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晖走后,学校给五班换了个新班主任,也是个语文老师,姓于,小小的个子,喜欢穿长及脚踝的裙子,孔意看到她,总想起来三毛在书中写的那句“走起来,步步生风”。于老师对大家要求严格,但是又很温柔,很宽容,大约因为大家都是大人了,快高考了,学习该靠自觉,老师不再拎着大家的耳朵了。
孔意很喜欢这个女老师,可能因为自己骨子里也是个文艺的人吧。当她站在讲台,捧着书,柔柔的朗诵着“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灭,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我也不想让你难过悲伤。我曾经默默无语的、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台下的同学们,有些在窃窃私语,有些在笑。孔意没有笑。她第一次听到这首诗,只觉得写入了心灵。下了课,追着老师去问,这是谁的作品。老师很温柔的说“普希金”,并帮她从学校阅览室借到了一本落满灰尘的《普希金诗选》。按理说,都高二了,马上高三了,再读这些个“闲书”,怎么也不像备考应该做的。
孔意带来了乔晖的大外套,乔晖个子高,肩宽,外套也大大的。孔意很喜欢它的帽子,特别大。午休时间,披上,帽子扣头上,与世隔绝一样。闭着眼,闻着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儿,能睡上一小时。
天气越来越热了,蚊虫也多起来,晚自习时候,小蠓虫、小蚊子噗噗的往灯棍上撞,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有时候,它们会撞到玻璃窗上,砰砰砰砰的响,看着让人气闷。
孔意的皮肤很招蚊子,一叮就是一大片。她长裤长褂,再扣上这个大帽子。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去买了六神花露水,喷香喷香的,对着帽子里面一通狂喷,再迅速扣到头上,这下好了,蚊子再也不来了。能够安安静静地一整晚。
新来的于老师也很偏疼孔意,破天荒的答应了她永远不给她调座位和排同桌,也允许她上课扣着帽子低着头。孔意以为,这都是自己学习成绩好换来的,实际情况并不是。
上次乔晖回来地早,特意去了校长家。一则是跟自己的老师、老领导汇报下近况,虽然辞职有一段时间了,他还是很关心自己,不能让他寒心。二则,乔晖坦坦荡荡地将自己跟孔意认识到互有好感的过程向老师说明,期间,说到孔意舅舅的牺牲,师生二人泣不成声。校长拉着乔晖的手,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当老师也半辈子了,自己的学生都已经牺牲了二十四个了。当年,听到乔晖从大学里参了军,还去了最艰苦最危险的海军陆战队,老师害怕的半年没睡着觉。那年,接到了乔晖都立功喜报,武装部的人笑逐颜开,校长却两腿一软倒了下去。
他拉着乔晖的手,摩挲着,叮嘱乔晖开车要集中精力,装货不要贪多,开车不要贪快,稳稳当当的。孔意这边,他就破例一次,全当是替自己的学生看住了她,确保她安安稳稳地学习。
老校长泪眼婆娑地摩挲着乔晖的手,反反复复地盯住着,可不能再有第二十五个了啊,老师的心要碎了啊!
乔晖走后,校长每天的晚自习都溜达到高二楼检查,当然,也会溜达到高二五班的后门,跟任课老师说说话,问问那后排坐着的孔意最近学习怎么样、听课怎么样、情绪怎么样。搞得一众老师突然间对孔意上心起来,课上经常提问不说,课下也叫过来谈谈心。尤其是地理老师,孔意还给他做着地理课代表,每天发卷、收卷,现在老师又给了孔意新的任务,帮忙试做一模复习资料。
那是一摞厚厚的油印的卷子,纸张薄如蝉翼,孔意买了圆珠笔,一题一题细细的研究着,遇到错别字就拿红笔画出来,遇到排版错误就拿蓝笔画出来。然后在将做题步骤整整齐齐的填上。
孔意哪里知道,这些卷子,很快就到了老校长的办公桌上。他连连点头之余,更是要求老师们继续加码,好学生要磨练出来。
乔晖走后的第二个大周末,爸爸来接自己回家。一年不见,他苍老了一些。他来的那天,还是周四,没放假,孔意在教室里正做着地理专项练习,对着一个太阳能的题目发愣,于老师轻声走过来,手指敲了敲孔意面前的书。孔意抬头,见她用口型说着“出来一下”,便放下笔,跟着她出了教室。
“你爸爸来了,在校门口,你去看一下”,听到老师这么说,孔意恍惚了一下,没听明白,问了句,“谁?”
“你爸”,老师诧异的看看孔意,她新来的,并不知道孔意家中琐事。
孔意走出教学楼,在落日余晖中,慢慢走在学校仅有的一条有树荫的路上,大课间了,各班的值日生扛着大扫帚刷刷扫着路,打水的值日生用拖把杆抬着铁桶,一路上叮叮当当。这条路不长,以往,要么是乔晖在尽头等着自己放学,要么是自己在尽头等着他下班,走起路来,着急着呢,两分钟就跑完了。今天,彷佛格外的长,孔意磨磨蹭蹭到校门口,看到等在那里的爸爸,还有站在他旁边的飞飞哥哥。
看到孔意,飞飞哥哥迎了上来,靠近了,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没像以前那样,两手伸到腋下,扯着孔意飞两圈。
大家都很尴尬。
孔意觉得自己应该大度一些,走上前去,叫了声“爸爸”。
爸爸尴尬的应了,停了半晌,说:“你妈妈让我来接你回家看看。”说完,抬眼看向别处。
孔意疑惑不解,搞不清是哪个妈妈?也疑惑的回头去看飞飞哥哥。却见飞飞哥哥红了眼睛。
“怎么了?”孔意不解的问。
“你黄阿姨要走了,想见见大家。你妈妈也回来了,让我来接你。”
晴天霹雳一般,走了?去那里?要离开?还是要死了?孔意第一次觉得多义词不是好东西,想问,又不能问。只好说:“等我一下,我去跟老师请个假。”
“我已经替你请过假了”,爸爸说。
孔意没有回应,自顾自的说“我去请个假”,脚下没停下,飞快的向教室跑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回去拿手机,告诉乔晖一声。
教室里静悄悄的,孔意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坐下来,整理了下桌子,把摊开的书本都归置整齐,找出纸,写了个纸条,传给前面的李建,嘱咐他帮自己收着试卷,否则自己请假期间,试卷随风飞扬,再回来,资料就不齐全了。
从桌洞里找出乔晖的外套,也不管热不热,直接穿到身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遇到麻烦事,孔意总下意识的去穿它,彷佛乔晖就在身边一样。
拍了拍两边的口袋,鼓鼓的,手机钱包都带着了,还有一大盒电池。
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去办公室找到于老师说明情况。
走到操场,掏出手机,看着开机屏幕,愣了一会儿,给乔晖发了简短的短信,“这个大周末我要回家一趟,爸爸来接我,你别赶回来了。”想了想,不知道该加上什么称呼,索性不加了,就这么的发了过去。
没想到,乔晖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他早就知道了情况,电话里简明扼要的跟孔意叮嘱了几句,黄阿姨在弥留之际了,要放下仇怨,以病人为重。病中情绪敏感,让孔意回家之后,不要使性子、甩脸子。虽然肝癌不一定传染,也要注意勤洗手,脏手别摸脸。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末了,又嘱咐,这些别让黄阿姨看到,免得她敏感伤心。
孔意乖乖的答应着,趁着他说话的功夫,问他现在在哪里?乔晖回答,“刚到徐州,还没停下车”,停了停,又说“有什么事情,你打电话给我”。
匆匆说了几句,走到了校门口,要挂电话了,两人都不舍得,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乔晖狠了狠心肠,说“到校门口了吗?行,快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手机装进兜里,走出校门。
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大家没有回家,直奔医院。
住院部里安安静静的,护士低头忙着,没人说话。来这里的人,都是不甘心,想做最后一搏的,总有一股悲伤弥漫开来。
电梯也超级大,长方形,两头都有门,站在里面,空荡荡的。让人不由得联想,这里是推病床用的。电梯上有指示牌,-1太平间,怪吓人的。
到了五楼,随他们走出去,脚步不由得放轻,不敢出太大声。到了504,爸爸停下脚步,孔意心想,怎么跟我的宿舍一个号码。
飞飞哥哥和爸爸站定,从门上面的玻璃框向里面看去,都没有推门进去。孔意也走近了一些,透过玻璃框去看。
最里面的病床,躺着黄阿姨,蜡黄的脸,消瘦的不成人形。
孔意还记得,自己上幼儿园时,大街小巷流行过一阵子太阳裙。那时候谁家都不富裕,妈妈和黄阿两个人凑钱做了一条太阳裙,卡其色的底色,画着长着蛇一样头发的妖女,转起来,真的像一个小太阳。孔意不明白,偷偷的问飞飞,为什么咱们妈妈的裙子上画着妖怪。黄阿姨听见了,笑着刮她的鼻子,说“这是美杜莎,是最美的仙女”。孔意心里暗暗的想,等我长高了,这条裙子就归我了,我也穿着有仙女的裙子转个大圆圈。
又一年夏天,突然不流行太阳裙了,学校里的女孩子都穿“杨柳皱”,软软的裙子,沙沙的,堆叠着一条一条不规则的皱褶,像发了一半的腐竹。黄阿姨去广州出差,也给孔意买了一条,粉红色的,还是渐变的粉色,像太阳一层一层在裙子上晕染开来。可是,买大了,穿着直掉。阿姨就把飞飞哥哥的小西装背带拿过来,给孔意背上,藏在小衬衣里面,就能美美的去上学了。
黄阿姨躺在那里,眼神呆滞的看着天花板。妈妈在一旁忙碌着,把暖瓶和水杯都归置到窗台上,又把窗台关了半扇。
孔意定了定神,伸手拧球形门把,咔嚓一声,屋里的人齐齐看向这里。
妈妈和黄阿姨都望了过来,两人的眼神,都是温柔的。原本,孔意是带着一丝丝恨意来的,恨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总之,心里是有一些不悦的。可是,看到他们几个的一刻,往事全部涌了过来,突然就觉得不该把恨意拿出来了。
黄阿姨笑着,想抬手招呼她,可惜,没有成功,脸上显出了伤心又尴尬的表情。孔意看到了,快步走上前,侧身做到床沿上。凑得近了,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去摸她放在毯子外面的手,手背上还带着针,只能一遍一遍的去摸手指。就是这双手,曾经每年给自己织小毛衣,今年是红色的,带着小雨伞的口袋。明年就是绿色的,配着小青蛙的口袋。她还给自己做小棉裤,厚厚的,前胸后背都有背心式的背带,怕自己穿到学校去,不会解背带,没办法上厕所,还特意做成开裆裤,弄的自己都五年级了,还穿着开档的棉裤,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回家对着飞飞哥哥一通王八拳。可是,就是这个人,却又抢走了自己的爸爸。可是的可是,这个人,这么快就要走了。
大家都没说话,旁边病床上的奶奶开口了,“小黄啊,你闺女回来了啊?”
听到她问话,他家都侧过身去,孔意站起来,乖巧的说了声“奶奶好”,然后听见她一叠声的夸奖,“儿女双全啊”,“多孝顺啊”,“就是走了也闭得上眼啊”。
飞飞哥哥伸手拍了拍孔意的肩膀,似乎是表达自己的感激,孔意回头对他笑了笑,复又低下头,继续一下一下的抚摸那干枯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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