不及开口,烟宁急迫地说:“后面有追兵,赶紧走!”

    “去哪里?”温知礼劈开前面挡路的树干。

    “馨园。”烛安回道。

    “好。”温知礼在前面奋勇开路。

    烟宁拧眉,用嘴型问烛安:“他是谁?”

    烛安把烟宁转了一圈看有没有受伤,回复:“温家三少爷。”

    “温知礼?”烟宁惊呼。“你们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烛安放开烟宁,向前踢掉一些障碍物,彻底清出一条路。“走!”

    跑出几步,她回头一看,甄序璟把刀插入泥地中,单膝跪在原地,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她快步走去,扶起甄序璟,看到他背后皮肉绽开,是被鞭子打伤的。

    他本来就白,此刻毫无血色,一双瞳仁深邃的黑。

    “你先走,我……我追得上。”甄序璟挣脱烛安的手,推了推她的肩膀。“走。”

    烛安没有答应,骤间往四周看,看到一棵树身粗壮的古树。不管三七二十一,躲了再说吧。

    烟宁发现烛安和甄序璟失踪了,遂叫停温知礼。两人折返回去,却看到追兵来到了成荫林。

    急中生智的烟宁倏地将温知礼拉进一旁的草丛。

    从烟宁她们这个角度看,可以直接看到烛安拥着甄序璟毫无遮蔽地躲在一棵树后。

    只要叛军走近那里,或者从草丛这个方向走过去,就会看到烛安了。

    烟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得救救烛安才行。

    温知礼也很着急,而且根据推算,再过三分钟就会有另一支巡逻队过来。

    纵然树干够粗,宽度只能容纳一个人。

    烛安背部紧紧贴住树身,手圈住甄序璟的腰,顾及他背伤的同时,让他尽可能地贴近她。

    她还在思考退路,用气音小声说:“甄序璟,保持清醒!等会儿我引开她们,乱拳总能打死老师傅。你找准时机逃出去与烟宁和温少爷汇合。我知道一个能躲的地方,我会在那里呆着直到安全才出来。”

    甄序璟漫不经心地听着,缓缓笑出声。右手轻抚上烛安的手背,穿过她的指缝,扣紧了她的手指。

    她受惊般弯下了手指。

    那千分之一秒,她们牵手了。

    “我信守承诺了。”他说。

    信守承诺,带烟宁来纯园见你了。

    烛安不明所以。

    在他留恋的目光中,他看到自己放下她的手。

    眼神随之冷却。

    甄序璟掰下头盔,猛然跑出几步。

    成荫林的三十个叛军举起武器,整齐地对准他。

    他举高双手,逼使自己挺起胸膛向前走。“是我,你们要找的五皇殊。”

    “我投降了。”

    “拿下他!”为首的将尉认得五皇殊,速速唤人抓住主动送上门的甄序璟。

    叛军一拥而上。在她们碰到他之前,甄序璟转了个身面向那棵树,张开双臂,一副“任凭处置”的态度。

    烟宁不解,甄序璟怎么突然投降了?她推了推这行人当中最了解他的温知礼,用眼神问:“你朋友怎么回事?”

    温知礼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看到了一个从未在甄序璟脸上见过的表情。

    邀功。

    得意。

    似乎还有一点近乎不可能的挑/逗。

    甄序璟定定地看着树后烛安躲的位置,眼里的执着异常热烈。

    明知道她背对着树身不会看到。

    明知道她最后的拥抱无关情意。

    明知道,明知道。

    “看清楚了。”甄序璟的声音响起。

    好像是因为被她讨厌而感到委屈,辗转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但还是很在意曾经被她讨厌过,所以想做点什么来加倍讨好她,证明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不堪一样。

    叛军绑起甄序璟的手,使劲扳其肩膀,却架不住始终不肯转身只死死望着前方大树的他。

    在暗无天日满是污秽的扭曲世界里,甄序璟终于不想再躲入黑暗。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感受晨曦。

    被阳光照到的那刻,他下意识地缩手,却意外发现原来自己那么渴望被看见。

    哪怕只能被看见一次也于愿足矣。

    可当他真的被看见了,他就还想要再被看见更多更多次。

    想永远站在阳光下,想把真实的自己全部展现给她看。

    于是,他再次伸出手。

    这次,不会再颤抖。

    也不会再退缩。

    看清楚了吗?

    你,看清楚了吗?

    “一个甘心臣服——”

    “誓死效命——”

    “永远忠诚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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