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虫子维持方才的姿势, 很久都没有动弹。
简尘说完,察觉到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转瞬间,安静的骇人。
“……”
怎么、怎么没有反应?
简尘忽然有些尴尬, 毕竟自己的猜想实在是太离谱了,怎么可能会有生物从古地球一直活到星际时代呢?
墩墩可以用休眠舱来解释,而班奈特是个小机器人, 没有寿命,只会老化,况且它还接受了特殊的改造。
而根据于副官所说,叶斯廷和于副官都是服用了长生药剂才能活到现在。
但……当初和指甲一般大的小虫子,怎么可能跨越千年,和自己相遇?
简尘挠了挠头,略显尴尬的、慢慢放下了自己握紧大虫子前臂的手,道:“唔……你不用在意, 或许是我想多了……”
下一秒。
虫子突然原地倒下了。
因为身形比较庞大, 落地时, 背壳撞到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
简尘:“?!!!”
完全没想到虫子会是这样的反应, 简尘慌了, 他连忙跑过去, 俯下身,去查看大虫子的情况。
然后简尘就看见,
大虫子捂住了眼睛。
它金色的双眸眯起, 湿润的水露氤氲着, 用颤抖的前臂扫过自己的眸子, 很快一层水雾被清理干净, 但很快, 又源源不断的新热的泪水滚落而下。
简尘诧异地望着这个场景,手也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他不知道用自己的指尖去擦拭大虫子的眼睛是否合适,因为在简尘学过的教科书里,昆虫是不会哭泣的。
他们甚至没有泪腺,所以也就没有分泌泪水的地方。
即使简尘曾经对研究所里的黑壳虫们进行过研究,也没有发现这些小虫子们有表达自己的情绪的迹象。
毕竟昆虫们的大脑,按理论上讲……甚至没有感情皮层。
即使是润滑眼睛,这泪水的量也过多了。
这怎么可能?
虫类……竟然产生了感情。
而它一切情感的来源、以及此刻,那几乎无法控制的情绪波动,竟都是……因为自己。
无论作为一个动物学家,还是这位崽崽的监护人,简尘现在都处于一个极度颤栗和震惊的状态。
“那个,崽崽……”
“你真的是研究所里的小虫子吗?”简尘感觉到一股酸涩涌上鼻尖,他轻轻咽了下口水,声音都染上了慌乱,有些哑然:“你先别哭……”
但很显然,那只大虫子已经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剧烈情绪里,它不仅听懂了简尘的话,甚至还同时验证了简尘的猜想。
——它就是研究所里的那只小小的虫王。
这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
他的崽崽竟然一直都在自己的动物园里,而简尘穿越过来这么久,竟一直没有发现。
“你一直在等我吗?”
简尘眼眶隐隐发烫,声音都有些艰涩:“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简尘知道,虫王是群体动物,有自己的族类,有着自己的家乡和星球,而它却迟迟没有回去,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近乎执着地等待着自己的出现。
而它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黑壳虫从来不会用自己壳内的一面示人,毕竟那是它们的软肋。即使受到陌生物种攻击时,对方也会想尽办法攻击内核,因为黑色的外壳坚不可摧,不惧光热。
而现在,它收起了自己最坚硬的一面,内核却早已轰然崩塌,近乎失控。
简尘没有犹豫。
他俯下身,跳到孤单的黑壳虫身上,轻轻地抱住了它。
人类的气息很快就萦绕了过来。
由于情绪波动过大,虫王的精神力有些混乱,却怕伤害到人类,明显地有所压制。
“只是我没想到,当初在我手心里的小虫子。”
简尘微微闭上眼睛,温润的声音在黑壳虫的身边响起:“……现在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黑壳虫断了的前臂微微抖了下。
感受到虫王的无措,简尘伸出手,手心抚过大虫子的背壳,触感光滑。
像是安慰,亦像是对幼崽的亲昵。
在这一弯小小的空间里,仿佛世界都只有他们两个,简尘的声音喃喃放轻,只有大虫子听得到。
“长大一定很辛苦吧?”
似是在叹息,又像是遗憾。
“抱歉,没能陪在你身边。”
黑壳虫的眼眸颤动着,它的视线和所能感知到的气息,皆是简尘。
仿佛没有真实感。
“我们崽崽受了这么重的伤,我都不知道……”
简尘闭紧眼睛,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一定很疼吧?”
“……”
黑壳虫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虫类很难发出实质的声音,但此刻,那是一种崩溃的、痛苦的声音,它被这种陌生又无法排解的剧烈情绪冲刷着、淹没着。
虫族是人们眼中的冷血动物,毫无人性的冷悍敌人。
即使是受伤也是活该,人们看到它们血液四溅,翅膀受伤,肢体断裂……只会拍手叫好,仿佛它们不会有任何感觉,生来就是战斗机器,只配被消灭。
而现在,自己寻找了几千年的监护人,轻轻地抱住它,为了他们流泪,问自己一定很疼吧?
虫王的身体滚烫,金色的眸子里剧烈的情绪汹涌着,滚动着,再也无法压抑。
它翻身,支起身躯。
小心地展开翅膀,像是一座黑金色的壁垒,将小小的青年紧紧搂在怀里。
和叶斯廷坠落到动物园之后,黑壳虫身上负了严重的伤,蓝色的血液都未曾干涸,却没有时间舔舐伤口,只留下了那根断成一截的前臂。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星球,丛林,湖泊,冰河,数不尽的野兽和陌生的气息,巨大的黑壳虫对于所有动物来说都是陌生的入侵者,可恶的敌人。
但这只大虫子却没有离开。
因为它嗅到了简尘的味道。
或许人类永远无法想象,这是一种近乎执念的思念与等待。
大虫子的记忆逐渐飘远。
他仿佛回到了最初时,自己刚有记忆的时刻,隔着一层玻璃罩,每天都来看它们的青年,穿着白大褂,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玻璃罩,柔软的手心任由自己的前臂刨动。
青年说过,比起武器,它的前臂更适合刨洞穴,那是它们的天性。
寻找合适的洞穴,利用双臂,自食其力,度过每个冷冽的寒冬。
它们的天性,从来不是战斗。
简尘从一开始就守护着黑壳虫们,不让它们卷入任何残酷的战争。
青年用小小的身躯,给予了黑壳虫们一个永不磨灭的长夏。
只是后来,青年消失了。
对于简尘来说,昏迷和死去的时间仅是弹指一瞬,他所有珍贵的东西被时间夺走,尽管如此,他却连感受到时间流动的机会都没有。
而对于庞大的黑壳虫来说,则是长达几千年、不知道是否有尽头的漫长守候。
它们在等待着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类。
这个近乎强悍的种族,执著地等待着、搜寻着,漫无目的地走过了几千年,终于找到了它们弄丢的人类。
这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
如此激动却又温馨的时刻,本应会持续很久,只是,简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悬空,似乎是被举了起来。
简尘:“……!”
随后举着自己的前臂猝不及防地放松,简尘跌落下来,没来得及惊呼,自己就被搂住。
连带着漂亮的翅膀也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像是爱不释手似的,虫王重复这个动作,抱了自己好几个满怀。
期间甚至滚动了几圈。
简尘轻咳了几声,忽然噗嗤一声,不禁笑出来,声音很轻,柔软的不像话。
“我们崽崽,也不是完全长大了嘛。”
虫王愣住,动作顿了一瞬,有些专注且认真地看着青年。
简尘被看的笑容慢慢收住,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认真配合崽崽,问:“那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玩法?”
虫王听完,金色的眼眸有些迷茫,似乎在认真的思考。
很快,思考似乎有了结果。
简尘再度被举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虫王把简尘放在了自己的背壳上,随后微微倾斜角度,让青年从自己的背上滑下来。
由于后壳相当丝滑,所以滑梯体验感极佳。
简尘:“……”噗。
他要被自家崽崽可爱死了。
似乎感觉人类很喜欢,虫王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仿佛自己是一个无情的滑梯机器。
直到简尘开始认真地担心起自己的裤子,屁股位置会不会被磨漏这个问题,才让虫王停了手。
很快,察觉到简尘唇瓣有些干涩,虫王迅速离开,再回来时,又带了像上次一样的红色浆果和乘着清水的宽树叶。
简尘:“……”
好吧。
虽然他家崽崽很贴心,但是简尘忽然有点担心这水要是喝下去,第二天会不会困在厕所出不来?
但为了孩子的心意,简尘还是喝了一小口,又把剩下的浆果全部吃掉。
做完这一切,简尘望向天空,发现刚才还有些刺眼的阳光,现在已经渐渐暗去。
远处的山谷挡住了大半个落日,夕阳的余晖洒向了四周茂密的丛林。
他们该回去了。
于是,简尘站起身,走到大虫子身边,低声道:“崽崽,带我回去吧。”
他能感觉到,虫王并不想让自己离开。
简尘可以理解,毕竟刚刚重逢,黑壳虫并不想让人类离开自己的视野分毫……或者说,这里很可能是虫王的临时的家?
可能对于虫王来说,自己的提议很荒谬,就在家呢还嚷嚷什么回家。
于是,简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低声地哄:“我是人类呀,晚上没法在这种地方睡觉的,又冷、还会有小虫子蚊子叮咬。”
大虫子怔了下,随即又转身跑开。
简尘:“?”
虽说已经熟悉了崽出去找资源的样子,但简尘着实有点好奇,这次大虫子会带什么回来?
很快,黑壳虫就给了简尘答案。
那是一个标准的新睡袋,同时还有一瓶防虫喷雾,虽然沾染了泥土,但能看得出是新的。
简尘人都傻了,这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也这么问了黑壳虫。
大虫子眼睛飘忽,把两样东西朝简尘的方向送了送,随后用前臂轻刨眼前的地面。
简尘哭笑不得地拿起了那瓶防虫喷雾。
明明自己也是个虫,竟然拿了这种东西。
简尘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虫王准备的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他。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重逢。
简尘微微咬住唇,喉咙不知不觉有些酸涩。
仿佛期待着自己会进入睡袋,虫王等了一会儿,发现简尘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它顿了下,又转身离开。
不出一会儿,这一次,黑壳虫带回来一个令简尘意想不到的东西。
拿过来一看,那竟是一个大型的供氧罩。
圆球形,能够正好包裹头部。
当然,这个供养罩仅仅是护住头部,身体的部分还有一个能够抗热抗压的服装。
虽然作为一个刚穿越到星际时代不久的地球人,但简尘也有所耳闻,这是星际时代最常见的‘宇航服’。
不仅是人类还是毛茸茸,只要穿着这种特意改良过的宇航服,氧气供应是古地球的几千万倍,源源不断,用之不竭,足够前往任何一个星球,甚至安全到达几亿光年之外。
不过价值不菲,所以人们一般都选择去中转站乘坐飞船,经济实惠。
只是……黑壳虫为什么会收藏这个?
简尘很快就明白了。
黑壳虫伸出前臂,勾住供养罩的一边,慢慢抬起,接着,帮简尘小心翼翼地戴在了头上。
这是大虫子送给他的。
他希望简尘戴着氧气罩去太空。
也就是说……
虫王希望简尘和自己离开小尘星,回到虫族的故乡,那个遥远不可及的星球。
简尘愣住,有些诧异地摸上头上的供养罩。
天色渐渐变暗。
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开口道:“崽崽,那个……”
忽然,不远处爆发出一声剧烈的声响。
虫王的瞳孔猛的一缩。
简尘:“……!”
还没待人类反应过来时,虫王猛地飞起,简尘连一句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黑壳虫抱住,身体在一瞬间腾空!
简尘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黑壳虫怀中在半空中飞速疾行!!
速度之快,根本已经超过了人类的反应速度。
简尘也终于领略到了传说中几乎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物种,那震撼而强大的速度和爆发力。
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
只是刚刚发出响声的地方,似乎察觉到了他们这边的异响,很快就追了上来。
最终,黑壳虫停住。
漂亮的翅膀护住自己的身体,简尘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躲在一个略微隐蔽的山洞里,视线所及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岩石块。
呼吸微微屏住。
简尘相信黑壳虫的判断力,看来这森林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安详,四处暗藏危机。
但能让实力强悍的崽崽这么紧张,简尘还真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生物。
很快,那个声音越来越近。
简尘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像是能精准判断他们的坐标,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但简尘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嗅到了他的味道,所以能这么快地追踪到这里。
下一秒,在愈发浓郁的夜色中,简尘猛然听到了一声愤怒的低吼!
搂着自己的虫王,忍不住收紧了力道。
那是一种极其巨大的猛兽才能发出的声音,带着让人胆寒的颤音,粗犷而醇厚,因为离得太近,简尘耳廓甚至都微微发麻。
但很快,青年慢慢睁大了眼睛。
那是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
……
叶斯廷追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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