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却不成想李肇基如此认可自己的工作,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到底还没出丝呢。”
李肇基制止了她继续说话,问:“你且告诉我,为何别人养不出蚕来,你却可以。”
自来到淡水,甘蔗种植和养蚕缫丝就是李肇基最重视的两种经济作物,这是因为在淡水城左近的山林之中,人们发现了野生的桑树林,而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就从广州运来桑树苗种植,生长的非常旺盛。
在经过蚕农寻访调查之后,发现周围桑林实在很多,随即就有人圈野桑林。只不过野生桑树叶小、汁水也少,于养蚕来说,稍显不足。
但蚕农桑农是有办法的,那就是嫁接,桑树苗种下去,第二年才能出桑叶养蚕,但嫁接之后,当年就可以养蚕。刘明德因此下达指令,直接圈林,商社并不承认,只有嫁接成活,可用养蚕,商社便承认是嫁接者所有。
而年底是桑树苗种植时期,嫁接和种植进去高峰期,只不过开春后的养蚕却随即告吹,从各地引入的蚕种大批死亡。
因此李肇基才下了悬赏令,谁人能找到养蚕的办法,便有五十两或者五十亩好桑林。
田氏似乎不想说,保持秘密,但转念一想,这法子别人早晚也会知道,而且她已经告诉了唐沐,兴许自己不说,唐沐也会说出去,以此扩大养蚕规模,来讨李肇基的欢心。
“大掌柜,我是在野桑林里找来蚕种和浙江的蚕种进行杂交,让那些蚕得以存活下来。”田氏不无得意的说道。
李肇基摊手:“养蚕能手不少,怎么偏偏你会呢?”
田氏说:“早年在澳门时候,老田收了个学徒,是一个湖州客商的儿子,来广东进洋货,死在了海里,他儿子做了老田的学徒,女人便是跟着我过活,我们一起养蚕。
说起这养蚕,江浙的技术最好。我是从她那里学到用石灰水、盐卤谁淘汰低劣蚕种的。也是她交给我,用早雄配晚雌,出上佳蚕种。在澳门时候,我就开始尝试杂交蚕种,用一二化性蚕蛾,杂交出来的蚕种体强丝多。
看别人养蚕失败,我就觉得,家蚕不适应这里的水土气候,但野蚕是本就在这里的,于是就试着杂交,没想到还真的成了。”
李肇基对养蚕是一窍不通,但听田氏说的头头是道,连杂交都知道,对她的成果就很信任了。
“田师傅,你当真是有一个好妻子。”李肇基搀扶起田大典,解了他身上背负的荆条,说道:“你的妻子为淡水的农桑做了巨大的贡献,你对我不敬的事,就此揭过了。
那赌约,不提也罢。唐沐,你记下,待田氏养的蚕产出丝来,你要亲自把五十两银子送府上去。”
“是,大掌柜。”唐沐应下。
田氏立刻说道:“大掌柜,老田粗笨的很,他要是在家里,还耽误我养蚕,不如就让他铸炮车间干下去,不用给他工钱,给口吃的就行。”
“哈哈,也罢,田师傅职差待遇照旧,继续做下去吧。”李肇基说。
这下田氏的目的真正达到了,欢天喜地的离开,离开前还摁着田大典,冲着李肇基好好磕头才放过他,田大典倒是没有离开,而是专心呆在铸炮车间看铁范铸炮。
铸炮车间内,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在地坑里,铁范已经被倒着竖起来,炮口朝上,炮工细细的对立面刷了一层浆液,防止火炮与铁范粘连,但他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干完之后,看向万贵,万贵用火把照了照里面,感觉各个角落都刷到了,不会有问题,但他也拿不准,因为他也是第一次铁范铸炮。
于是,万贵的眼看向了李肇基,李肇基尴尬一笑,说:“继续吧。”
人家虽然没有用过铁范,但到底都是铸炮的老师傅,自己呢,铸炮都是第一次,又能给出什么建议呢?
接着就是安放炮芯,这炮芯是用一根长短适中的铁棍制成,却只有火炮直径的一半,其余被泥包裹,外层打磨到最平整,炮芯是万贵亲自制的,盯着阴干,他安放完毕,用卡榫固定,上面则是固定在木架子上,有一盖盖住炮口,只有一眼,是注入铁水所用。
“开炉,注入铁水。”万贵也是发现,李肇基当起了甩手掌柜,不过他也不怕,接下来的流程与泥范铸炮大体相当,随着铁范模具调整了位置,注水口正对着化铁炉的出料口。
随着万贵的发号施令,炮工打开了出料口,炽黄铁水滚滚而下,注入了铁范之中,不一会便是注满了。
随即铸炮车间里进入了安静的等待,铁范铸炮的好处之一就是散热特别快,因此火炮很快就铸造成型,万贵不断观察着,并且与钟诚、田大典商议,毕竟是第一次铁范铸炮,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取出炮芯,解下铁范的时机很重要,若是早了,火炮会因为失去支撑发生形变,若是晚了,冷却太多,炮眼就钻不出来了。
“应该是可以了。”万贵三人商议之后,得出了统一的意见,于是模具被吊了上来,炮芯里的那根铁棍率先被取出,然后清理里面的泥巴,外层靠榫卯固定的铁范也被揭开,一门大炮的炮身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当即便是有人上前开钻引火的炮眼。
“退后,让出位置来。”万贵喝令下,无关人等退开。
几个人上前,点评起来。万贵说:“铸造是很成功的,炮耳和炮尾珠完整。”
“是,就连铭文都清晰可见,你们看内膛,很平整,至少大部分泥范铸出的炮,没有这么平整。”田大典也凑趣说道,现在他是一句坏话都不敢说。
钟诚更是个马屁高手,连连称赞。
李肇基问:“如此说来,铸炮成功了?”
“应该算成功了。”万贵说。
“对,这样就算成了。”钟诚点头。
李肇基在这些人嘴里听到了算这个字,但这群人的评价,铁范铸炮都比泥范铸出来的要好很多,不应该用算成功这类说法。
李肇基知道,这些人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铸炮成功,皆大欢喜,铸炮车间,每人赏一个银币,让鹿鸣馆往这里送菜,今日不限饮酒。”
众人都是欢呼,随即一哄而散,去吃肉喝酒了,李肇基蹲在地上,看着那还散发着余温的大炮,说道:“现在也没有旁人了,有话可以直说。”
钟诚咧嘴一笑,说道:“大掌柜,这门炮铸的已经相当成功了。”
李肇基知道这厮最会拍马屁,不会直言,于是看向田大典说道:“田师傅,你有错在先,若非你妻子求情,我不饶你,你若真的感恩,当说实情给我。”
田大典知道自己摆不脱,看向何良焘。
李肇基眼见如此,说道:“这铁范铸炮法,是听一个朋友说的,可那朋友也说了,铁范铸炮,虽然耗费少,出炮快,但也有诸多劣势,是何劣势,当时我们都不知将来用的上,因此他没有说。
诸位都是行家里手,给我交个底吧。”
说这话,就是让他们清楚,火炮有瑕疵,是铁范铸炮的痼疾,不是他们的手艺问题,更与态度无关。
“老田,大掌柜如此看重你,你便直说吧,说实话在大掌柜这里,只有功没有过。”何良焘也对田大典鼓励说。
李肇基点头,田大典说:“大掌柜,可否让我在这炮尾珠上劈一斧子。”
李肇基对此没有意见,炮尾珠位于火炮尾部,是吊运方便所用,被砍一斧子也没什么。
田大典拿来斧子,砍在了炮尾珠上,形成了一点切痕,深入炮尾珠。田大典说:“大掌柜且看,这切痕发白,现在是火炮未曾散热完,散热完了,会更白,我们管这种铁叫白口铁。”
李肇基微微点头,而田大典继续说道:“其实万炉头和钟诚也看出来了,这铁范铸炮,确实快,铸出来的炮也比泥范铸炮光滑,能节约不少加工的功夫,但因为是白口铁,脆性比较大。”
“那这炮能用吗,能避免成白口铁吗?”李肇基问。
田大典说:“成白口铁是因为散热太快了,但这炮确实能用,只不过.......。”
对于金相学,田大典和李肇基都不清楚,其实这主要是铁模散热太快,导致铁水在冷却中存在冷度太大的问题,铁水里的渗碳体来不及析出,也就是石墨化来不及进行,石墨就已经凝固了,因此铁中的渗碳体以碳化铁的形势存在,这也就是白口铁。
却也因为铁水在凝固过程中冷度较大,因此表层的金属结晶微粒密集,倒是身管比较光滑。
这些道理,田大典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这样的炮会出现什么情况。
“因为白口化,所以这门炮不能像正常的炮那样使用,必须减装药,如果想按照原装药,就要增加炮身的厚度才行。”田大典对李肇基说道,这个时候,他表现出一个炮匠应有的丰富知识和专业素养。
李肇基缓缓点头,说道:“如此,铸铁白口化就是不能解决的了?”
“嗯,至少在使用铁范的时候无法解决。”田大典说。
李肇基呵呵一笑,缓解了尴尬的气氛,他说道:“诸位师傅,不用往心里去,我之所以力主铁范铸炮,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制造出可用的火炮,至少现在我们是成功的。
其实铁范铸炮不会成为我们兵工厂的技术主流,这只是一时之选。”
众人纷纷点头,李肇基又说:“只不过,大家也不要沉迷于泥范铸炮,铁范铸炮所铸火炮可以用来作为商品出售,而日后商社所用的火炮,还是要追求更高的水准。”
“铁范铸炮质量低,大掌柜又说不要只是泥范,那还有其他办法吗?”
李肇基说:“此外还有砂型铸炮法,据说,用这个铸炮办法铸造出来的火炮,比泥范和铁范的都要好。而且其技术流程,与泥范差不多,只不过就是把泥换成了铸造砂,日后大家可以尝试一下。”
泥范铸炮是大明传统,如果能适应气候,可以制造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火炮,铁范铸炮则可以廉价高效的大批量制造火炮,但说起来,砂型铸炮法才算是铸炮的未来。
这种技术是十八世纪末的技术,一开始流程与泥范铸炮别无二致,后来在英国佬那里演变成,直接铸一个实心炮体,然后用蒸汽机驱动的机械镗孔修型,制造出最优秀的滑膛炮,并且开辟了线膛炮的技术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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