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推着轮椅,  笑着问:“曲也在和殿下说什么呢?刚走到门外,便听见他叽叽喳喳的声音了。如若殿下觉得曲也有些吵闹了,杨三去同他说说。”

    殷予怀摇摇头。

    这几日杨三变得忙碌了些,  总是要去外面的药房购置许多药材,偶尔甚至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曲也便暂时搬到了小院子中,好照料殷予怀。

    又是一日,殷予怀用着瓷碗中的粥时,  听见杨三道:“殿下,药方子中一味药材,  幽州城如今买不到了。但是殿下的药快用完了,那味药不能缺。杨三昨日去寻了猎户,  等殿下用完膳后,  杨三便要同猎户一同入山了。若是运气好,明日便回来了。最迟,后日回。这些日子,曲也都会住在小院中,  殿下如若有什么事情,吩咐曲也便好。”

    殷予怀放下手中的木筷,  望向杨三,  轻点头。

    待到杨三收拾完东西,  出门时,  殷予怀望着半开的窗。从那缝隙中,能够看见那个秋千垂下的藤蔓。这时,  曲也便进来了。

    今日外面炎热,曲也的额头已经冒了细细的汗。

    待到入了殷予怀的房间,望了望四周,两处的炭火还是烧着,  温度比外面还高上不少。曲也一吐舌头,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

    待看见正在发愣的殷予怀时,傻笑着上前:“公子。”

    殷予怀转过头,望向曲也。

    曲也推着轮椅,将人推到了秋千旁:“公子适才一直在看着这秋千,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吗?”

    到底是小巷中长大的孩子,身上没有那些“奴气”。

    如若换做是宫中那些人,即便看出了殷予怀想要到秋千下,也只敢隐晦地询问一番,或者自己寻了由头,为贵人搭个台阶。

    但是曲也不同,看见殷予怀似乎有兴趣,手便推着轮椅向着院子去了。

    到了秋千下,殷予怀伸出手,摸了摸秋千上缠的藤蔓。

    这藤蔓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被人缠上去的。

    这种缠藤蔓的手法,他有些熟悉。

    但是脑中一切东西都很淡,即便触碰了,殷予怀也没有想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般缠着的藤蔓。

    曲也在殷予怀身后撑了一把伞,遮一遮盛夏炎热的光。

    少年推着轮椅在院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后院小角落的狗洞都没有放过。

    太阳下山时,殷予怀变得疲惫。

    曲也将人安置,便出了门,看见漆黑一片的房间时,轻声叹了口气。

    相识很短,但是曲也总觉得,这位公子,不像这世间的人儿。哪有人,什么欲望都没有的呢?那眸中啊,清清冷冷一片,淡漠地看不出丝毫情绪。那些天他说了那些家长里短,都是寻着刺激的说的,但是公子眸中,还是一分情绪也没有。

    莫不是,在这院子中呆久了?

    曲也摸摸脑袋,听杨大哥说,公子昏睡了半年有余。那岂不是,半年都没有看过小院外面的一切了?想到这,曲也一把跳起来,摸去了放杂物的房间,待寻到那方银质面具时,不自觉笑了起来。

    公子身体已经日渐好了,杨大哥也要明日才能回来。

    杨三准备明日去问问公子,是否要去大街上逛逛。

    隔日。

    杨三手中拿着银质面具,去到了殷予怀的房间。

    他望着外面炎热的天,和屋子里面燃着炭火的温度也差不多。一边抹着额角的汗,一边感叹,真是个好天气啊。

    殷予怀被曲也口中的“好天气”吸引,向曲也望过去时,正看见他拿出那方银质面具。

    “公子,今日外面天气好,公子想出去转转吗,总是闷在院子里,也不太好。”

    殷予怀怔了一瞬,许久没有说话。

    曲也却准备齐全,从一旁拿过来笔墨纸砚,伸手将毛笔递给殷予怀。

    手“被迫”拿起毛笔的殷予怀:?

    曲也眨着眼睛,又是摊开了宣纸。

    殷予怀犹豫了一瞬,在宣纸上写道:“去何处呢?”

    曲也眼睛转转,唇却不自觉扬了起来。公子没有直接拒绝,便是想去的意思!

    至于什么地方,曲也左转转,右转转,终于想起来一个绝佳的地方——“茶楼”。

    殷予怀望着曲也,想起了前些天曲也说的那些话。

    “儿时,我也想当一个说书先生”

    持着笔的手一顿,随后殷予怀轻点头。

    在院中或者出去,于他而言没有太大的差别。

    想了想,殷予怀提笔,给杨三留了一封信。

    接过曲也手中的银质面具的那一刻,他纤细修长的手指,顺着面具上的轮廓缓缓滑动,是一只正在浴火的凤凰。

    轮廓有些模糊,看着更像是凤凰要融化在火中了。

    殷予怀没有再看,任由曲也把面具戴上。

    轮椅出了小院门的那一刻,那群孩童又是放着纸鸢跑过,第一次看见这个院子中出来人家,大家都好奇地看着。

    偶尔有一两个大胆的,上前些,认出了推着轮椅的曲也。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声问道:“曲大哥,这是你家大哥吗?”

    饶是日常活泼如曲也,此时也不禁愣了愣,最后在一群孩童的好奇目光中,艰难地点下了这个头。

    一群孩童们就像发现了天大的事情,笑着闹着唱起了歌谣,放过了刚刚出门的二人,又是追着纸鸢而去。

    殷予怀看着那些孩童们,最后缓缓望向天上的纸鸢。

    他自出生之际,便在幽州。

    在幽州长到十二岁,但是他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三岁开始习文,五岁开始习武。

    他如这些孩童般大的时候,不是在书房,便是在练武场。

    倒是没有放过纸鸢。

    曲也因为刚刚那一句“是我大哥”,羞愧得,到茶楼之后,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殷予怀眼眸之中有了清浅的笑意。

    待到曲也将他从后门推入茶楼,再从侧处的楼梯到了二楼的包间时,说书先生正打着板。

    曲也一拍脑袋,刚刚的羞涩也记不得了:“哎呀,瞧我,寻错了时间。这个时候正是说书先生休息的时间,今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说了。”

    一边说着,曲也一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神情之中满是懊恼。

    殷予怀倒是不太在意,他清瘦的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木桌上写道。

    “无妨。”

    曲也忙给殷予怀重新斟了一杯茶。

    殷予怀手触碰着茶的杯壁,夏日茶楼多是准备凉茶,他们的却是热的。

    看曲也着熟稔从后门从侧边上楼的模样,应当是与这茶楼有渊源的。只是这是曲也的私事,殷予怀即使猜到了,也不会提及分毫。

    他轻轻品着杯中的茶,听着大街之上的喧闹声。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番烟火气息了。

    殷予怀从窗向下望,日头炎热,街上的人并不多。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比从前少了些。

    “咳——”

    “咳——”

    殷予怀用手掩着唇,轻轻地咳嗽起来。

    茶楼本就是为了品茶和听书,楼上楼下,包间之间,都只是用屏风简单地隔开。

    故而,茶楼中谁声音稍大些,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殷予怀就是在这时候,听见她的名字的。

    他像是毫无波澜,但是手还是不自觉捏紧了茶杯。

    “听说了吗,梁小姐要和她的那位夫婿大婚了?”

    “什么时候——”

    “哈哈哈一个月后。”

    许久之后,殷予怀放下了茶杯。

    这些日子,他已经很努力地不去想起那个人了,他也的确做到的。

    即便上次听曲也说到了那个名字,他夜间也未梦到或者呢喃。

    一切似乎都是好的。

    或许,在他醒来那一刻,他便应该离开幽州的。

    黯红的血染脏帕子的时候,殷予怀眼眸变得漠然起来。

    既然醒来那一刻没有离开,那待到杨三打猎回来,他们便离开吧。

    留在幽州,是个错误。

    曲也本来还在听着八卦,转身看见殷予怀的模样时,忙为他加了衣裳。

    “公子,我们现在回去吗?”曲也有些着急,这些天公子身体好了不少,为何今日突然如此了。

    殷予怀淡淡摇头,缓缓闭上眼睛。

    他面色苍白,唯有唇,是红的。

    茶楼从最初的喧闹,到最后的散场,殷予怀都尽收眼底。

    待到所有人都走后,曲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说书先生:“公子,今日来的迟了些,未听到。但是曲也适才去寻了师父,师父说现在可以为公子表演一小段。”

    殷予怀有些怔住,他楞楞看着面前的说书先生打起了快板。

    待到回到小院时,杨三已经回来了。

    杨三先是让曲也先回去:“这几日,我都会在院子中,小曲你这几日便不用来了,在家好好照顾老母和小妹。”

    曲也将轮椅交到杨三手上:“那公子,杨大哥,我就先走了。”

    待到曲也走后,杨三推着轮椅,向着房间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暮了,房间被杨三燃气了淡淡的烛火,昏暗的光从窗户中透出来。

    殷予怀怔了一瞬。

    随后说了这半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去将烛火灭了吧。”

    杨三怔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这声音有些沙哑平淡,但是的确是殿下的声音。

    殷予怀淡淡垂眸,许久之后听见杨三推开门的声音。

    杨三踉跄着身子,手微微颤抖地推开房门,吹灭烛火的那一刻,脑子才有些反应过来。

    殿下能开口说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惊讶过后,掩不住的欣喜涌上杨三心头,他眼眸有些发红,怕被殷予怀看见,在房中又是待了一会才出去。

    再出去时,看见殷予怀已经疲累地垂下了眸,杨三连忙把人推到房间之中安置好。

    殷予怀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都睡得很早,今日也是。

    梦中依旧是虚无的一片,或者说,从那场大火烧光了他的梦境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

    再醒来,已经是隔日清晨。

    今日殷予怀醒的比前些日子早了些,此时杨三还未进来伺候。

    殷予怀平静地掀开被褥,望向了自己的腿,没有怎么犹豫,他下了床。

    站立不过一瞬便要跌倒的那一刻,殷予怀强忍着疼痛向轮椅走去。

    即便浑身都在刺痛,但殷予怀的眼眸还是极为平淡。

    这是他必须要经受的一切。

    走了两步,毫不意外地摔倒在地上,殷予怀有些怔然。

    好像比前两日,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般想着,他有缓缓站了起来,向着轮椅走去。

    这一次,他走了四步。

    又摔倒在地上那一刻,殷予怀连片刻的怔然都没有。他眸色平静地爬起,一次次地摔下,最后触碰到轮椅的时候,手轻轻握住,并没有坐上去。

    杨三推开门时,看见的便是面色苍白的殷予怀,手臂上已经摔出了血。

    但殷予怀眸色平淡,依旧面不改色地爬起,随后走了几步,又摔倒在地上。

    杨三忙跑过去,扶住殷予怀:“殿下,不急。殿下昏睡了半年,如今不能行走是正常的。大夫说,慢慢来便好了。”

    殷予怀被杨三扶着坐在了轮椅上,他眼眸清淡:“嗯,你说的对。”

    杨三松了口气,开始为殷予怀处理手臂上的伤口,那一道不知道被什么划破的痕,此时正大块地向外面冒血,衣襟已经被染红了半截。

    殷予怀静静看着,待到杨三包扎好之后,他轻声说道:“明日,我们离开幽州吧。”

    杨三背对着殷予怀,拿着纱布的手顿了顿,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殿下身体还未好,待到殿下病好些了,我们再离开,好吗?”

    殷予怀淡淡摇头:“不了,不影响。”

    “可是殿下汴京那边,此时我们”杨三神色犹豫,殿下一手安排了自己的身亡,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储君殷予怀身亡的消息,此时贸然回去,恐怕会招惹祸端。更何况,想到那个前些日子才召见过他的梁鹂,杨三更是犹豫,他们真的离得开幽州吗?

    殷予怀回答得很快,他眸中没有什么神色:“不回汴京。”

    杨三诧异:“那我们去何处?”

    殷予怀看向桌上的银质面具,轻声说道:“去西北。”

    杨三没再出声,他如若再反驳殿下,殿下便该起疑心了。关上门那一刻,杨三沉了眸。

    不行,不能让殿下离开幽州。

    如若没有郁岑,殿下的病便不会好。

    这半年他请过无数的大夫,但是没有一个大夫知晓殿下的情况。

    除了郁岑。

    但是这些事情,暂时不能同殿下说。杨三不由得犯了难。

    待到了深夜,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杨三缓缓出了门。

    这一次,杨三是在郁岑的院子中见到梁鹂的。

    见到梁鹂第一刻,杨三便跪了下去:“小姐,殿下今日同我说,要离开幽州。”

    梁鹂轻轻顿了一下,轻声笑道:“为何?”

    杨三摇头:“回小姐,杨三不知。昨日公子同一个小侍去了茶楼,回来便说要离开幽州了。”说着杨三咽了一下口水:“杨三猜测,应该是殿下在茶楼之中听见了什么不过茶楼之中鱼龙混杂,具体是什么,杨三当时不在茶楼,也猜测不出。”

    梁鹂没有再说什么,上前一步,轻声夸赞:“杨三,今日做的不错。”

    说完,梁鹂转身,向着房间内走去。

    杨三留在原地,许久之后,郁岑冷声一句:“还不回去吗?如若被发现了,你知道后果的。”

    杨三支支吾吾:“可是,殿下说明日便要——”

    郁岑有些无奈地看着杨三:“小姐已经知道了,剩下的,你按照殷予怀的吩咐做便是。”像是想到了什么,郁岑头疼地摇了摇脑袋:“你尽管去做,小姐不会让殷予怀离开的。这可是在幽州,小姐要留住一个人,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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