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旁人知道女子看这些书,必然嗤之以鼻,天启国风不算封闭,却也谈不上多么开放。

    比如男女都能去学堂上课,四书是外舍所有学子必修。

    但学完四书,外舍女子只能学女德练刺绣弹琴等,直到进入内舍,女子则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项目,只是类型基础还是在外舍所学之上,不像男子选项多样。

    女子看女德管家类的书是众识,像娄无衣这样看经史子集百家的女子,少之又少。

    可这种情况是绝不可能发生在贺家的,贺老爷子巴不得孙女多看书。

    听闻娄无衣此言,贺老爷子当即来了兴致,问起书中典故,居然当场考察起她学问。

    娄无衣早有预料,不慌不忙的行礼,请他考问,她才思敏捷,说话口齿清晰,回答的有理有条,直让贺老爷子高兴的哈哈大笑。

    连连抚掌称赞,掩不住神色满意,“好好好,我孙有大才!”

    “外祖父谬赞,无衣不敢当。”

    厅中贺家人低声窃窃,粉裙少女瞠目结舌,“我天,小表妹也太牛了,妥妥的学霸啊。”

    “哥,你看到没有?”贺梓汐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玄衣青年,小手悄悄指着祖父。

    而且小表妹竟然可以让祖父笑得如此开怀,她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表妹,敬佩程度直逼亲兄。

    那可是连看到皇上都不给好脸色的祖父啊。

    真想跟小表妹说几句话。

    令贺梓汐意外的是,没等她找小表妹,祖父考察完小表妹学问,竟然直接就吩咐她。

    “二丫头,你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有空多去王府陪陪你表妹,免得她整日闷着。”

    祖父对她那是能有时间多看书,就尽量别出门晃悠,对小表妹就是多出去玩玩。

    贺梓汐在这一刻,感觉回到了内舍课堂上夫子检查课业,她和第一名的差距。

    学霸的殊荣,也太快乐了吧。

    她不禁看向小表妹,竟然恰好和她对上目光,娄无衣冲着她敛眸一笑,“有劳表姐常来。”

    贺梓汐哪顶得住美人表妹这一笑,她平日里风风火火,跟她交好的贵女也是这般性子,乍然遇到温温柔柔的美人表妹,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

    只看着娄无衣傻笑,“表妹……嘿嘿……”

    贺大公子不忍直视傻妹妹,背手狠狠拧了拧她,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清醒点,这是你表妹!”

    “嘶……”贺梓汐拍开兄长的手,理智及时回归,大刀阔斧的拍拍心口,“美人表妹,以后表姐保护你。”

    贺大公子:“……”

    他都不敢去看祖父的表情。

    姑娘家家学的跟个男儿郎似的,贺老爷子正要发作,下人正好来报晚膳已经备好,他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气得整顿饭都没吃好。

    娄无衣用膳时,时刻关注着贺家人的表情动作,抽丝剥茧一般分析各人能力,心里衡量谁能利用。

    想到她今日来的目的,娄无衣暗暗给兮玉递了个眼色,兮玉点点头,心领神会的溜出门。

    饭桌另一侧,有人轻放竹箸,目光若有若无留意这边,娄无衣垂下眼皮,遮住眸底暗色。

    -

    用完晚膳,贺老爷子还是记着刚才的事,适当的敲打了几句贺梓汐,要她日后跟着娄无衣好生学学,又让表姊妹俩出去走走,说些体己话。

    可娄无衣今天来贺府并不是为了和表姐打好关系,她要弄清楚贺家对原主爹的态度。

    “外祖父,无衣前些日子得了本古籍,有几处实在看不明白,想跟你讨教一些。”

    贺老爷子方才心里憋的那股子郁气顿时消散,鹰隼般的眸子里尽是笑意。

    “如此也好,”他眸光扫了一圈,话有深意道,“你们表姊妹日后多的是时间聊。”

    话里意思是为何意,旁边围着一圈贺家人俱都默默低下头,心里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小表妹有了新考量。

    娄无衣接过兮玉手里的书本,亦步亦趋跟在贺老爷子后面。

    绕到书房,贺老爷子坐下便开门见山,“我看看,你哪里看不懂?”

    娄无衣摊开书,把事先早就圈出的笔记显出来,贺老爷子读出声来。

    “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

    “对的外祖父,”娄无衣垂下眼帘,“前半句无衣看得懂,后半句该如何解释呢?”

    贺老爷子皱眉思索,娄无衣又道。

    “我试着用制约道义来理解制道,却发现这样又很难解释隐匿。”

    她微掀起眼皮,目光如蜻蜓点水般略过贺老爷子的脸色。

    “制道也有你说的这个意思,”贺老爷子显然已经看懂词句,准备给她讲解。

    “不过在这句话里,后半句的意思是,圣人的处世诀窍在于他们善用隐藏不露的手段,拥护心中之道。”

    娄无衣顿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圣人隐藏自己的实力,内心不被条条框框束缚,虽碍于现实被制约,也不会放弃拥护正道的决心。”

    她举一反三的能力,让贺老爷子惊讶不已,这等读书的好苗子,不愧是他们贺家的子孙。

    贺老爷子连连抚掌,不住点头,“无衣我孙,聪慧过人。”

    娄无衣似是羞涩的低下头,顿了顿忽的看向贺老爷子,“无衣认为,外祖父便是圣人。”

    贺老爷子顿时惊诧的看了眼外孙女,没有喜意,而是含着副平静近乎洞察的语气问道。

    “这话从何说起?”

    “外祖父拥护正道,不就是圣人吗?”

    小姑娘的声音又细又软,话里都是天真的孺慕之情,一刹那间,贺老爷子唾弃起自己方才升出的几分疑窦。

    娄安年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姑娘,怎会是心思深沉的人,怪他浸染官场数十年,看人总爱往坏处想。

    哪怕看过再多的书,也还是个小姑娘,她以为的圣人也只是书上说的,怎么会想到别处去呢。

    正是时,房中央绯色长裙容貌明艳的小姑娘又一笑,眼里盛着干净的碧湖,“外祖父,我父亲也是。”

    贺老爷子一时不知她说娄安年是圣人,还是拥护正道,可小姑娘的眼神实在干净,他与娄安年也从未生过龌龊,外界传言不过是做给皇上看。

    于是,贺老爷子点头,“对,他也是。”

    他们从来都是。

    -

    拜别外祖父,娄无衣坐上马车回府,心里复盘今日在贺家的事。

    果然,原主的外祖父和爹爹并非真的不和,当年决裂有所隐情,最可能来说,肯定和老皇帝有关。

    当初,文臣武将相交过近,上位者忌惮猜疑;现在,文臣世家衰落,武将香火传位给姑娘家。

    所以她去求见外祖,外祖敢光明正大的见,不是父辈恩怨不及子孙,而是无需担心上位者威胁。

    既然如此,贺家便是她在临朝的第一个助力。

    她想要掌握天启,首先要跟世家打好关系,贺家如今虽被唱衰,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也是曾经的顶级世家,用好了便是绝佳的棋子。

    世家,贵女……接下来就该她那位表姐上场了。

    临朝的贵女们聚在一起,话题少不过胭脂水粉,新兴的布料花色,哪家小姐得了彩头。

    最近两天却不提这些,改提恒安王。

    听说漠北恒安王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和贺家贺梓汐还是表姊妹,长相明艳动人,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

    贵女们可想见识得紧,奈何贺梓汐那人,把她小表妹藏的紧实,生怕贵女们吃了似的。

    好在天启年关已近,奉皇上旨意,大臣们可以带着妻眷进宫参宴,共度佳节,到时便可一睹恒安王的容貌。

    这样的宴会上,没有哪家贵女不想艳压群芳,憋着劲在发饰衣裙上使小心思,连头发丝也要精致。

    哪怕是平日里不拘小节的贺梓汐,也拉着娄无衣到成衣店饰品店去转悠。

    非要说不在乎宴会上争奇斗艳的人,恐怕就只有娄无衣。

    她只关心老皇帝会不会出幺蛾子,原主做事谨慎,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漠北辽远无垠,可再苍凉的风也能吹到临朝。

    娄无衣不觉得皇上能让她安稳在府上呆着,肯定要找个由头给她找点事做,不然哪对得起他提前宣她回京一年。

    只是找什么由头呢?娄无衣暂时想不到。

    贺梓汐对着旁边问了两三遍“这衣服怎么样?”,都没人回应,一转头发现小表妹低着头认认真真的走神。

    “美人表妹,你怎么又走神了?”

    端不知这次是想书还是想棋局。

    被人唤过神,娄无衣抿唇浅笑,“表姐,我方才在想昨夜里看的书。”

    贺梓汐一脸“我就知道你是在想这些”的表情,“美人表妹,出来玩就别想那些东西,多累啊。”

    娄无衣堪堪点头,贺梓汐立马便说起别的,“来,你看这衣服,好看不?”

    水蓝映雪梅烟罗裙,外罩同色系兔毛披风,缥缈如云,极为雅致。

    “表姐向来喜穿暖色调,”娄无衣真心实意的建议,“年宴若是穿这个,必然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贺梓汐秀眉微蹙,“哪是我穿,这是我给你挑的。”

    “我?”娄无衣有些惊讶。

    贺家那模样,她真担心买几件衣服就垮了。

    贺梓汐点点头,举着衣服在娄无衣身上比划,左看右看最后叹气道。

    “这衣服虽然好看,美人表妹你穿上也合适,但还是不如红裙更衬你。”

    虽然美人表妹说话细声细语,做事也温温柔柔,可她总觉得只有明艳的红裙,那样凌厉又骄傲,夺目又耀眼,才符合美人表妹。

    店家听到这话,忙在旁边接道,“小姐若是喜欢这款,店里还有赤红。”

    贺梓汐顿时喜道,“快去取来。”

    趁着店家离开,娄无衣低声道,“表姐,我从漠北带了不少衣服,不必为我破费。”

    “姑娘家哪有不爱穿新衣的。”贺梓汐不满的皱皱眉,又安抚似的拍拍她,“放宽心,这是表姐的私房钱。”

    娄无衣赦然,她那点担心竟然还被大大咧咧的表姐看出来了。

    新拿来的赤红色款,明显比水蓝更衬娄无衣,贺梓汐满意的在她身上对比三四回,便让店家给包起来。

    店家做事利落,嘴上也会说话。

    “小的开店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姑娘这般配红裙的人。”

    娄无衣抿唇不言,贺梓汐倒是开心的和他攀谈。

    “是吧,我小表妹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尤其红裙,没人比她更适合了。”

    店家正诺诺附和,忽的又转了个弯,“小人倒是记得九皇子前两日也派人来店里取了一套朱红缎面。”

    “说起来九皇子也极衬红衣呢。”

    九皇子宴尘时,尤爱着红衣。

    “九皇子?”那般连女子都自惭形秽的容貌。

    贺梓汐沉吟片刻,抬眼看了看表妹,“女子和男子不可相提并论。”

    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九皇子的美貌。

    -

    “表姐,那九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梓汐毫不犹豫,“除了张脸,一无是处的漂亮笨蛋。”

    娄无衣心中失笑,倒是和传言一致。

    不过她面上却是露出疑惑,装出不理解的样子。

    索性去拜祭姑姑的路途还有一段时间,娄无衣又罕见对临朝的人感兴趣,贺梓汐便在脑海里搜罗一堆八卦,摆出阵仗来给她讲。

    “美人表妹我跟你讲,那九皇子虽然被称为临朝第一美人,但他可是个顶顶有名的草包。”

    “草包?”娄无衣道。

    “是呢,国子监分三舍,按照九皇子的年纪,早就应该进入上舍,但他性子惫懒,课业不精,在外舍待了两年还没进入上舍。”

    “虽说今年初总算进了上舍,但大家都知道,要不是他年纪放在那里,皇上也不会破格让他进入上舍。”

    这,没想到还是个留级生。

    “若是寻常世家子弟便罢,他可是个皇子,若不是生母受宠,皇上疼爱,还有太子爱护,那不知事的性子,怕是要死八百遍。”

    “那么大人了,还不懂事得很。”

    听贺梓汐这么说,言辞之间却没有任何轻视,她知道这位表姐最见不得没出息的人,按理说九皇子这种,该是她最不喜欢的类型。

    娄无衣想了想问,“他性格如何?”

    “小孩子似的,见人就叫哥哥姐姐。”也不管年纪比他大还是小,贺梓汐脸上露出点笑意,似是回想起来什么。

    “也不知道愉贵妃怎么养出来他那样单纯的性子。”

    单纯?娄无衣摇摇头,她可不信皇室有单纯的人。

    注意到娄无衣的动作,贺梓汐估计也想到为何,马车慢慢悠悠在路上走,她从小窗探出去望了几眼外面,颇有些小心的放下窗帘。

    “美人表妹,用单纯形容九皇子,只是说起来好听。

    贺梓汐压低声音,“事实上,大家都觉得九皇子是个又懒又笨的小废物。”

    又废又笨,还特别懒,只有个漂亮脸蛋。

    但他实在好看,又受宠,多的是人愿意惯着他那性子。临朝的贵女公子们,对九皇子的态度总是很纵容。大抵都因着他性子可爱又长得好看。

    娄无衣乍闻此言,不由古怪的看了她表姐一眼,是她的错觉吗?

    表姐这话怎么有点妈粉味儿。

    贺梓汐犹然未觉,声音压的更低。

    “据说九皇子出生起脑子就不太聪明,好像是因为早产出世,后来又阴差阳错吃了下毒的糕点,被治好后脑子就更不灵光了。”

    说他不灵光,倒也不是笨,而是他总是带着不符年龄的天真可爱,便让人觉得憨傻。

    宫斗必备下毒害皇子,娄无衣意味不明的点点头。

    “谁让他那个性格天生很讨巧,大家都把九皇子当小孩看待,宠着。”

    娄无衣侧开脸,垂眼不语,并不大相信这种人生在皇室,她甚至觉得那些传言都是伪装。

    生在皇家,怎会有纯良的人。

    贺梓汐没看出她的意思,又支着下巴道,“不过我对九皇子未来的正妃很是担心。”

    “担心什么?”

    娄无衣没懂,这是哪儿跟哪儿。

    “上哪儿去找长得好看,文武双全,家世清白,对他一心一意的姑娘。”

    娄无衣:“……”

    这哪是娶妻啊,明明就是找个大冤种祸害。

    贺梓汐掰着手指数完,最后不无叹息道,“就算找得到,漂亮小笨蛋能知事吗?”

    得,她表姐果然是九皇子的妈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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