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晖总觉得赚钱没够,小意还在上学,也花不着自己什么钱,自己在着急什么,说不出,反正就是抓心挠肝的着急,看不着摸不着的焦虑。

    这趟回了站里,想了想,去找了战友。说是战友,也没一起过,当年是一辆绿皮火车拉过去的,算下来,就是个“同年”,不过,战友情与众不同些,只要是穿过军装的人,到哪里都觉得是自己人。

    战友开这个物流站也是摸着石头过河,部队里学到的那些,战场上用着可以,生活中拿不出来,唯一剩下的,也就是开车了。乔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乔晖在回来的火车上想了很久,决定豁出去了,去找他。

    乔晖自告奋勇的去找他要车队,他也爽快,先给了五辆车,承接江苏到新疆的往来货运,行不行的,拿命去闯吧。

    第一趟新疆,乔晖不敢自己去,也不敢全车出动,带上红柳,站里还有四个老汽车兵,当年青藏兵站赫赫有名的35团,开大车像玩儿碰碰车。六个大男人,两人一辆,三五成行,五千多公里,目标库尔勒,不离不弃,一路相伴。

    去新疆的路虽然长,途径几个省份,气候有变化,风土不同,人情也不同,连说话都听不太懂。几个人谁都没经验,出门之前,不约而同地都把军装穿上了。当兵的是一家人,这个道理走到哪里都通用,只要是看着军装,谁都礼让三分。乔晖心里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夏初,天气还好,越往西,天气越晴朗,太阳越晃眼,日落时间越来越晚,给人的感觉是白天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一路上,两人替换着开开车、睡睡觉,开始还不觉得累。后来就有些撑不住了。

    国道上,像这样跑长途的卡车不多,多的是省内往返的全挂,高高的堆积着货物,松松的绑着绳子,小马拉大车的样子,时不时的来个漂移过弯,吓得后面的车辆减速避让。极速刹车,轮胎划出白烟,看着怪吓人的。乔晖给几个战友下了命令,遇上这样的全挂,躲远点儿,绕着走,不要跟在它后面。

    年轻人总是容易得意,看着自己车后整齐的货物,盖着雨布,光这绳子,800多米,前后上下的捆扎结实,就用了四个多小时,这才是跑长途的意思。心里还偶尔升腾出些阶级鄙视来。

    越往西,路上的车越少,几辆车组成车队,颇有点浩浩荡荡的意思了。有了伴儿,心里就是有了主心骨,不怕不慌了。遇上那种独个的车,车速都差不多,凑一队一起跑,就这么一路跟着,相伴几百公里,直到分道了,按按喇叭,互相告个别。彼此不认识,却又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这样的普天之下皆弟兄的感觉,还是当年穿着军装时候才有过的。

    夜里开车,一是冷,二是困。乔晖和小红想尽了办法提神。

    先是拼命地吃,车上带着煎饼、馒头,夹上火腿肠和榨菜,再不行,厚厚的来一勺老干妈,就着一口凉滋滋的黄瓜,也算这么回事。可是后来不行了,什么都难以下咽,看见这些,胃里都泛着酸水,拿起来馒头,就觉得委屈。

    那就听歌,听着听着也想睡。什么歌都觉得是在唱自己,越听越难过。

    那就唱,夜风冷飕飕的,鼓足了劲,吼出来,越大声越提神。再不行,扇耳光,啪啪的打在自己脸上,互相掐,学女人打架的劲头,捏起来两个手指,搓起一叠皮肉,起初还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哪里受过这种罪啊,谁若不是心中有个她,后方有个家,拿什么劲头来拼命啊。

    几个男人凑一起,都是荷尔蒙旺盛的时候,起初还一本正经的,后来就跑偏了。聊着聊着,就扯上了黄段子。乔晖早就习惯了这个,部队里都这样,都是光棍儿,娶不上媳妇,见炊事班里的猪都是公的,大家也就是凑一起过过嘴瘾。那时候,自己也是起哄高手。不过,现在,他不想跟着他们瞎说了。有了小意之后,每每听到别人聊这些,乔晖总觉得这是对人家姑娘的不尊重,进而想到自己的小意或许也会遭受这样的非议。想象着一群陌生男人讨论着小意的容貌身材,开着冒色的玩笑,乔晖就捏紧了拳头。

    可是,这是想象。就算是想象,乔晖也当真。他觉得,世界是圆的,报应也是圆的。我如果这样开人家姑娘的玩笑,自然有人开我的小意的玩笑。所以,我不参与,盼望能换来小意更少的遇到这样的事情。

    这时候,乔晖就掏出来手机,开盖,看看时间,小意大约睡的正迷迷糊糊吧,想到她睡地一脸口水的样子,心里就痒痒的。手机里有两张偷拍的照片,小小的,看不清楚,邮票大小,小意半张着嘴巴,呼呼的出气,她鼻炎,闭着嘴巴睡觉就把自己憋醒了,乔晖半夜醒来,就看着她像暴雨天里面的鱼,仰着脸,半张着嘴,傻傻的样子。

    开车这一路上,能遇见很多乡村野店,用白灰在红砖墙上歪七扭八的写着“仃车加水”,这些地方,不只是能停车,能加水,还能吃饭,还能……乔晖不想。身体是想的,感情是不想的。甚至后来都觉得自己看一眼这样的招牌,都是对小意的不忠诚。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也是个谜。

    一直以来,乔晖都觉得,自己哪怕没了工作,混到现在这样,好在还是“身上有灰、眼里有光、心中有爱”,如果熬不住,迈出去了这一步,哪怕是跟街边这些人手碰了手,自己就先嫌弃了自己,就再也回不到小意身边了。所以,哪怕再冷,他也是裹着军大衣,睡在货上,看着货,看着油,也看着自己。

    没有污染的郊外,夜晚的星星又大又多,亮闪闪的撒满了整个夜空。乔晖喜欢看这样的夜空。都说每一个故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看着地上的人。那这么多星星,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是战友?

    从学校辞职出来,乔晖都没敢回老家。出车的第一天,面向北方,想着父母的样子,磕了三个头。自己丢了国家饭碗,若是父母还在,藤条就抽上身了吧。

    夜里,对着满天星星,乔晖都会小声的说上几句话,请爹娘保佑出车平安,多挣钱。保佑小意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娶她。

    甚至他都计划了,小意一到结婚年龄,管她还在不在学校读书,先扭她去民政局领上结婚证。

    越向西,戈壁滩,雅丹地貌,无人区,手机信号越来越不行。想给小意打个电话,但想起来那天学校围墙里面的那个人影,乔晖就心酸。她以为自己看不见她吧,躲在围墙后面,透过花砖的空隙偷偷看自己。她还是小啊,没经历过分别,就这么点儿小小的分别,就让她站在哪里一个钟头。学校围墙周围少有人打扫,乱七八糟的野草中什么都有,蚊虫倒也罢了,还有些粪便、垃圾,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是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站上一个钟头的呢,就为了看看自己。这样实心眼儿的姑娘,不对她好,真是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哥,你看前面那车,跟喝了半斤酒似的”,半睡半醒间,小红指着前面一辆陕西牌照的半挂,大声喊。那车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蛇形前进。

    “按喇叭,按喇叭,他睡着了吧”,乔晖从后排坐起身,小红呜呜的按喇叭,不停的闪着大灯,想超上去看个究竟,始终无法近前。乔晖急了,开窗探身出去,挥着手臂大喊,看前方还是没有反应,转身看向车里,想找个趁手的东西,看到座位上半瓶喝剩的矿泉水,还是下午加油站送的,忙捡起来,手里掂了掂,找了找手感,对小红说“加加速,靠近点儿”。

    小红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说,端稳了方向盘,轻轻给油,稳稳的加了速,两车靠近的机会,乔晖掂手一扔,矿泉水瓶借着力气,从半开的玻璃窗“咚”砸了进去,直接砸在了他的方向盘上,汽车“嗡”一声喇叭响,震醒了他。

    半懵半醒中,他还不忘记迅速端稳了方向盘,直了直腰,从后视镜中看到逐渐减速并入后方的乔晖和小红,按了好几次喇叭,表示感谢。

    “哥,你真行,这准头,你投掷考核得满分吧”,小红扔过来一根烟,乔晖点上,平了平情绪,有点后怕,既为自己,也为那个人。

    “说什么都是假的,咱自己可不能睡着觉开车,家里都等着咱回去,困了咱就睡,咱不争这个时间”,乔晖吸了口烟,吐到车窗外去,淡淡的说了几句,刚才有点悬,一门心思去扔那个水瓶子,自己这边也没抓着个抓手,这要是一不留神掉车底下去,自己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小意了。

    乔晖不怕死。

    当新兵那会儿,训练,迷彩服摩擦进肉里,脱衣服就像脱皮,疼的龇牙咧嘴,也没叫一声苦。为什么,就为了班长说那句话,“休息意味着放弃”。

    进了海特,每天的头顶地,熬到眼珠充血,天旋地转,也没叫一声苦,为什么,就为了队长说,“放弃了,你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苦不苦?真苦。每天火里来,火里去。训练出成绩了,考核通过了,以为不苦了,习惯了每天的肌肉酸痛,可是,父亲走了,隔了几年,母亲也走了。那时候,乔晖出任务,都是带着赴死的心情,大队长曾经找过自己谈话,“你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怎么才能“行”,他也不知道。

    穿着军装了,就不能迷信了,不能“怪力乱神”,可是,安静的夜里,乔晖一次又一次的盼望神鬼的存在,那些离开自己的人,能趁着夜深人静回来看看自己。这样的心魔不能除,也不能让人知道。俱乐部图书角有各地市志,书中写,附近的徐闻县白鹤山,山上有清朝嘉庆年间重修的白鹤寺,更名“真武寺”,历史悠久,文化深蕴。或许,那里能有人解除自己的心魔。趁着休假,换了便装,买了车票,一路上问了很多人,找到了。树木掩映下,虽破败,精蕴犹在。木刻的楹联上写着“佛法光辉常普照,宝殿庄严不计秋”,乔晖看了,字都认识,意思却懂的少。古树下两个莲花形的石柱础,远看像是两个乌龟,静静的趴在那里几百年了。走进去,草屋顶漏风漏光,倒是别有一番光景似的。庙里没有僧众,附近走走,三三两两的老人蹲踞在墙根下晒着太阳,眯着眼睛,彷佛入定的老僧。见了他,纷纷笑,用他听不懂的方言问话,大约是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乔晖只是笑,看看远处的水田,心境也不似从前那样低落了。

    走下来,路边有摸骨算卦的老人,乔晖走过去,拉过小木板凳,坐下。小板凳经年累月了,凳面上沟沟壑壑,就像这里的树、这里的人。老人看不见,伸手来,乔晖伸手给他,任他捏着自己的手,半晌,“红鸾星动心意投,互尊互敬牵君手。未信此身长坎坷,细看造物实玄微”。老人家说完,沉吟半晌,“小伙子,身在公门好修行,往后的日子,大有奔头,大有奔头”。乔晖半信半疑,但是,心情却开朗了许多,从兜里掏出钱包,想要问如何收费,却不知如何开口,见老人眯眼打坐,只好抽出一百元,放进他身边的簸箩,退行几步方才甩开大步向车站走去。

    现在,眯着眼,听着车窗外呼呼的风,乔晖想起来那个老人和他的几句偈语,断定,遇上孔意,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该好好把握。越想,越后怕,后颈发凉,不只是风吹的,还是自己吓得。心中不住的告诫自己,下一次遇到,可不能这样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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