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昏迷了多日的殷予怀,缓缓睁开了眼眸。
他还欠鹂鹂一个承诺。
他要做到啊。
毕竟,这可能,是他能为鹂鹂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殷予怀眼眸缓缓睁开,已经昏迷多日的眸中,含着一股不知名的冷淡。
杨三一边端来药和粥,一边讲着这些日子来的一切。
殷予怀轻轻听着,却好像所有事情,只是入了耳中,心中半点涟漪也没有。
他没有再抗拒喝药。
他的身子已经被毒折磨得残破不堪,如若再不喝药抑制一番,可能他都坚持不到见鹂鹂的时候了。
这个诱惑太大了,他抗拒不了。
像是宿命般,在他放下药碗的那一刻,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换了院子,殷予怀本是听不见敲门声的,但是杨三推开门的那一刻,殷予怀像是什么都懂了。
他望着破门而入的杨三,杨三的面上带了些着急,还有些说不清的犹豫。不知过了多久,杨三还是出声请示道:“这是这个月,梁小姐第十三次来了,公子还是不见吗?”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殷予怀沉默了一瞬,随后掀开被褥,垂着眸。
他拒绝了杨三的服侍,缓缓地穿上了一身云白的衣衫。
这身衣衫,很干净,没有任何的血迹。
直到扣上了玉腰带,浑身都再没有要收拾的地方,他才缓缓地从苍白的一切中醒过来。
许久之后,轻声说道:“去吧。”
眼眸垂着,杨三看不见殷予怀眸中的一切。
只有殷予怀自己知道,他衣袖下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他全身已经失去了力气。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懦弱。那些曾经的失去,刻在心中的模样太彻底,让他在这一刻,突然没有办法变幻角色。
那是鹂鹂。
他没有办法拒绝鹂鹂。
殷予怀眸轻轻颤抖,直到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浑身的一切戛然而止。
是杨三敲的门。
随着敲门声停下,门缓缓推开,殷予怀眼眸颤动了一瞬,随后缓缓地抬起了眸。
她一身烟色长裙,眸中满是温柔的笑。
殷予怀眼眸怔了怔,强行握住了手中的笔,装作不在意地写着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刻钟,可能是一刻钟,殷予怀缓缓放下了笔,终于敢抬眸再向梁鹂望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那句话的,但是他嗓音很轻,他问鹂鹂:“为何要来见我?”
他静静地望着鹂鹂,看着她眼眸中温柔的笑。
那两个身影,缓缓地重叠,最后成为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梁鹂。
他眼眸有一瞬发怔,书桌下的手微微颤抖。
他突然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不是圣人,他忍不住。
他不能起码不能,在鹂鹂面前,那么狼狈。
他在问什么呢?殷予怀手缓缓失去力气。他难道不知道鹂鹂是为何而来的吗?不,他知道。
连梦中都不能欺骗他的事情,如今鹂鹂站在他面前,眼眸满是笑意地望着他,他又如何能够欺骗自己?
鹂鹂,是为了颓玉而来。
那,与其让鹂鹂自己说,不如他说吧。
那时,殷予怀是这么想的。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清淡地眸:“答应梁小姐的事情,孤会做到的,如若是为此而来,梁小姐不必担心。”
他望着梁鹂,有一瞬间,一瞬间之中的千千万万个瞬间,他期待着梁鹂能够否认他话语中的一切。
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千千万万瞬中的一瞬。
他看见了鹂鹂眸中的讶异,随后她轻柔地点头,轻声说道:“我的确是为此而来。”
殷予怀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碎一次了。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落一地的声音。
他望着面前的梁鹂,那是他的鹂鹂。
他想上前抱住她。
告诉她,那些在过往中,不曾说出口的爱意。
他真的很想很想,可是一切,好像都晚了。
她说起颓玉的模样,倒映在他的脑海中。
他看见了他从前从未从鹂鹂眸中看过的能够让她欢喜的一切。
原来,他的鹂鹂爱一个人,是如此模样。
那些小院中的一切,随着那场大火,变成一片狼藉。
即便他已经翻找了整个烧毁的废院,也再寻不到过去的一切。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切,缓缓地充斥殷予怀的胸腔。
其实他应该开心的。
他也的确是开心的。
世间没有任何消息,比他的鹂鹂还在这世间,会更让他欢喜。
所以,即便是,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去爱另一人,他也是欢喜的。
他应该如此的。
但是,但是,为什么
殷予怀的眸有一瞬间的颤抖,为什么他好像胸腔中被挤满得恍若要爆炸的一切,不止是欢喜呢。
他望着面前的梁鹂,手轻轻攥紧。
那日在小巷中的一切,又开始在他脑海中上演。
他要如何放弃呢。
当他如此清醒的时刻,当他此刻能够将鹂鹂拥入怀中诉说想念的时刻,当鹂鹂就在他身前的时刻,他要如何放弃呢?
没有人教过他。
殷予怀想起身,恍惚间,却又看见那颗倒下的枯桃树。
殷予怀怔住了。
他是那颗干枯腐烂的桃树,他再没有下一个春日。
但他的鹂鹂,不是
她会有,很多很多个四季。
殷予怀望着梁鹂,眼眸抑制不住地染了一丝哀伤,他甚至不敢露出自己丝毫的贪婪,即便只是如今心如刀割的一切,也已是他从前求之不得的梦。
他的言语带着一种梁鹂听不懂的珍重。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瞬,他放弃了什么。
过往的一切恍若春花缓缓在殷予怀眸中绽开,最后一切定格在,梁鹂第一次说起颓玉时眸中的羞涩。
殷予怀因世间能有这般的美丽而惊叹。
他望着梁鹂,淡淡地勾起一个笑,轻声道:“好,孤应。”
他看见,鹂鹂眸中满是笑意,他好像也开心了起来。
直到门被轻声关上,他世界的一切才缓缓地黯淡起来。
随之一同黯淡的,还有殷予怀。
他缓缓放下唇边的笑,沉默地望向了门边的伞。
他好像变了。
他真的每天很认真地在喝药。
他又搬回了原来那个院子,一推开房间的窗,就能看见那一颗桃树。
和从前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一颗桃树,勃勃生机,从前那一颗,满是腐烂。
从前殷予怀爱看那颗腐烂的桃树,如今也没太变,只是看的树,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这一颗。
殷予怀有觉得自己的心缓缓静了下来。
他开始很耐心地安排后面的一切。
他要为颓玉寻一个能够让鹂鹂满意的身份。
不能太低,配不上他的鹂鹂。
不能太高,日后可能会欺负鹂鹂。
看着满宣纸的名单,殷予怀怔了怔,最后让杨三寻了一盒朱砂。
像是从前在暗室中,用朱砂圈下“霜鹂”一般,殷予怀珍重地,用毛笔蘸了朱砂,在一满张宣纸的名单之中,手提着毛笔,缓缓地停在一处,最后慢慢地,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圈。
这个时候,本该不该笑的,但是殷予怀不知为何弯起了唇。
像是还不够,他轻轻地笑出声。
还是不够,他大笑起来,最后眼眸中满是泪,大笑着泪流下的那一刻,终于开始痛哭。
手早已握不住毛笔,蘸着朱砂的笔染在衣衫上,恍若深深浅浅的血迹。
他抱住自己的头,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狼狈,轻笑着,痛哭着,大笑着,哽咽中,奇怪地交换着一切。
他很欢喜,只是心有些疼。
殷予怀跪在地上,不可抑制地吐出血,像是止不住一般,他开始不断地咳嗽。直到那纸宣纸上面的朱砂和血迹混在一起,让人看不出字迹,他才缓若失去力气一般,缓缓地停下来。
蜷曲在地上的那一刻,殷予怀眸中恍若一潭死水。
原来,痛苦也是需要力气的。
他好像,好像就快要没有力气了。
殷予怀轻声启唇,声音很轻:“鹂鹂,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开心”
该开心的吧。
会有人代替我爱鹂鹂。
那日是如何昏迷的,殷予怀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从那以后,即便是在昏迷中,他也很清醒。
清醒地明白一切。
那张染满朱砂和血的宣纸,最后在炭火之中化成了灰。
殷予怀推开窗,看着窗外那颗生机勃勃的桃树。
杨三端上比前些日子又浓了数倍的药,向着殷予怀走来:“殿下,殿下——”
殷予怀没有转身,只是缓缓垂眸。
再抬起的那一刻,他轻声问了杨三一个问题:“这颗桃树,来年一定会有满树的桃花吧。”
杨三是怎么回答的呢?
殷予怀眼眸怔了怔,杨三说:“这颗树,长势好,年龄够,待到明天,会开出花。”
是啊,这颗树会长出芽,开出花。
会和鹂鹂一起,有很多很多个春天。
殷予怀缓缓地喝下碗中的药,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声。
“那就好。”
放下手中的药碗时,殷予怀的眼眸黑了一瞬。
他的意志格外地清醒,但是身体好像已经熬不住了。
那一刻,殷予怀知道,有些事情,快要来不及了。
鹂鹂和颓玉,会像那棵生机勃勃的桃树一样,有很多很多个春天。
而他,没有下一个春天了。
他会像那棵腐烂的树一样,倒在泥土之中,最后不知道能去何方。
殷予怀缓缓地关上窗。
他沉默了许久,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
听着心中清醒的叫嚣,殷予怀缓缓地咽下唇中的血。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情况下,要如何。
他已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自己囚在这个小院之中。
只要他不去寻鹂鹂,只要他看不见鹂鹂,他就忍得住的。
他就忍得住的吧?
没有他,幽州王之女梁鹂,会有一个疼爱她的夫君,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那些曾经发生的一切,无论鹂鹂是否忘记,又或者以后是否会记起,都应该化作一阵烟,消失在鹂鹂的生活中。
如若可以,他愿意鹂鹂永远不要想起。
他会记住的。
这便够了。
这样的话,殷予怀在这几日之中,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但是意识到自己身体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颓败的时候,殷予怀还是有些慌了。他算计了一生,从幽州到汴京,从废除到复位,但他没有算到关于鹂鹂的一切。他知道他败的一败涂地,但是,或许,他能够再试试吗?
他不会去打扰鹂鹂的,他只是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最后再见见她。
或许,可以吗?
杨三拿出盒子中的药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扣紧:“殿下,世间没有这样的药。按照殿下的身体,此时便应该回去汴京修养,而不是,而不是”杨三眼眸颤抖,始终说不出后面几个字。
殷予怀看着他扣紧药的模样,缓缓摇头。
他没有出声,只是等待着杨三。
殷予怀知道,即便杨三知道了药的效用,也还是会给他的。
这药,只是让他的身体衰败得更快些,没有什么的。毫无意义地耗着,不如更快些。
如殷予怀所想,杨三最后还是交出了药。
殷予怀没怎么犹豫,甚至无需茶水,就轻轻吞咽下了白色的药丸。咽下的那一刻,他缓缓地垂上眸。
这颗药,是他最初给自己下毒时,就准备好的药。
自然不是解药。
殷予怀昏睡了一日一夜,再醒来时,身子轻了不少。
杨三依旧在他身边守这他,殷予怀醒来的第一刻,他急忙去端来了煎好的药。
殷予怀想拒绝:“吃了那颗药,半个月内,我都不用服药了。”
下一句话他没有讲,半个月后,再怎么服药,服什么药,也都没有用了。
但是杨三坚持,端起了药碗:“殿下。”
殷予怀眼眸中有了极轻的一层笑意,他不再推拒,接过药,轻轻地喝完了。
掀开床褥的那一刻,殷予怀缓缓垂眸。
他要去见她了。
这应该是第一次,他主动去寻鹂鹂,当然,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殷予怀在书桌前,珍重地写了一封请柬。
合上请柬的那一刻,他轻轻地笑了笑。
如若最后是和鹂鹂在一起,好像,一切也没有什么了。
只是他要寻个好的地方,不能让鹂鹂见到他最后的模样。
如若吓到了鹂鹂,彼时,他也不能再哄她了。
就让他最后再放肆一次吧。
殷予怀最后放任了一分自己的自私,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头上簪了一根玉簪。
第一次见到鹂鹂时,他应该便是如此模样。
那最后一次,也是如此模样的话,也算有始有终。
他看见了她。
即便只是简单地挽起长发,一身浅色长裙,也很美。
他静静地看着她。
他好像,终于能不再移开眼眸。
那是他的鹂鹂。
起码这一刻,让他姑且如此称呼吧。
他看见她对他扬起笑:“那今日,需要梁鹂为公子介绍一番幽州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她如此模样了,眼眸中满是灿烂,扬起的唇角都是笑意。那个曾经捧着一树桃花的少女,在这一刻,又缓缓地对他弯了眸。
他轻轻点头,唇边勾起一抹笑。
自然,是要的。
一切都格外地顺利,直到走到长亭时,他看见鹂鹂不小心滑了一下。即便顾忌着分寸,他还是下意识伸出了手,握住鹂鹂手的那一刻,殷予怀恍惚间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
温热滑腻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殷予怀眼眸颤了颤。
就再冒失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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