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后,李伯抬头一看,便见到自己曾经偷偷遥望过的那位憾幽宫少宫主站在不远处的林子树下,雨滴连绵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声,地上雨水淅淅沥沥,冬日冰寒刺骨。
可如此刺骨的冬日,却没有那少年的眼神可怕。
这孩子长大了,冰珏般的样貌立刻唤起了李庭江多年前的记忆。
李伯猛然停住脚,从斗笠的黑暗中看向那有一缕雪白卷发垂在脸侧的漂亮少年,心中一窒。
“雀……”
“看来你也认得我。”
少年笑出来,眉目苍冷忧恨,他定定凝视这人,口中狠狠咀嚼多年的名字,咬破牙龈渗出血腥,侧头对身边三人,轻声道,“你们退远些。”
三人没有一丝停顿犹豫,立刻飞身后退,转瞬便退到几百米之外,生怕听见一丁点不该听的。
李伯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黢黑褶皱的脸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似是极痛、极悲、极悔恨不及。
“你知道了?”李伯抖着声音,心中乞求是自己猜错,他如何有脸面出现在这少年眼前,便是八年前这孩子出门历练,他也只敢远远瞧上一眼便立刻离开,怕叫人发现。
雀玉声见他如此虚伪作态,轻笑讥诮,咬牙道:“怎么?怕我知道?怕我知道……你、你们……”
他说着就大口急速喘气,恨毒了面前这人,向来漠然的少年眼中爬上血丝。
那些多年往事是在他未出生前便已发生的,他八岁便在悄悄查探,如今也只依稀知道个模糊,并不十分清楚当年关键细节,纵然如此,也明白那是深仇大恨!
李伯心中悲凉,深深的看着这冰玉雕琢般的高挑少年,老眼满是皱纹,哑声道:“是天问崖对不起你娘……”
“闭嘴,你还有脸提我娘!我娘亦无须你来道歉!你只需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庭江摇头:“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你又何必要用刀子挖出来不可?你芳华正茂,该交往一两个挚友,喝酒飞花、仗剑天涯……”
“不用说这些废话,拔出你的武器!”
少年双肩抖动,手中银锁缓缓垂下来,杀气腾腾看着那李伯:“我只要个明明白白。既然你不愿说,那就杀一场。”
“我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
李伯久久看着他,眼中是老人才有的沧桑,然后那双如鹰爪的小手从蓑衣里伸出来。
雀玉声这么多年从未露出过此等狼狈又阴狠的模样,可此时,他神色扭曲到宛如恶鬼。
少年站在不远处,看到这老人抬手,表情渐渐按捺下去,状似平静,等李庭江拔出武器,豁出性命也要为母亲要个说法。
李伯将斗笠与蓑衣全部脱下丢去一旁,干燥的衣物立刻被冷雨濡湿,一双老眼已经有泪花,他凝视那少年依稀熟悉的面容,愧疚难当,无法对这个孩子刀剑相向。
“咚”一声。
雀玉声倒吸一口气,被他气疯了,又恨声道:“你!你以为你下跪我就能饶了你?”
“你做梦!痴心妄想!”
少年声音嘶哑破音,悲愤痛恨之情溢于言表,他那双淡若阴月的眼眸此时瞳孔抖动,化作一双血色毒箭穿云而来,恨不能将面前老人射成烂泥。
李庭江年轻时傲骨凌凌风流潇洒,又满身少年意气风光,何曾对人下跪,莫说下跪,连句软话也少说。
他这一生只跪过三个人。
一是他先师,当年江湖第一人秋玉人。
二是那当年已从稽雪剑圣堕身为泉兮老魔的小师妹楼泉兮。
第三个人,此时就在他面前含恨悲鸣。
他敬重师父,因此而跪。
至于小师妹……
人的恶念何其可怕。
这么多年来每每想起她,李庭江就觉得被人将心活生生挖出来,捏在手心里折磨一般苦痛难忍。
“十五年前,我在你娘面前自毁根骨。”
这当年风姿绰约,身骨清俊的李庭江,此刻身材矮小、面容褶皱黢黑,孤身跪在泥水里。
“今日你既然来了,也该是天问崖对你偿还的时候,要杀要剐还是要泄愤折磨,都随你,这本就是天问崖欠你们母子的债。”
“如今你是她儿子,她儿子来讨债天经地义。”
“我这老家伙任你泄愤,绝无怨言。”
李伯跪着,低贱到了尘埃里,声音苍老疲惫,在不远处抬头恳求这面无表情的俊异少年。
“只是我那徒儿与上一辈的事毫无相干,只求你……”
李庭江乞求温和的话语还未说完。
“哈哈哈,你说林刁?”
听到这名字,雀玉声一愣,眯起的双眸恶意满满掩盖不住。
他额上黑色纹路一衬那满含恶意的双眸,宛如从阴曹地府攀爬出来的厉鬼般,又妖异又邪恶。
少年露出刻意报复的笑容,柔长的黛色眉毛挑起,在李庭江的注视下抬起手,菱形银铁坠子在掌下轻轻摇晃,那坠子上还有未擦拭的鲜血。
“你们师徒二人死在同一根银锁上,也的确是师徒缘分。”
李伯瞪眼,前胸猛然一下鼓起,似乎吸了口带着尖刀的冷气,惊骇看那在半空摇摆的银坠子上的血迹。
这让他怎么信?林刁那等凶悍性情,暴烈招式,和那绝无仅有的进益天赋。
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天问崖……果然要断在我李庭江的手中?”李庭江失神呢喃,眼眸中最后一点亮光也熄灭。
少年见他如此绝望,厌恨且畅快的大笑一声,猛一抬手,银锁飞出,银锁哗哗碎响,在空中绷直,另一头紧紧绞在毫不反抗的老人的脖颈上。
李伯眼中的热泪在听到徒儿已死的消息后终于滚落下来,老眼肌肉抽动,因为太过悲伤,嘴角控制不住的抖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李伯抬起下巴仍由银锁绞在脖子上,只又沙哑嗓音问了一遍,他知道面前少年自有傲骨,绝对不会撒谎,只是心中依旧不甘也不信。
少年轻轻笑起来,阴鸷的看着老人,斯条慢理折磨他:“你方才看到那连天变色的雷光了吧,你的好徒儿被那天雷连连击中,已死的不能再死了,你放心,有那辰宿惊风盟的鬼哭郎君牧骁为他收尸,待会儿你交代清楚后,还能赶得上,与你那徒儿一同过奈何桥。”
雷击?
方才那令天地变色的雷霆之怒竟然是劈在我徒儿身上?
莫不是天问崖中那本《祖师传》写的竟然是真的?师祖池上暝真是飞升了不成?怪不得《天问》如此挑剔根骨,天问崖开山以来两百余年只有祖师一人能运行天问心法,如今开来,我那徒儿定然还有一线生机……
李伯眨了眨眼,泪水干了。
他看着少年阴狠愉悦的模样,抿着紫灰嘴唇惊疑不定,心中又燃起熊熊希冀,却又不表露分毫。
“好了,该你说了。”
雀玉声情绪已经极大的缓解平稳,只双眼死盯着这老人,手一动,将本就绷紧的银锁一拽,恨声道,“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那意思不言而喻,若不是说,人头落地。
李伯看他那宛如狼一般不肯放弃的眼神,抖着嘴唇难以启齿,方才徒儿可能还为身死的希冀也被痛苦浸没。
“告诉我!”雀玉声手中的银锁发出崩裂的声响,将李伯勒得眼球暴突,片刻后才稍稍松了一丝。
李伯大口喘气,对这孩子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已明白这孩子不弄个明白恐怕就要生出心魔。
“好,我说。”
雀玉声上身不自主往前探:“你说!”
李伯跪在地上被绞勒脖颈,他毫不挣脱,只老泪纵横,抬着头失神的望着上方天际雨幕,冰冷刺骨的小豆雨滴打在他身上脸上,化作泪水流淌。
雀玉声见他神态破碎毫不作假,皱眉凝视片刻,收回银锁,站在原处用能令任何人都觉得胆寒的阴鸷眼神盯着他,一动不动。
李庭江沙哑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这冬日雨夜中,更添凄苦黯然。
“小师妹她四岁练剑,自小就比我们这三个师兄更有习剑天赋。”
“剑招她只需看一次便能记住,不仅能记住,还能比我们三位师兄使得更妙,师父说她是天生剑体,生来便是要成为剑圣的人。”
“没见过的人绝无法想象,世上竟有她这般天资人物,冰雕玉琢,仿若无情,又心怀大义。”
“她的剑,只要见过一次,其余剑客变成了庸俗之辈。”
苍老的声音带上了回忆的色彩,他声音很缓慢缥缈,似乎随着回忆,连灵魂也穿梭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过去,李庭江眼前又浮现出那遥远模糊的背影,又见到了那冰澈剔透又令人追赶不上的绝代剑客。
雀玉声早知道这些,但是从这老人口中听来却格外不同。
“她四岁习剑,七年大成,年仅十二岁就带着一身剑意独闯江湖。”李庭江温和慈爱的看向少年,“你娘与你相同,都是十二岁便出师历练。”
雀玉声:“然后呢。”
李庭江再次眸中虚无缥缈。
“你娘出问天涯前,师父赠她佩剑。那剑是早说好的,我们师兄弟中谁最先出世历练,那剑便给谁。”
“因此剑也有了名字,称作‘出师’。”
“小师妹虽年纪最小,却天分最高,最为刻苦,寒来暑往,从不懈怠。她八岁后已是门中最强,师父念她太过年幼,性情又过于冰洁,万事不在心一般,便强留她到十二岁才放她出门。”
雀玉声点头:“我母亲的确如此。”
李庭江也点头眼中憧憬仰慕全然遮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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