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州市靠江的东南角是一块富人区,沿江一片几乎都是高档小区和别墅区,再隔一条马路对面是近几年政府扶持起来的新村。
有钱人图这里清净环境好,老百姓则是别无选择。
在这边的公路上,既能听见来自价值百万的豪车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也能看见衣着朴素的市民骑着电瓶本本分分讨生活。
每次坐车经过这边的街道,宋徊心里都有种莫名的感觉。
她从小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在僻静小巷里长大,体验过节俭朴素的生活;如今得益于出色的父母,住在沿江高层小区,生活滋润恣意。
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人世百态。
宋徊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在那个对很多事物都抱有没来由的好奇和拥有欲的年纪,几位老人没有放纵她,她学到了节俭的生活方式与谦逊的生活态度。
而在当下这个人与人之间都会不自觉互相攀比嫉妒的时代,父母提供给她优良的生活环境,在她身上依旧能看出来良好的教养与骨子里的自信与通透。
“元元,在想什么呢?”
尹女士温柔的呼唤将宋徊从无尽思绪里拉出来,她回过神,目光重新聚焦看着窗外蜿蜒的江流,不自觉喃喃出声:“我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
尹女士轻轻抚上她的脑袋,把手中的温牛奶递给她,说:“过两天我们回舟台看看他们好不好?”
宋徊眼里一下有了神,惊喜道:“真的啊?”
尹女士莞尔:“嗯,你爸爸处理完现在这个项目有两天空闲,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好!”
自从回了荷州上学,宋徊每年只能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跟爸妈回舟台看几位老人,在大城市呆久了,就容易产生疲倦感,这个时候乡愁就成了心里一隅柔软,那些从小陪伴你长大的人也成为了此刻最想见的人。
开车从荷州到舟台要三个多小时,这几天整个东江省都是晴天,温度也很高。
宋徊一家先去偏远些的外公外婆家里待了两天,外公曾经是个医生开过一个小诊所,外婆以前是急诊科的护士,两个老人都很爱干净。
初中的时候,宋徊跟在二老身边学会了很多急救知识,那会她数学成绩不好,外公还给她辅导功课,学不会还会打她手板。
挨完打,外婆会给她买舟台特产嵌糕吃,吃完小宋徊就不哭了。
这次回去,外公还问起了她的成绩,听说她学了翻译专业还有些不满,嘴里念叨着学医好,救死扶伤,在哪都有个铁饭碗。
这要在宋徊初中的时候,她一定会鼓起小嘴巴气呼呼地说。
“就不,当医生要学数学,我才不要。”
现在她长大了,也只是笑着哄老头子:“外公,现在社会不兴劝人学医的哦。”
老人家哪管这些,一念叨起来也没得停,就连宋徊的父亲宋非都难逃一顿数落,谁能知道,学校里对学生正颜厉色的教授,到了老丈人家也只有点头微笑嗯的份。
相比之下,宋徊的爷爷奶奶就好相处多了,两位都是退休教师,不过性格十分随和。
尤其宋老爷子,跟个老顽童一样,一把年纪还学年轻人每天玩电脑游戏,各种数字网站益智小游戏都不在话下。
见宋徊回来了,还拉着她一起玩森林冰火人,宋奶奶一边做着饭一边念叨这老头子玩心太大,宋非和尹念意则帮着收拾,跟着唠家常,一派其乐融融。
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宋徊暂停了游戏起身去开门,看见一张有些眼熟的年轻面孔。
“你是……”
男生也怔住,望着面前的女孩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宋奶奶从厨房匆忙出来,手里还抓着把葱。
“噢哟,是沈家小远啊,来来来快进来。”
宋徊有些不知所以,但还是往后撤了撤给他让出空。
男生就往里走了一步,踩在门口的地垫上,将手里拎着的几个礼盒放在旁边柜子上,笑的和煦。
“宋奶奶,我就不进来了,这次从京北那边回来买些特色点心,想着送些来给您和宋爷爷。”
“你这孩子,亏你上个大学还老惦记我们老两口。”宋奶奶故作嗔怪道。
宋爷爷也走了过来,一脸笑褶的朝他招招手:“小远呐,快进来进来,家里没别人,这是我小儿子一家。”
说着伸手拍了拍宋徊的胳膊道:“哎,对了,这是宋徊,小学你俩还一个班的呢。”
说到这宋徊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他眼熟,这人叫沈文远,住在爷爷家楼下,两个人小学一个班的,六年来几乎每天上下学都是一起的,算是发小。
只不过都七八年过去了,以前那个圆头圆脑沉默寡言的男孩现在成熟了很多,五官都张开了,轮廓分明了些,还高出她一大截,也难怪她没认出来。
沈文远朝宋徊笑了笑,语气有些不自然道:“你好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见面。”
宋徊莞尔:“确实过去很多年了,你快进来吧,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不留你吃顿饭怎么好。”
宋非夫妻也热情邀请,沈文远也不好再拒绝,便换了鞋走了进来。
尹女士留在厨房帮宋奶奶做饭,其他几人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聊天。
说是聊天,过程中基本上都是宋爷爷和宋非单方面提问沈文远,宋徊在旁边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知道他在京北大学读城市管理专业,所学科目里涉及到经济学原理,跟宋非算有共同话题,两个人从东江市场一路聊到全球贸易,宋爷爷这会也听的认真。
只有宋徊坐在旁边像在听天书,上下眼皮打起架,真找到了些当初上数学课的感觉。
沈文远注意到角落没什么精神的宋徊,转移话题道:
“听说,东大的翻译专业每年会选派学生去欧洲参与联合国官员培训?”
突然被cue,宋徊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答:“是的,不过竞争很大,我这两年应该都没什么希望。”
沈文远笑笑,鼓励道:“机会难得,尽力就好。”
吃了饭,沈文远还提出要帮忙洗碗,被宋奶奶轰出来了。
“让你洗碗像什么话,这样,你跟小元你俩一块去老金家买点小吃回来,顺便散散步叙叙旧。”
沈文远无奈笑笑,只得答应。
这天正好是农历十五,圆月盘高高挂在夜幕里,周边应景地点缀了几颗星。路边草丛残留着几只蝉,要死不死地残喘着,不知道哪个方向来的微风,不知疲倦地吹着,拂乱了宋徊额前碎发。
“冷吗?”沈文远声线干净温柔,有点温润书生的意思。
宋徊摇摇头:“不冷。”
她虽只穿条连衣裙,但这会气温并不低,风吹着正正好。
“小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俩会上同一个初中呢。”
“我们一家人商量好了,让我小学跟着爷爷奶奶,初中跟着外公外婆。”
沈文远了然地点点头。
“你在荷州上的高中吗?”
“对,荷州七中。你呢?”
“我在舟台一中。”
“嗯?”宋徊有些惊讶“我高一也在舟台一中,高二就转走了。”
沈文远也没想到,忙问她:“真的?你在几班?”
“1班,你呢?”
“我在实验班。”
舟台一中每个年级分两种班级,实验班和普通班,实验班都是年级尖子生,单独在一栋教学楼,不论是环境还是师资都是最好的,要求也是最严格的,三年下来,实验班和普通班的大部分人毫不认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也算有了个可聊的共同话题,两人之间对话变得密了起来,气氛也没那么尴尬。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巷子口,再拐一道弯就到了那家小食店。
店门口的招牌十年都没换过,还是一块大大的红色牌子,上面印着四个大字“老金小食”。
店内装修跟普通早餐店没什么区别,几张桌椅一个柜台,一扇布帘连接后厨,里面时不时传出打面和面的乒乓声。
这家店只有本地人知道,没那些花噱头,所以这会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黑衣黑裤的男生背对门口坐在一张桌子边。
宽肩窄腰脊背挺拔,两条长腿屈在桌下,脚上那双鞋看着价值不菲。
这个时候店里怎么会有年轻人?
宋徊正疑惑着,老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吃的。
“小措啊,你的姜汤面和泡虾,特地给你炸软了些,肖婆牙口不好吃不了硬的。”
陆措站起身,接过袋子冲老板笑笑,说:“谢谢您了,还是您最了解我家婆。”说话间还带了点方言在里面,听着格外亲切。
“哎,这两位吃什么自己看,菜单在墙上。”老板招呼站在门口的两人。
陆措回过身,对上宋徊错愕的目光,随即看向她身旁的沈文远,那人也是有些惊讶。
“陆措?”
宋徊看看沈文远,又看看陆措,小脑袋左右摆来摆去,秀气的眉头拧了起来,茫然两个字写在了眼睛里。
“沈……文远?”陆措在脑子里想了一下他的名字。
“是,没想到你还能记住我的名字啊,队长。”
队长?
沈文远向她解释:“这位是舟台一中的名人,你应该也认识,我高二加入了篮球队,他是队长。”
的确认识……
陆措看向宋徊,还是那幅似笑非笑的样子。
宋徊只觉如芒在背,神色不自然地打了个招呼:“陆学长好。”
“学长?”沈文远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都在东大,了然笑笑:“今天确实很巧了。”
陆措勾唇笑的意味不明:“是很巧,是吧宋学妹。”
宋徊扯着唇角干笑两声,有些飘忽的目光暴露了慌乱的心绪。
注意到陆措游离于两人之间的视线,沈文远解释道:“我和宋徊小学一个班,家就在上下楼。”
陆措轻挑眉,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家里还有老人等着吃饭,先走了。”
说着朝两人微微颔首道了别,起身往店外走。
“好。”
沈文远应了声。
宋徊没说话,侧身给他让了出去的空。他从面前经过的时候,她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像是沐浴露的清香。
也很好闻。
宋徊回过头,他颀长的身影已经没入夜色,在这小街小巷上看着却不突兀,反倒有种人情味儿在。
众星捧月的公子哥是他,霁月清风的少年也是他。
浓郁的木质香是他,清淡的皂角味也是他。
她都喜欢。
小食店离肖婆家不远,走两条街再拐两条巷子就到了。
那是一处独栋三层小洋房,是陆措外公生前留下的,据说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
肖婆没什么爱好,就爱种些花花草草,洋房外的围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墙头冒出来几簇炮仗花,橙红色的花骨朵微微张着口,看着喜庆得紧。
陆措推开一扇铁门,月光给院子里的花团锦簇蒙上层薄纱,看着静谧乖巧,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在一片花花草草间蜿蜒至敞开的屋子门前。
屋子里,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正坐在藤椅上看电视,电视上正放着一部当红的偶像剧。
陆措把吃的放到旁边的原木茶几上,一样样拆开,说:“喏,吃的。”
肖婆摆了摆手里的蒲扇,目不转睛盯着电视,语气不耐道:“你吃你吃,我正看着电视呢。”
说着又把蒲扇指向电视上的男主角,愤愤道:“这男娃可真不会疼人,你说好不容易重新遇到那女娃娃,就是不追。哎呀,急死个人。”
陆措勾唇笑笑,语气带着些许无奈:“金叔特地把泡虾的皮给你炸软了些,再不吃可就棉了。”
老太太闻言赶紧伸手接过,张嘴咬了一口,随即满意地眯眯眼:“嗯~就是这个味道。”
陆措端了个小凳子坐下,两条腿屈着,膝盖都快碰到肩膀,他也毫不在意,拿了筷子就吃有些坨了的面。
老太天看的起劲,不停地点评。
“你看看,多好的小女娃娃,是不是?”
“嗯。”陆措不咸不淡地应着。
“我说什么来着?另一个男娃来了,全完了。”说着还激动地拍腿。
“您悠着点吧,一把老骨头了还自己打自己。”陆措淡淡道,说着把右腿伸了过去,语气懒散:“要打打这条。”
老太太不理他,继续吐槽着:“早不追,现在好了,成别人家的了,你生气有什么用。追啊!哎呀!”
陆措抬眼扫了下电视,画面上男二当着男主的面拉着女主的手,带她离开。女主回头看着表情不虞的男主,一脸悲怆。
“您放心,不会是人家的。”
老太太侧头看他:“你怎么晓得?”
陆措吸溜一口面,语气平淡:“因为只要女主还喜欢男主,就不会被抢走。”
老太太呵笑一声,一下下摇着蒲扇,意味不明地说。
“这女娃再喜欢他,他不珍惜,有么用?”
“有哪个女娃会一直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
“你们这些男娃啊,就是不懂得珍惜。刚开始的时候吧,仗着人家喜欢你,跑不掉。就觉得,先忙工作,先跟朋友耍,让人家女娃等着你。等你回过头来啊,人家那点小心思都耗尽啦,你再想找回来啊,就难咯。”
陆措静静听着,碗里的面渐渐空了。
他抽了张纸擦擦嘴,拿过老太太手里吃空了的纸袋一并扔进垃圾桶,转身又去接热水给老太太泡脚。
“小措啊,你这手机一直在嗡嗡嗡响啊。”老太太的声音从客厅穿过来。
“不用管。”
陆措往泡脚桶里放药材包,修长的指头浸入棕色的热水里,用手试了试温度,随即把桶端到老太太脚边。
“怕不是同学找你玩哦。”
老太太把脚放进桶里,一股舒心的暖意从脚底一路蔓延至心里。
陆措拿了条薄毯盖住她的腿和桶,阻止热气溜出去,满不在意道:“无所谓。”
老太太知道,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好好陪陪她,一边心里头高兴,一边又觉得歉疚。
“小措啊,学校那边忙吧?要是有事明天就回去吧,我每天都跟赵婆李嫂她们一块儿快活得很。”
陆措捞过手机开了静音,坐进一边的沙发上,两条腿大喇喇敞着,语气懒散。
“我就奔着你那手艺回来的,结果您为了看电视剧连晚饭都得我去买。现在嵌糕没吃上就想赶我走?”
陆措嗤笑一声“想都别想啊,真为我好明天就多做几道菜。”
老太太也拿他没办法,只得无奈笑笑,余光扫见陆措手腕上的编织手链,默默叹了口气,开口问他。
“这手链,还带着呢?”
陆措垂眸看了一眼,满不在乎道:“昂,您给编的,能不戴着么。”
老太太嗤笑一声:“现在不都流行戴女娃娃的橡皮筋吗?就没个女娃给你一根?”
陆措不屑一顾,嗤笑道:“大老爷们儿带什么橡皮筋,矫情。”
“咦,尽扯大话。”
老太太缓缓摇着手里的扇子,轻声感叹了句:“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样了。”
“什么姑娘?”
“没什么,说电视上这那女娃呢。”
屋子里,电视剧里男男女女的曲折爱情还在继续,中草药淡淡的苦味弥漫,沙发角落的手机屏幕还在亮着,满屏的消息通知。
屋外,皎月如瓷盘,星点稀疏,光影清冷。
寻常人家,寻常夜晚,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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