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低, 却掷地有声。
偌大的虫星在那一瞬间像是安静了下来。
阿哨似乎知道,自己的族民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所以男人慢慢收回目光, 气息不可察觉的颤栗。
刚落在动物园的时候, 他还以为是自己疯了。
不然怎么会时隔几千年,嗅到了一丝它记忆深处最怀念的、也是最熟悉的人类味道?
但是自己那时已然身负重伤, 就连行动都变得迟缓, 它默默穿过玻璃罩,来到了一处危险神秘的丛林深处,后来简尘告诉他, 那是动物园里的无人区。
无人区里都驻扎着最凶猛的森林霸主, 领地意识极其强烈,不允许任何外来生物侵占它们的地盘。
但阿哨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需要一个地方疗养。
更重要的是, 那股挥之不去、而又时有时无的气味,让自己挪不开脚步。
没有见到那个味道的主人,大虫子无法离开这座动物园,更无法离开这颗星球。
直到有一天夜里。
它寻着味道离开了无人区,飞了许久,那个味道也越来越近。
大虫子心里第一次涌上名为紧张的感觉。
这种无法抑制的情绪波动,如同敲醒了沉睡的神经,拨动心弦, 内心变得沸腾而狂热, 他已经几千年没有感受过了。
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被注入了灵魂。
它仿佛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但很快,入目的是二十只小矮脚兽和一条银发人鱼。
大虫子“?”
……他的判断失误了?
在没找到目标后, 阿哨迅速离开了别墅。
它知道自己在联邦帝国是被视为最大的敌人, 况且自己还刚和帝国的君主结束了一场大型战争, 要是被帝国人发现了自己的踪影,逃脱难度肯定会大大加剧。
但也是这一次冒险,他确定了。
那栋别墅里,正藏着自己最熟悉的、心心念念的味道。
即使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随时都可能遭遇被帝国士兵围剿的可能,但阿哨依旧回到了丛林,甚至飞离动物园,在远处的森林里,自行搜集一些太空装备,还有印象中青年喜欢的食物。
让简尘即使骑在它的背上,也不会因为暴露在太空中、或是食物稀缺而无法存活。
接下来,动物园正式开张。
在一次热气球事故中,阿哨看到了驾驶飞行器的简尘。
从此,它找到了它的一切。
在小虫们错愕的目光下,首领似乎思考了一下,道“我们星球没有人类可以吃的食物。”
“我要去隔壁星球捕猎,简尘醒了就能吃上。”阿哨默默作出决定。
班奈特的面庞表情淡淡的,道“然后我们什么都没做,功劳全是你的?”
“……”
空气有些僵持。
阿哨纯黑色的眼白看起来危险莫测,金色瞳孔熠熠生辉,反问“不是吗?”
此时,巨龙也发出了一声低吼,它支撑着翅膀根部,站起身,气势恢宏。
仿佛在说
你算哪条虫?
你又算哪个机器人?
凭什么你们去给简尘找食物?
……
在人类沉睡的间隙,崽崽们的战争一触即发。
十分钟后。
三位首领一齐飞出了虫星,面色阴沉却又暗中较量,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隔壁的星球,像是在比赛谁能在最短时间内捕猎到人类喜爱的食物。
这就是人类醒来后,三个崽崽都消失了的原因。
此刻的简尘,正诧异地眼看着一只又一只的黑壳虫扑到自己怀里。
不知所措的人类,也终于确定。
这群黑壳虫对于吃掉自己这件事没有兴趣。
只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从未见过如此亲人的黑壳虫,撒娇打滚蹭下巴,用前臂勾住人类的手心,像小猫朝人类伸爪一样,不仅没对他展示出凶狠和恶意,反而在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欢和亲昵。
尽管它们已经不再是幼虫的年龄。
简尘怔住。
这一幕,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自己在研究所时,记忆里的那群小黑壳虫,也经常这样透过那玻璃罩,在自己的手心上撒娇。
简尘瞳孔微微缩紧,落在黑壳虫们后壳的手变得迟疑。
有一种莫名的错觉涌上心头。
黑壳虫们会不会也和其他的物种一样,因为在研究所生活过,而延长了生命周期?
眼前的这群大虫,就是当初研究所里乖巧而又黏人的那批小黑壳虫?!
简尘被自己的猜想所震撼到,于是在下一只黑壳虫跳进自己的怀中前,颤声道“你们……”
“在研究所里见过我吗?”
……
一瞬间,万籁俱寂。
刚要扑向简尘的黑壳虫,身形堪堪一僵,前臂也随之擦过地面和尘土,怕伤到人类,于是大虫被迫趔趄着、摔到地面上,来了个脸刹。
简尘“!”
黑壳虫摔倒后又迅速支楞起身体,向简尘展示自己的翅膀和触角,仿佛在表示——我没事。
简尘不由得看向四周,这句话说完后,虫族的反应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难道不是只有阿哨进化出了高等智力?
为什么所有的虫族……仿佛在一瞬间听懂了自己的话?
看到完全石化的黑壳虫们,简尘抱着小熊猫缓缓站了起来,忍不住问“那个,你们知道阿哨……不,西格去哪了吗?我们是一起来的。”
“还有一头黑色的会喷火的龙,还有一个戴着红围巾的机器人。”
发现小家伙们能听懂自己的话,简尘趁这个机会询问自己消失的三个崽崽。
没想到,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黑壳虫们集体发出了抗议!
低低的嘶鸣声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尾音,像是着急,又像是催促。
简尘“??”
尽管毫无头绪,但监护人的本能告诉简尘,这群大虫子们,似乎在让自己不要跑偏,继续刚才那个话题?
刚才的话题……也就是有没有在研究所里见过自己的那个问题?
简尘面露诧异。
墩墩用软绵绵的爪子碰了碰小爸的肩膀,又抬起爪,去把围在眼睛上的布条够下来。
简尘默默握住熊猫小爪子。
崽崽,不要试图恢复视力。
……爸爸是为了你好。
简尘站定,环顾四周,轻轻咽了下口水。
他声音温润,不再是给予了小虫们无限希望却又无法说话的克隆人,也不是陷入绝境后它们产生的幻象这一次,黑壳虫们真真切切听到了简尘的声音
“我来自古地球,是濒危动物研究所里的一名教授,同时兼职饲养员,负责虫区和新物种区。”
简尘还从未如此郑重地和一群黑壳虫这样介绍过自己,感觉有些奇异又有些心酸。他声音顿了一下,视线落在紧紧盯着自己的黑壳虫们,清澈而温柔。
“我叫简尘。”
“或许你们还……记得我吗?”
话音落下。
四周甚至比刚才还要寂静。
如果说先前它们见到了睡着的青年,起初是丝毫不信的,已经经历了克隆人的苦难和教训,黑壳虫们不想再抛出真心和牵挂,最后化为尘土。
直到首领告诉它们,这就是真正的简尘,他回来了。
没有虫会不听首领的话。
但听是一回事,内心真正地相信是另一回事。
它们只得试探性地,像第一次在军营见到克隆人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个重新出现的青年。
但内心深处仍在恐惧着,眼前这个简尘是假的,迟早有一天,他又会再度消失,如同它们做过的一场梦。
直到现在。
所有的小虫们瞳孔震动着。
青年的话在耳边隐隐回响,虽然不大,却传遍了整座寂静的山谷,听觉敏锐的黑壳虫们,在这一刻全部听清了简尘的声音。
从一开始的茫然而呆滞。
最后热泪盈眶。
它们像走丢了数年的孩子,在黑暗中摸索、逃亡,颠沛流离,终于在某个平凡而又不起眼的日子,重新见到了自己的监护人。
从一片死寂,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简尘察觉到,这声音似乎是从虫族发出来的,并且范围逐渐加大,不像是在地面移动的声音,而是展开翅膀,即将起飞而发出的空气震动音。
果然,下一秒。
简尘视线中肉眼可见的所有黑壳虫,都从原地飞了起来,场面壮观而恢宏。
而它们飞往的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的位置!
简尘的脚不自觉的后退了一小步,他从茫然,到开始纠结,这种情况……要跑路吗?
黑壳虫们听懂了自己的话吗?它们到底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研究所的那批幼虫?!
而且就算跑路……他真的跑得过吗?
这一瞬间的犹豫让简尘定在原地,喉结微动地眼看着漫天遍野的黑壳虫朝自己飞来,仅是一瞬间,自己就被包围。
有力的力量撑起了自己的身体,简尘下一秒感受到悬空的失重感,反应过来后,他的视野随之越来越高。
这让青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一只手下意识地抱紧小熊猫,墩墩似乎察觉到了危机感,两只爪也紧紧抱着爸爸。
飞起的黑壳虫们聚集在一起,犹如一道巨大的屏障,遮天蔽日,像是一个天然而巨大的跳板床垫,中间的虫们小幅度地把人类抛起来,随即又准备好,在下面稳稳的接住。
如此循环往复。
简尘明白了。
自己正在被抛起。
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心情的黑壳虫们,似乎在庆祝。
但就连这样的庆祝动作,也小心翼翼的,生怕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小人类受伤。
曾经在简尘手心里打滚的幼虫们,现在已经成长到了比监护人还要庞大的体型。
黑壳虫们一起把人类放到了地上,很快就开始了之前的排队求抱行为。
无论崽崽长到了什么样的体型,依赖饲养员的本能仍然刻在骨子里。
不会说话的小家伙们,在竭力表达着自己的思念。
简尘也在这一刻确定,这就是当年的那些小虫子,没想到历经了千年,他们还会重逢,并且他的崽崽们已经占据了一方星球,成立了自己的种族。
这让监护人感慨而心酸的同时,又有些欣慰。
简尘诧异而欣喜地回抱住崽崽们,轻声道“你们竟然还记得我。”
黑壳虫们发出短短的嘶鸣。
温柔而断续,像是在回应简尘一般。
“这几千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简尘声音也很低,如同在耳边梦呓一样,让人产生难以言表的舒适和安逸感“我们崽崽出息了,不仅离开了研究所,还壮大种族,组建了自己的星球。”
黑壳虫们骄傲地应了一声。
简尘在夸它们。
虫族奔波劳累了太久,已经很久没有接收到过这样的夸奖,还是来自它们最想念的监护人。
……
“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黑壳虫们的金色眼眸,慢慢睁大。
简尘垂下眼帘,被数不清的黑壳虫们围绕着,如同暗夜里的一点微光,青年“古地球有这样的说法,如果监护人回来了,崽崽们就可以不用那么努力了。”
简尘低声道“所以,稍微休息一下,好不好?”
黑壳虫们在怔愣中,好久没回过神来。
无法控制的泪慢慢涌上。
翅膀被风吹得微颤,在它们的眼里,能看到闪烁的星空,壮观的山谷,铺天盖地的和自己一样的黑壳虫,还有无数的崽崽围绕在正中的青年。
青年垂着眼,就连瞳仁里都敛着细润的光芒。
在模糊的视线中,它们的监护人在熠熠发光。
原来,失而复得是这样的感觉。
它们经历过了太多的大起大落,曾经饱含希望,却被现实狠狠的碾灭,本以为在简尘的这件事上,黑壳虫们早已麻木释然,但真正的青年出现在眼前时,化成灰土的心又开始鲜活跳动。
这一次,却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他是简尘。
是独一无二的简尘。
即使是人类的克隆人也无法取代的,青年仅仅是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动作,都比它们仅存的记忆里还要真实。
“西格回来了。”
简尘说“西格的左臂在战争中受伤而折断,我们走的匆忙,没有把它断了的那只前臂带上。”
青莲怕小虫子们担心自己的首领,赶忙安慰道“你们不要着急,等我收集好菟丝子,就要赶往小尘星,虫臂就在动物园的别墅里,我会找全帝国最好的医生帮忙把西格治好的。”
小虫子们“?”
原来这就是首领降落在虫星时,披风的左侧空荡荡的原因?
还是因为和联邦帝国的战争中留下的?
黑壳虫们面面相觑。
它们忽然扬起了翅膀,一只前臂稍举起,一齐发出了窸窣而震撼的声音!
如果简尘此刻能听懂虫族们的交流语言,那么就会理解黑壳虫们的共同心情。
仿佛是在说
——首领光荣!
后来阿哨告诉简尘,在虫族文化里,负伤是一件光荣而又强悍的象征。
如果某只虫伤重,最后却能够存活归来,依然活蹦乱跳,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实力象征和荣誉。
简尘“……”
简尘“说了这么多,你的手臂是非接不可的,崽崽。”
阿哨“……”
阿哨“听你的。”
雷加、班奈特还有虫王赶回来时,发现星球上所有的黑壳虫们都围绕在一处洞穴前,而洞穴的门口坐着一位青年,他的腿没有着地,鞋跟轻轻地晃动。
而人类的怀里坐着一只小熊猫。
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眼里尽是泪花。
简尘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根竹子,帮墩墩剥好皮,递到了小熊猫的嘴边。
小熊一边咬住,一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因为它的眼前,是数以万计的黑壳虫,是阿哨抹去了金纹的无数个翻版,铺天盖地,几乎遍布了小熊全部的视野,它们有着最锋利的前臂,并且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自己和小爸。
尽管心里害怕到极点。
……但是一点没耽误小熊猫啃竹子。
咔嗤咔嗤的声音极具节奏性,配合着圆滚滚的黑白小汤圆熟练的爪法,堪比一场盛大的吃播,看得黑壳虫们聚精会神,眼里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争先夺后打猎归来的三只崽“……”
酒足饭饱后,简尘拿出了植物探测器。
叶斯廷只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
他没有忘记和男人的约定,而现在已经过了九天,在剩下两个星球地理位置难寻的情况下,简尘仅剩的时间,也变得愈发紧张起来。
现在只剩下人鱼星,和那颗待开发的无名星球。
最后一站,即使约定时间没到期,他也要主动回到小尘星,毕竟最后一颗菟丝子……就在自己的动物园。
如果他是叶斯廷,甚至根本不用满星际地追捕自己。
他只要守在动物园,而自己终究有一天就会乖乖地跳入陷阱,自投罗网。
简尘盯着探测器上方的指针。
指针剧烈地摇晃,似乎在努力定位。
简尘知道,这一次寻找菟丝子的过程会异常艰难,毕竟上次在墓灵星的时候,菟丝子便已经学会隐藏自己的踪迹,最后是在一个集装箱里,简尘躲避了整个星球机械小幽灵的追击,才堪堪找到它。
那这一次,菟丝子又会怎样逃避自己的追捕?
下一刻,指针从晃动趋于平稳。
简尘顺着指针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开始变得迟疑而诧异,最终,缓缓地落在了……
阿哨身上。
此时的阿哨,变成了大虫子形态,正在给三只崽崽猎回来的食物去毛,旁边是熊熊燃起的火堆,另外两只崽崽正在挥洒调味料。
简尘“?”
人类在那一刻怀疑人生。
寻找菟丝子下落的植物探测器指针,为什么会指向自己的崽崽?难不成崽崽已经被附身了!?
如果这是这个可能性,那就太过棘手了。
简尘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能够脱离菟丝子附身的方法,就连寄生在叶斯廷身上的那棵,都让他满星际地收集菟丝子,现在还剩三颗。
但是看着阿哨熟悉的身影,正一言不发地整理着食材,就连背影都看上去那么沉稳寡言,不像是菟丝子能模仿出来的神态。
只是,这个猜想还没贯彻到底。
那一瞬间,人类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的视线移到阿哨背壳的翅膀上,那熠熠闪耀的金纹,与平时别无二致。
如果他是菟丝子,自己也是相似的淡黄色,会不会把自己埋藏在阿哨的黑金色翅膀上,加上自己是金色的条纹,以假乱真?
简尘“……”
这个植物也太贼了叭!?
简尘默不作声地从背包里拿过网兜,刚要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接近阿哨的身后。
这时,刚给黑壳虫们开完会议的黑金色虫王,也从不远处的石穴飞了过来。
而正在烹饪的阿哨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和突然出现的一模一样的自己对上视线,金色的眸子在那一瞬间浮上茫然。
青年的面前,出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虫王。
简尘“……”
这如同真假美猴王的问题,竟有一天降临在了监护人大家长的身上。
毕竟这一次菟丝子的隐藏十分完美,本身为淡黄色,只要微微在夜空中加深,看上去就像镶嵌在黑色中的几缕金色,无声地融合,纵使再熟悉虫王的简尘,也无法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
而真正的阿哨似乎也察觉到了眼下的情况。
自己被假扮了,而现在简尘面临这个抉择,本来阿哨可以迅速变回人类形态以正清白,但他却没有。
似乎突然想证实,青年能不能一眼辨认出自己。
简尘“……”
两只阿哨都期盼地看向他,希望以家长和崽崽的默契,自己能够被一眼认出!
压力给到了简尘这边。
简尘不可见闻地叹了口气。
人类捂住额头,叹气声都透露着一股无奈。
他抬起手,指向了其中一只“那只左右臂双全的崽崽……你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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