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风吹动树梢,雪花如絮,簌簌飘落,皑皑白雪瞬间染满枝头。
天正月,中都迎来了第一场雪。这雪不早不晚,恰逢今日到来,红与白,相得益彰,别有一番风味。
时韵加入了客套的队伍,她亲自把提前准备的贺礼送给萧怀辰。
萧怀辰命人接下那用了一层包囊裹住的物品,礼物厚度不高,像是书籍一类的东西。他诧异地看向时韵:“姜三小姐所送的是何物?”
“我想此物应该对宸王殿下大有作用,而且市面上绝对买不到,届时殿下就知道了,如今还是留点悬念的好。”
“如此就谢过姜三小姐了。”
“古人云:‘葭月欣逢合卺时,关雎赋就共熙熙。’小妹在此祝贺姐姐和姐夫情投意合,白首成约,恩爱两不疑!”
后面的三句祝福语中,情投意合四字被时韵刻意加重了语气。
萧怀辰对上时韵清凌凌的目光,忽地又升起一种怪异感。从前每每都觉得时韵言辞似是意有所指,眼下他倒对心中猜疑的念头确定了几分——
或许时韵早就对他的身份有所了解。
聪明人交流向来无需多言,萧怀辰释然一笑:“小妹的祝福,我收下了。”
因时韵的称谓,萧怀辰没有用本王自称,此刻,他仅仅是作为“姐夫”这一身份,来给予回复。
待萧怀辰离开后,时韵微仰着脸,对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迎面而来的细雪落在肩头,庭前飞霜携来一阵清新的气息,她被寒意激得一颤,醉意倒是醒了三分。
时韵倏地意识过来,在树下空席吃饭是个错误的选择。
她再睁眼时,目光微滞。
一桌之隔,有人悠然坐下,径自往桌面的空杯盏斟了一杯温酒,放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树下飘絮,风拂枝叶漾,宋临羡墨发微扬,眉眼间是雪色遮不住的清绝。
时韵瞬间觉得自己尚未清醒,否则怎么会在此处看见宋临羡呢?
他来是干什么的?
时韵在记忆中搜刮相关片段,迟钝地记起来,男女主的婚宴上,宋临羡迟到许久,也未送出一份贺礼。他像是走个过场一般,悠闲逛过,顺便履行情敌的职责,朝男主放了个狠话便走了。
原著里怎么说的来着?
大概是:[宋临羡睨了萧怀辰一眼,语气微凉:“宸王殿下,希望你能像求娶她时一样坚定,日后可不要让人小瞧。”]
正是因为这样一句话,令读者误以为宋临羡是情敌退场后泄恨的表现,也令时韵以为他当真是喜欢女主的。
不过放到现下,宋临羡是断不会讲出这些话的。只是时韵脑里已经自动形成了画面,联想到宋临羡说狠话的场面,时韵突然觉得他有些可爱。于是她便噗嗤笑了出来。
对面的男子动作一止,慢悠悠抬起眉眼看她。
雪花摇曳,轻吻上少女的眉睫,不一会儿又随着轻颤的睫羽融化。因着醉酒,她的双颊浮起一层红霞,饱满的唇瓣如红缎般艳丽,却又不比常物俗,嘴角翘起,笑容明媚粲然。
宋临羡启唇道:“姜三小姐看上去倒是极为高兴。”
“那是——”时韵顽劣地止住下面的话,歪头看着他,缓缓补上未完的话语:“因为没想到小侯爷会出现。”
“宸王大喜,自然要恭贺一番。”宋临羡面不改色道。
呦,你这还装上了。
时韵颇为不以为然道:“可惜小侯爷来迟了,没能看到最精彩的桥段。”
“姜三小姐眼光不佳,有趣的分明还在后头。”
宋临羡这话倒是提醒了时韵,刚才刺客制乱一事只是前提条件之一,导致了萧怀辰觉醒才是后续。
她没料到宋临羡把格局看的这么清晰,而且加上他自信的语气和期待的目光,让人觉得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时韵不想继续当前的话题。环视一圈四周,宾客稀疏,似乎无人注意到二人。她回到上一个话题,状似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何不先去道喜,反而与我同桌?”
宋临羡不答反问:“姜三小姐不乐意?”
“……”时韵几不可闻地叹息。
半晌,她看向宋临羡手中的酒杯,问道:“我见小侯爷方才喝酒时不经意蹙了眉,可是这酒的味道不好?”
“酒香醇厚,入喉清甜。”宋临羡直直望向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不过看起来似乎容易醉。”
“巧了,我刚好知道世上有一种酒不容易醉,而且是小侯爷绝对没有喝过的。”时韵无视了他的后半句话,问道:“你想知道吗?”
人的直觉有时会准得无法解释,譬如此时宋临羡听罢,莫名有种不同的预感,但他还是顺从本能地问出声:“什么?”
少女狡黠一笑,容颜在黑夜中衬得柔和温软。下一刻,清亮的嗓音如预兆般落下:
“我们的喜酒。”
时韵说话时,心下无比忐忑。所谓的酒壮人胆,大抵就是这样吧。她承认自己说的有点神经大条,恐怕也会让宋临羡觉得荒谬。
吐露之后,反而没了底气。
不止时韵,宋临羡闻言也是一愣。
一番话饶是谁听了都会震惊,哪有姑娘家这么直白地表露出来?但是言语出自时韵,似乎又理所当然起来。
宋临羡审视般的视线落在她面上,少女眼中明晃晃的光做不得假,诚挚得令人舍不得破坏这份真意。
但宋临羡只是怔了稍许,心底便有了判断。
时韵眼睛一下也不眨,只听得椅子碰撞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对面的男子已然起身。
这是被她无语到待不下去了?
时韵的目光跟随着宋临羡起身的动作,紧接着便见他一步一步绕过桌角,最后停在了她身旁。
宋临羡一只手扶在桌上,俯身凑近,“方才的话我没听清,姜三小姐不妨再说一遍?”
时韵:?
随着视野中逐渐放大的俊美面容,时韵的眼睫不自觉扇动了下,忽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她无措地撇开脸,伸手拿起杯啜了一口,因没及时注意到杯中盛的是酒水,被呛得连咳几声。
“姜三小姐,怎么这般不小心?”
男子清冽的声音落在耳边,那股微烫的热意似乎又萦绕而来。他的手绕过椅背,即将扶上时韵的后背。
时韵知晓这个动作没有别的意味,或许只是想给她顺顺气。但时韵还是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对方的指腹刚碰上她,一阵触电般的麻意沿着脊椎上涌,时韵腾地站了起来。
时韵起身的幅度大,加上酒后一阵晕眩,脚步虚浮。这样的反应格外奇怪,她记得自己的酒量明明不差。
时韵看着面前的饭菜点心,顿时头更晕了。
在她猝然起身时,宋临羡也往后退了一步,但她依旧在桌椅和宋临羡的包围之间。
时韵的动作晃了下,接着上半身便倾斜着倒向前方。
当事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整个人都像是在不断下坠。可后一秒,她便觉得仿佛落进了一片柔软却有力量的地方。
一双手搭在她的臂间,恰好支撑住她,也恰好提供了一个方向。就连时韵也不明所以,她是怎么顺其自然地撞进宋临羡怀中的。
心里的撞击比刚才来得更猛烈,时韵如同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是下意识抬起头。
两道视线在半空交接,宋临羡没有松开手,时韵也忘了要退开。
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久到时韵慌了阵脚,她才意识到二人的动作过于亲近。
她正要撤开,却听见宋临羡轻声开口:“这回也是不小心?”
时韵愣了下。
宋临羡比她更早一步动作,借着托住她手臂的姿势,将她扶稳,而后退开距离。
远处,萧怀翊遥遥望见这幅画面,站立良久,才恍然想起来,先前搭救的那位白衣女子正是宋临羡的下属。曾经他前往平治乱民时,有人闹事,那位女子也如今日这般出手相助。
直到后来宋临羡寻上门来,萧怀翊才幡然醒悟,真正要帮自己的人是他。
如今再看,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宋临羡,时韵。
这回相救的恐怕重在时韵一人。
萧怀翊默默收回视线,对随从道了句“走吧”,很快转身离去。
树下花叶乱坠,时韵想说点什么,却有一道声音比她更快发出:“时韵!”
不过这并不是宋临羡的声音。
沈彧走到二人旁边,笑道:“表妹,我早就想来寻你一块喝酒,哪知你原来在这儿吃得津津有味。这席上有味菜佐以芫荽,我想你定然喜欢,不知道刚才表妹有没有吃到?”
说话间,他挪了挪步子,恰好挤进二人中间,隔绝了宋临羡的视线。
时韵还没回话,又一道嗓音从西面响起:“妹妹,今日下雪天寒,这件斗篷你还是先披上罢,省的又染上风寒。”
姜宴川手里拎着一件白狐斗篷,他抖了下衣物,然后往时韵肩膀披去。
时韵:“……”
家长来了,有什么骚话都只能先忍住。
她呆若木鸡地任由姜宴川给她披斗篷,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开个采访,主题就叫拥有两个妹控的哥哥是什么体验。
姜宴川和沈彧站在同一阵线,二人一致对外,警惕地看了看宋临羡。
宋临羡已经不露声色地退到了两步外。
姜宴川露出一个微笑:“既然小侯爷也来了,不如进殿内同宸王一叙,想来殿下也等侯爷许久了。”
宋临羡何等聪明,当然听得懂姜宴川是有意支开自己,也不多说,朝他一揖道:“那就先告辞了。”
看着宋临羡走远,时韵懒懒看向二位哥哥,对沈彧问道:“表哥,你说的是哪道菜?”
姜知吟不喜欢香菜,细节如萧怀辰,所以今日的宴席上压根没有看见过半根香菜,沈彧说的压根就没有依据。
沈彧自知理亏,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位同窗尚未醒酒,我得先行照顾他。”
说完,人一溜烟就没影了。
时韵在原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恰好对上姜宴川打量自己的目光。
时韵困惑问言:“哥哥,怎么了吗?”
“没有。”姜宴川犹疑了会,又说:“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默了下,道:“时韵,你当真心仪祁北侯?”
面前的少女露出一副茫然之色,沉吟了一会,忽地点了点头,用认真的语气回道:“我是挺喜欢小侯爷的。”
姜宴川欲言又止,最后摆了摆手道:“此事日后莫要在人前直提。”
时韵似懂非懂地点头:“嗯嗯!”
此时,姜宴川的情绪格外复杂,先是姜知吟被赐给了宸王,后有时韵与祁北侯之间交集颇深,关键宋临羡那边态度暧昧不清,就连姜宴川也拿捏不准。
但好在宸王素来温润有礼,与姜知吟郎才女貌,极为登对,这桩姻缘也不算毁了。
-
圆月高挂云端,凉雪倏止。
回廊下,隐蔽的拐角中绕出一人,赫然是萧怀辰身边的随从,禁明。
禁明见到凭栏伫立之人,毕恭毕敬地禀报道:“王爷,有消息了。大理寺的人来过,带走人后没多久刺客就招供了,据说是献王的手笔……”
“献王?”萧怀辰稍一思忖,又醒悟过来。不过总的说起来这场局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伸手接下一片雪花,五指缓慢收拢,却在最后一刻松开。
萧怀辰回过头来,问道:“禁明,你信吗?”
“属下不信。”禁明很快回答。
“本王也不信。”萧怀辰意有所指地说,“不过既然有人希望我们相信,那就信吧。”
禁明始终颔首,却在此时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下萧怀辰。
身着大红喜炮的青年神情寡淡,但却怀着抵御风雨的决心。
……
堂前灯火辉煌,屋内花烛融融。红帷悬于床畔,凤凰霞披的新嫁娘正端坐在中央。
晚宴的热闹与喧嚣似乎都隔绝在院外,周遭只余温馨和静谧。
姜知吟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是丫鬟行礼的声音。随着寥寥三两句谈话的结束,屋门被人从外打开。
吱呀一声过去后,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意识到来人是谁,姜知吟睫毛颤动,不自觉紧张了一会。
隔着一面轻薄的盖头,萧怀辰拿起玉如意,从底端挑起殷红的盖头。
姜知吟缓缓仰首,同时,抬起秀美的眉睫,巴掌大的小脸上了妆,衬得五官更为明艳精致。一袭红装迤逦在地面,似盛放在夜里的红梅,平添几分娇媚动人的意味。
萧怀辰失神片刻,才放下玉如意,和缓开口:“饿了么?”
似是没猜到新婚之夜,他同自己说的话会是这句,姜知吟也愣了一霎,没忍住莞尔。
风铃般悦耳的笑声回荡在耳边,萧怀辰后知后觉有些羞赧。
屋内并无旁人,姜知吟猜想是他将丫鬟遣了出去,此举倒是避免了双方不自在的情况。她笑得肩膀微颤,没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回道:“不饿,我吃了一些糕点。”
顿时,姜知吟想到了什么,敛起笑意,问道:“王爷,我如此可是坏了规矩?”
出发前,时韵偷偷给她塞了一包甜点,声称是她亲自做的,务必吃下。姜知吟不好辜负时韵一片好意,礼成进了洞房后便趁机会吃了。
姜知吟当然不会知道,这不过是时韵的借口,其实糕点压根不是她自己亲手所做,只是时韵念及姜知吟守礼法,又怕她饿着,于是只好以这么个缘由来论事。
“你我已是夫妻,日后也无须多礼,在我这里,你只要做姜知吟就够了。”萧怀辰凝视着她,忽地说道。
姜知吟对上他认真的神色,倏然反应过来,对方眼神一片清明,全无醉意,而且带着细微的珍重。萧怀辰的话虽直白,但却只说给了她听,如同承诺一样的存在。
萧怀辰搭上她的小臂,二人走到桌旁。他倒酒之时,姜知吟便静静注视着他的动作,游移过他的肘部时,视线忽地凝滞。烛火之下,光芒暖照,喜炮上一处破口格外明显。
“王爷可有受伤?”
萧怀辰动作一顿,低头便瞧见姜知吟素净的小手揪住那处衣料,一双秋水眼瞳湛湛有神。
“大概是被箭刮破了,不碍事。”萧怀辰道。
“那王爷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姜知吟鼓起勇气道。
萧怀辰挑眉看向她:“想不到王妃这么着急?”
姜知吟并未回话,维持着抓住他衣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像开玩笑。
见她神色坚持,萧怀辰干脆脱了外衣。
萧怀辰扯下来半边袖子,露出右肩,肌肉分明的线条蜿蜒而下,手臂处鲜血浸染,伤口已经破裂开来。
眼见这种情况,姜知吟便要让丫鬟请大夫前来。
“不必兴师动众。”
“可是也不能置之不理啊!”姜知吟语调微扬,带了点气恼之意。
萧怀辰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无奈之下问道:“那劳烦王妃给我上个药?”
于是萧怀辰差人送了药过来。
昏暗的新房内,红缎绣花,除却花香,还多出一阵不算难闻的药味。
窗棂掀开一道细缝,碎风飘进来,吹散了满室的清香。二人桌案对饮,却也不失惬意。
冬季风寒重,窗户到底不宜开久。
萧怀辰将窗掩上,躺在了床榻上。比之先前,如今只穿着中衣睡在同一处,姜知吟明显多了几分拘谨。
然而身旁的男子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偏头笑道:“早些休息吧。”
瞥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姜知吟心里一跳,那种熟悉感来得愈加强烈。
萧怀辰只当她的失神是茫然所致,便解释道:“我如今受伤,不会对你如何的,若是以后你愿意了……”
听清他的话,姜知吟急急抬手,掩住他的唇,下一刻,意识到这么做不合适,又仓促收回手,说道:“……我知道了,王爷不必多说。”
她紧紧闭上眼眸,藏入被窝的手蜷起来,缓慢蹭了蹭手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男子唇上的温度。
红烛已熄,透过黑暗,萧怀辰隐约看出她的紧张之情,无声扬起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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