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狸奴猜得没错,自从上了照霊峰后,林刁身上的痛感的确有所削减,但也没有削减得太多,只是林刁这糙人有所习惯,又因为锻体稍有所得,这才致使他现如今没事儿人似的四处瞎溜达。

    实际上,疼还是照样疼。

    罗汉拳他每日依旧在塔林与众僧一同早习,自从前两日十多个嘴碎的和尚被杖责,林刁这人也在寺里长老们面前挂上了名号,更遑论灵隐方丈每晚必定往寮房去这一行径,引得长老们都生了好奇之心。

    “方丈师兄,您这是卖的什么关子?”灵觉看着这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师兄,也拿不准师兄的主意。

    老和尚垂在胸前的白胡须被风拂动,他眼神很深远,看着山下白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灵觉上前两步,与方丈师兄并肩,照霊峰高耸入云,远方青峰在白云山雾间隐隐绰绰。

    灵隐方丈转着佛珠:“打佛七的日子快到了。”

    灵觉点头:“是,过了十月八便是释清下山的日子。”

    灵隐方丈转动佛珠的手微顿,随后将佛串挽在枯瘦的手腕。

    “也好。”老和尚背着双手往回走。

    高瘦身材的灵觉长老看着师兄离去的背影,皱眉,他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师兄如此肃然沉重的神色了。

    方丈师兄究竟在忧虑何事?是与那林檀越有关吗?

    而林刁此时正打完罗汉拳发汗,冰狸奴已经学乖,气揪揪的拿他的脏衣裳去清洗。

    院内桂花争相绽放,一簇簇金黄散发出怡人香味。

    林刁岔开腿坐在石凳上,手里正拿着本经脉谱,李伯下了山还未归,是顾缘君坐在他身旁,两人头挨着头在一块儿。

    这经脉谱图文并茂,上面的字复杂难辨,一个粘着一个,实在叫人不知道从何去看。

    顾缘君与俊美健伟的男子一同坐在桂花树下,时不时传出顾缘君低低的话语,他指尖很白,手背上有一道很难看的疤痕。

    林刁垂目看着这只曾被刀剑刺穿的手,他最近左眼可视能力提高不少。

    鼻尖嗅到桂花味,亦嗅到身边人清冷的药香,耳边是顾缘君轻柔的声线,他可比李伯更适合做老师,言辞妙趣,引经据典,显然饱读诗书,是个非常博览群书的人。

    原以为这是个小公子,没想到懂的倒不少。

    “久病成医嘛。”

    顾缘君露出笑,面具下的双眼微微眯起,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病弱的人凭一己之力毁了财富通天且威望极高的日月岛?

    那日月岛上任岛主苏月宵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活着的时候江湖中老一辈都要赞一声的风光人物,最终还不是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当年那苏月宵手握双剑,一招日月同辉何等瑰丽可怕。

    而璀璨夺目的日月岛,不也成了白头公子点燃的一簇烟火?

    炸响之后,烟消云散。

    顾缘君只稍讲了讲便发现了这人看着粗狂,实际上竟过目不忘,一点就通,这本《经脉谱》不过盏茶功夫便被读透了。

    林刁将这书本丢在一旁,兴致勃勃的开始运气。

    这天问神功却仿佛专为林刁的根骨打造,甫一运转,浑身便似乎被灌入了什么仙药一般极为得劲,爽快得头皮发麻。

    顾缘君在一旁摸着《经脉谱》发呆,原本去洗衣裳的冰狸奴则一脸慌张的跑了进来。

    “公子!”

    林刁见这小少年一脸惶恐,停下动作:“出了什么事。”

    冰狸奴见到他,眼里泪花涌出来,用力眨了眨眼睑,哽咽起来,不由上前拽住林刁的衣袖。

    “寺里的库房被烧了!”

    “怎会如此?”顾缘君惊讶,“是无故失事,还是故意为之?”

    小少年连连摇头,泪花都甩了出来,他哪里知道这些。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顾缘君见冰狸奴这副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长长叹息:“是我命该如此……”

    “你们打什么哑谜。”

    林刁声音低沉,眸光晦暗,他站在层云密布的桂花树下,一旁小石象的水缸里倒映着浓厚乌云。

    “寺里库房放着能救治我们公子的药啊!”小少年声音嘶哑,绝望哽咽,“上苍啊,这、为何这样残忍呐!”

    顾缘君摇头,摸了摸狸奴的脑袋,无声安慰这个悲怆痛苦的小少年。

    林刁站起来,并未安慰两人,只道:“我去去就回。”

    他这一动,宛如撑天巨擘,压在冰狸奴心头的苦痛瞬间消减大半,又燃起了希望,虽说自己平日他总爱与这混蛋争嘴,但其实是很喜欢他的,现在见他神色冷峻,狸奴竟瞬间安了心。

    看着他大步流星,转瞬便消失,小少年狠狠抹泪,不愿让公子担忧,眼角被擦得通红。

    “公子,你、你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冰狸奴小心翼翼的看看自己公子,喑哑的声音里极力压制哭腔,干巴巴的挤出笑脸。

    “好。”

    顾缘君哪里在乎,他只是笑了笑,摸着这小少年的脑袋。

    到了这地步,他怎么会怕死?

    他前半生受尽荣宠,后半生历经苦痛,如今大仇得报,一身破躯烂壳,舍了又如何。

    只可惜,遇到林刁这般鲜活人物后,不能再多看两眼。

    “我死后,你便跟在李伯身边吧。”

    这孩子跟了他数年,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他这条命已经到了尽头,这孩子的去处也要他谋划一番。

    冰狸奴立刻泪崩,鼻涕眼泪一齐喷出来:“您不要说胡话!我、我不要!哇啊呜呜!”

    林刁大步离开,一出寮房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惊叫声,他现在左眼虽能看清些许,但比起常人而言依旧很弱,远处烟火缭绕,他也只是看得模模糊糊。

    虽然心里有所猜测,但林刁穿过风,只快步往前。

    s-01终于得到了个抱大腿的好机会,立刻冒头。

    “主人,纵火的人早跑了。”

    s-01叭叭一通说:“这世界的剧情已经开始,顾缘君必死,不仅是他,法华寺过不久也会血流成河,释心小和尚从此流落江湖,经历苦难,也得遇契机……”

    说到这儿,一声‘叮’,响起了机械提示音。

    “是否接收世界剧情?”

    被关了这么久的小黑屋,真的受不了了,他殷切渴盼林刁接纳自己,虽然他是智能生命体,关着这么久的小黑屋也是要疯的。

    s-01也很委屈,自上个世界林刁把他生挖出来,林剑又直接切断他与主系统的连接触须,他这个系统其实已经变成了林刁的掌中之物。

    况且他的存活全赖林刁是否能够获取足够的能量,他不想死啊!

    林刁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基本是非观还是有的。

    他林刁这一生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意洒脱惯了,他倒要看看这所谓的剧情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想让顾缘君死?那就来看看。

    林刁:“接收剧情。”

    “叮!正在接受世界剧情。”

    林刁眼前虚空飞出一本不停翻动的半透明书籍,随着书籍的翻动,无数汉字拥簇着飞出来,一个个乖觉的排列在半空中。

    不远处浓烟滚滚,那是寺里库房被纵火后的景象,僧侣们惊叫声与救火声接连传来,雄姿英发的男子在树荫下,面目模糊沉冷。

    最近虽一直在用药,但视力恢复极慢的他明明不应该看清楚半空中的字,但是这些字却清晰可见,它们排列出一个惊心动魄又千篇一律的故事。

    纵览全文,并没有看到有关顾缘君的文字情节,这个名冠江湖甚至连安国国主都曾邀赐国师之位的男子仿佛全然不存在这个故事之中。

    林刁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被轻描淡写带过的那句话。

    【这冰狸奴着实心狠手辣,他大笑着连杀二十八人,老幼妇孺一概不论,毫不手软。】

    【谁也不曾想过,这样无情的魔头竟也有过软弱之处,只可惜,十年前那声震寰宇的白头公子顾缘君早已病死……】

    这个故事是属于未来的小和尚释心,也是属于失去一切的冰狸奴,但却没有顾缘君一点份儿。

    这两个幼年失怙的孩子在残酷又快意的江湖中摸爬滚打,最终以一个杀死另一个为结局告落。

    “什么主角反派,狗屁不通。”轻啧一声,林刁挥散半空中的文字。

    他是个不信命的人,也是个直面刀枪剑戟而会兴奋激越的猛兽,这未来的故事不会让他有一丝的触动,反而激发了他浑身的不服输的反骨。

    这故事的开头便是照霊峰库房失火,不久之后这里便会被屠戮殆尽,而此时此刻,正是剧情开始。

    库房的火太大,不消片刻就只剩下一片黑炭,寺里的大小僧侣都围在焦糊的库房外唉声叹气,这一片被烧了个通透,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剩下。

    释清佛子去往寮房的时候林刁看着他那副心静如水的模样,完全看不出这寺庙失火被烧完了所有粮食药草,这佛子的表情一点没变,十分沉静稳当。

    林刁想着这释清还真是做和尚的料子,看看这养气功夫,不过这小和尚来这儿做什么。

    “阿弥陀佛,林檀越,白头居士。”释清合着双掌,光溜溜的脑袋看着有点可爱,“咱们要下山啦。”

    林刁倒是有点猜想,寺里被烧了库房损失惨重,治疗顾缘君的药草听说也被少了个干净,这佛子难不成是要去找药?

    “的确如此,白头居士身中火毒多年,难用猛药,只能徐徐图之,如今正是需要居士强健身体的时候,等养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能对症治病。”

    小和尚温和的抬头看着这俊美如仙人下凡似的男子。

    “药草被烧毁,小僧接下来就要与诸位一同下山了。”

    原本他是过了十月八才能下山的,方丈师父命他提前下山历练,释清自当遵从师命。

    顾缘君点头,有些无可无不可,既然佛子如此说,他便同意了下山,晚些时候李伯也回到了山上,听闻库房被烧,李伯心中一沉,也不再耽搁,说走便走。

    林刁甫一下山,身体一颤,痛感袭来。

    妈的没完了?这什么鬼天气?

    一下山就痛,比大数据窥屏都灵。

    冰狸奴搀着自家娇花似的公子没心情关注四周,倒是身娇体弱的顾缘君看到了他方才猛地一颤。

    “你怎么了?”

    林刁一笑:“没事。”

    李伯小心将公子放入马车内,释清眨巴眼睛一直看着他呢,见他身体忽然一沉,释清不由往黑沉沉的天空看去,细雨忽然而至。

    释清:“妙啊……”

    这佛子怎么回事?喵喵叫什么呢?林刁撩开眼皮好奇的看了这小光头一眼。

    释清回了个拈花笑。

    李伯将挂在马车车厢外的蓑衣披上,冰狸奴将马车门扶着招呼两人进去。

    “快,下雨了!”冰狸奴抱怨的看了眼乌云压顶的天空,“什么鬼天气,一直不放晴怎么回事?”

    林刁跳上马车钻了进去,李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他从还没关严实的车门外对林刁丢进来两本旧书。

    “给。”

    林刁抬手一捞:“什么东西。”

    垂眼便看到破旧的书皮外什么也没写,摸了摸这纸张,有些像是羊皮炮制。

    李伯只留下一句‘背熟’便关上门,外面传出一句‘驾!’

    眉心一点红的佛子已经闭目默诵经文,一头雪白长发的顾缘君也卧倒在小榻上,两人表现出了十足的不感兴趣。

    这二人实在非常识趣,顾缘君虽说才二十出头,但已经是个沉浮多年的老江湖,该瞎的时候他瞎得比谁都彻底。

    而冰狸奴因为公子治病的希望再次渺茫,只垂头丧气的坐在角落并不说话。

    一时间车厢内陷入了沉寂,只剩下翻书声。

    林刁虽然知道能够治疗沉疴火毒的草药必然珍贵,但此时他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了书中世界中,他翻了一遍后不由唾弃师父果然不是传道受业的料子。

    怪不得要把这两本书直接丢过来让人背。

    林刁翻了一遍便牢牢记住了里面的东西,他把两本看着破烂实则没有丝毫损坏的老书塞进怀里,双手捏决盘坐在有些抖动的车厢内。

    冰狸奴刚扶着公子喝了些水,见他没过多久便开始练功,不要惊叹这人学得未免太快。

    他小声嘀咕:“看着是个大老粗,没想到脑子这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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