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烬余
包厢中一片死寂。
黑皮的脸色阴沉下来,周烬的脸色比他更沉。
他提着酒瓶,一只脚踩在沙发上,漆黑的眼又凶又戾。
最后,黑皮先认了栽,带着手下的几个兄弟,摔门离开。
周烬丢了酒瓶,散漫地靠回去。
他们和黑皮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黑皮那些人,是真真正正的混子,今日之后,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坐在黑暗里的少年,一身痞劲和戾气。
孟夏像是被打上了他的所有物的标签。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避开门边的角落。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也没打算融入,干脆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复习。
练习册里有一首诗歌赏析。
北岛的诗。
“我们失魂落魄,提着灯笼追赶春天。”【1】
一个姿势坐得久了,孟夏的脖子发僵,抬手去捏,手腕被人扯住。
大半个小时过去,周烬身上的戾气依旧没退。
他盯着她,要笑不笑:“好学生,不嫌吵吗?”
孟夏抬起头。
吵,他放人吗?
周烬叼着烟,懒散地靠在门边,正好挡住她的去路。
意思很明显,不放。
孟夏低下头,接着写练习册。
赏析题不算难,她的语文和英语成绩都挺好,和数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后一句,她写,愿烬余之中,窥破天光。
失神片刻,又把一整句都划去,干干净净的纸面上,长长的黑线格外扎眼。
一只手伸过来,把那本练习册扯走。
周烬抄着手,眼里的笑意没了:“骂我呢?”
孟夏想把书拿回来,被他轻而易举地躲开。
周烬翻着那本书,纸页哗啦啦地响。
“没来得及。”
孟夏抢不回来,索性不抢了,抬起眼睛瞪他。
周烬没动,任她瞪。
僵持了半晌,孟夏的脖子都酸了,那本练习册被丢了回来。
周烬盯着她的脖子,咬肌鼓起:“你行。”
这是他第二次说你行。
语气挺凶。
孟夏被盯得如芒刺背,有点后悔刚才那句又刚又怂的没来得及。
她往后挪了挪,周烬的目光紧紧追着她。
像是纪录片里见过的一种兽,一旦盯住猎物,就牢牢不放,直到咬住撕碎。
她就是那个被盯上的倒霉蛋。
周烬突地拉开门,动静挺大,好几个人的视线都落过来,又佯装无事地错开。
“走。”他说。
孟夏被折腾大半个晚上,极度警惕:“去哪?”
周烬睨她一眼,晃出门。
一副爱跟不跟的架势。
包厢里还在乱糟糟的,蔺沉攥着话筒,高声唱西海情歌。
调跑得没边,一帮人痛苦地捂住耳朵。
看上去有不到天亮不罢休的架势。
孟夏抿了下唇,拎起书包跟了上去。
路过前台时,看了眼挂钟,已经快过十二点了。
刚走出小夜都的大门,一只头盔丢过来。
周烬单手插兜,跨上摩托。
专拣坑洼不平的地方走,遇到坡路,不避不闪地冲下去。
孟夏被颠得发懵,好几次笔直地磕在少年清瘦结实的背上。
周烬是故意的。
最后,她实在晕得厉害,揪着少年的衣摆。
“周烬,能不能慢点。”
片刻后,意识到他不会理会,认命地抱住他的腰。
使劲儿掐了两下。
最后,摩托停在十水巷口,车胎刮过石子路面,呲啦一声。
八月的夜晚闷热,孟夏摘掉头盔,马尾松了,碎发粘在额前,分外狼狈。
她索性把皮筋扯下来,散下来的头发落在肩窝,黏腻极了。
孟夏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
不是今晚,而是整整六个月的暗无天日。
然而,周烬偏偏不肯放过她,长腿曲起,散漫地捏着车把。
“真丑。”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蹲在石阶上,没什么形象地哭了。
被拦在考场外时,她没哭。
回家看到那条警戒线时,她没哭。
去认尸的时候,她没哭。
孟夏觉得自己挺坚强。
然而,几个月后,在子夜时分的十水巷口,她哭得不能自抑。
那些骄傲的坚强都不要了。
太疼了。
一寸寸溃烂的伤口,太疼了。
她不绕道走了,凭什么绕道走啊。
那些软弱和退缩,只能招致变本加厉。
她没家了,没妈妈了。
孟夏埋着头,懒得理会周烬是什么时候从摩托上跳下来的。
周烬蹲下来,从她脸上一抹,糊了一手泪。
他厌恶孟夏,想看她狼狈,等她真狼狈了,也没多好看。
周烬的爱憎一向直白狂妄,鲜少有这样的矛盾。
少女的头埋在手臂间,长睫上挂着泪,哭得背脊轻颤。
他甩甩手,心头一刺。
这女的真行。
周烬没哄过人,提着领子拎过来,拍两下背,还哭,又拍两下。
哭什么操。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孟夏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干脆蹲一边,看着她哭。
大半夜的,他简直是疯了。
孟夏哭到哭不出来,扶着墙壁站起来,摸黑往巷子里走,差点撞到停在一旁的自行车。
周烬提着领子,把人扯回来。
“蠢。”
少女低下头,咬住他的虎口,使劲咬,一直到舌尖尝到咸腥。
咬完,刚才没来得及骂的也骂出来了。
“混蛋。”
她从小没怎么跟人红过脸,颊边涨得滚烫。
周烬吸口气,眉眼沉得吓人。
“操。”
少年胸膛起伏着站了一会儿,跳上摩托,油门拧动,扬起一溜风。
孟夏蹲在巷口吹了会儿风,勉强把那些汹涌的情绪压下去,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挺刚的。
周烬的神色,看上去像是要弄死她。
一切都糟糕透顶的时候,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从兜里翻皮筋,想把头发扎起来,一低头,看到石阶上躺着个打火机。
上面还沾着体温,应该是周烬落下的。
孟夏捡起来,打着照亮。
有了这只打火机,回去的路出乎意料地平顺。
——
屋子里的冷气调得很低,孟夏洗完澡,裹着毯子坐在床上,从枕头边摸出手机。
按亮屏幕,上面是一连串的未读消息。
发件人的备注是小陈老师。
小陈老师全名叫陈晨,是小宋岚如几届的师妹,也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初到b市时,孟夏就被宋岚如丢去了陈晨的画室学画。
艺考结束,她埋头复习文化课,有一段时间没去画室。
再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她再没有去过画室。
孟夏握着手机坐了一会儿,吸口气,点开收件箱。
陈晨问她要不要参加ofa艺术赛。
一个著名的国际美术大赛,为了这个比赛,孟夏准备了挺久,参赛的作品都准备好了,就在陈晨的画室。
她抬起眼睛,半湿的发披在肩头。
曾经的光芒,晃如隔世。
孟夏蓦地掀起毯子,走到窗边,拎起角落里的画包,把里面的油画笔倒出来,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蹲下,踩着冰凉的木地板,一支支地捡。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压低的云翳,像是在酝酿一场倾盆骤雨。
孟夏关了窗,重新坐回去,抱着膝,把自己裹进毯子里。
她的头疼得厉害,短短的两个字,打了删,删了打。
五分钟后,终于按下发送。
陈晨在欧洲进修,这会儿正好是当地的傍晚。
没过多久,她的电话拨了进来。
“夏夏,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获奖,有机会得到quel大师的指点。你准备了这么久,真的不继续下去了吗?”
孟夏的下巴窝在毯子里,仰着头,望着没有天光的夜幕。
“不了。”
她轻声把短信里的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陈晨打这个电话前,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她的心里也难受。
流言蜚语永无休止,没有人知道,下一次,无妄之灾会落在谁的头上。
陈晨止不住地遗憾。
“孟夏,你是喜欢油画的。”
“你是为它而生的。”
电话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没有,陈晨不知道,少女还在没在听。
孟夏回过神来时,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那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
孟夏,你是为油画而生的。
话里是毫不掩饰的惋惜。
从前在画室里,陈晨常说,比起天赋,热爱更为难得。
孟夏垂下眼睛,掌心被画笔硌得生疼。
一整个晚上,孟夏没睡安稳。
她反反复复地做着那个噩梦,猫尸,诅咒,审判
众口铄金,被人言湮没时,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否有罪。
梦境最后,她咬着周烬,咬萝卜似的。
在他有反应之前,孟夏醒了过来。
床头灯还亮着,闹钟显示5:40。
夏天亮得早,天边泛起鱼肚白,厚厚的云层里透出几缕烧红的霞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孟夏总觉得齿根泛着甜腻的血腥气。
她接了水,漱了好几次口,才缓过来点。
昨天被酒意激起的情绪冲淡下来,孟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胆挺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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