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雨成亲那日是初夏,  药堂不远处的小池塘内荷叶才露柔嫩的尖角,偶尔可见蝴蝶蜻蜓飞过,越过蒲草,  飞向田野,扬起温暖耀眼的光。

    叶小枫的爹娘也在饥荒中丧命,  方家的少夫人待她很好,给足了一个丫鬟未曾有过的丰盛嫁妆,  在才安定下来的世道中,  已是不可多得的善主。

    何时雨与阿箬没有长辈,  嫁娶一事都按照方家制定的规矩来,索性方家也没有为难何时雨的意思,毕竟在此之前何时雨还为方家公子治过疮疾,  叶小枫能嫁给何时雨,方家少夫人已很满意了。

    婚礼习俗,  由镇子里还活着的老人盯着,  何时雨在春来镇中颇受尊敬,有的是人愿意为他的喜事忙活,相较起来,阿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何时雨成婚宴席请了镇子里所有落户的人家来,  前一年挣的银钱全都搭了进去,便是如此他也很高兴,从一个月前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其实不光何时雨很少在阿箬的脸上看见十足笑意,便是阿箬也不曾在何时雨的脸上看见这般轻松惬意又满足的笑容。迎接宾客之事落在了阿箬与方家另外几个丫鬟还有几个镇中男子身上,  偶尔得闲了,阿箬便会回头朝何时雨看去。

    今日天晴,  小院里的桌子挤满了,  就连前方杉树小道两侧的荒田里都铺上了油布摆了桌席,  天气正好,阳光正好,众人脸上的欢欣也正好。

    方家的丫鬟见阿箬似乎不善言辞,便笑着与她搭话,问了几句扯上了她何时成亲,阿箬闻言一怔,道:“我不急的。”

    “怎不急?你也十八了吧?是时候该考虑婚姻大事了!”那两个丫鬟素来说话直,声音也未掩饰,调侃两句之后便有人打趣,说要给阿箬找婆家。

    何时雨还在席上与人敬酒,也不知为何便听见了这话,他喝得有些多,头脑不算清醒,又很快接上一句:“别乱扯红线,我家妹子有人了。”

    众人起哄声伴随着善意的笑声,也不再有人让阿箬下不来台。

    宴席结束,阿箬又要送走宾客,药堂前的小院里一片狼藉,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何时雨与阿箬两人。

    寒熄不在,他容貌出众,今日又是何时雨大喜的日子,不可被他抢了风头,阿箬便让寒熄自己找个去处,等宴后再归。

    一时静谧,何时雨扶起了倒下的长凳,他心情很好,便是此刻醉酒也是高兴的,这些日子笑多了,叫他眼角都多出了两条细纹。

    阿箬也在收拾,才动碗筷,何时雨又道:“你别收拾,太脏了,还有人吐了,就让风吹一宿,明儿早我起来弄。”

    “阿哥很高兴。”阿箬没继续收拾,但也不会任由脏乱的场面留到明日,只等寒熄回来让他弄好了。神明大人无所不能,动动手便能把小院变回去了。

    “我当然高兴!”何时雨的声音抑不住笑声:“小枫很好,我很喜欢,我能与她过一辈子,心满意足了。”

    “那就好……”阿箬想起了去年寒熄说的话,他说若眼前看不见路了,便不要偏要往黑暗中走去,人的一生不是只有一种选择,还有其他条路可以永远为其亮灯。

    那样的话,很适合何时雨,也适合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凡人。

    “阿哥别让嫂子等太久,还不快回屋去?”阿箬走近,推了推他的肩膀,何时雨站不太稳,阿箬便只能把他扶进小屋内。

    屋子里的竹面屏风在春分时便被撤走了,连带着那张床,一并搬到了阿箬的房间里,这间屋子完全腾出来,是为了何时雨成婚用的。

    何时雨喝得属实有些多,难得与叶小枫尽了最后的礼数,这便倒在床上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哼似的喊着她的名字。

    等何时雨睡着了,叶小枫才出了房间,看见阿箬一人站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立于月色下,抬着头看向天空一轮弯弯的月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小枫与阿箬相处不多,但她对阿箬很有好感,因为阿箬笑起来很好看,还会做一手不错的素菜。叶小枫之前来过药堂几次,都是阿箬下厨,回去后她将此事说给一同在方家做差的小姐妹听,那几人还打听阿箬,说阿箬不是何时雨的亲妹子。

    有人想挑拨,有人是担心她受骗,被欺负。

    叶小枫问过何时雨,为何他姓何,而阿箬姓寒,他们是否真不是亲兄妹。

    何时雨虽没生气,但却很严肃地告诉她:“阿箬就是我妹子,她就是我亲妹子!”

    后来叶小枫再见阿箬时,阿箬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还带她一起去铺子里买小食吃,叶小枫便想,是不是亲兄妹其实也无所谓,因为阿箬与何时雨都是好人。

    “阿箬,你怎么站在风里?”叶小枫的声音有些小,阿箬听见了。

    阿箬转身看向她,露出一记笑容,眉眼弯弯,问她:“你怎么出来了?可是饿了?我给你留了一晚青菜面。”

    叶小枫是有些饿了,便道谢,她提着红裙动手收拾了一张干净的桌面出来,等阿箬端面来后,又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你吃吧。”阿箬将面放在她面前,看向叶小枫的眼神分外柔和,哪儿都瞧得顺眼。

    这便是今后陪何时雨一生的女子,性格温顺有些贪吃,可爱有礼,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是个只要对她好,她便会投桃报李的好人。

    阿箬知道起初叶小枫对她还有些顾忌,但几次相处下来,叶小枫对她没有防备,甚至会主动关心,便是这一点就足够阿箬放心将何时雨交给她了,毕竟……何时雨其实不似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会照顾自己。

    何时雨成家,阿箬像是完成了一愿,今后她与寒熄去到何处,都不必再顾及想念,何时雨有他自己的生活,阿箬也有。

    等叶小枫吃完,阿箬见她又收拾起桌子来,便哄她去歇下了。

    “那你别一个人忙,这么多忙不过来的,等明早我起了再收拾。”差不多的话,何时雨也对阿箬说过。

    阿箬笑着点头,等叶小枫回去房间,小院重归寂静,天上的弯月越发明亮,银光落在了方亭一角,照在了清明后第一次盛放的茉莉花上。

    不过才几息间,满院的狼藉便被收拾干净,倒下的桌椅板凳全都整齐堆放在厨房门前,那些撒下的酒水与饭菜也被埋入不远处的田野中,化作肥料,滋养大地。

    寒熄忽而出现在了阿箬的身后,伸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弯下一截来有些亲昵地将头从后压在了阿箬的肩膀上。

    这样的姿势有些依赖,却也是保护阿箬。

    寒熄道:“我还未给兄长敬酒呢。”

    “我今日也没机会陪他喝一杯。”阿箬觉得有些可惜,但也不算可惜,因为这一世她已经与何时雨喝过许多次酒了。

    阿箬还在看向月亮,她靠在寒熄的怀里,寒熄用额头轻轻蹭着她的鬓发,两人姿态缠绵,立身于月色下仿佛融为一体。

    片刻的安静被打破,阿箬忽而道:“寒熄,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寒熄问。

    阿箬道:“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完我们当初走过的路吗?此番才只去过一次天际岭,见了源莲与暴风雪,也与雪原人饮过了冰酒,接下来还有那么多我们未曾再次到达的地方,我想去看一看。”

    在何时雨成亲之前,阿箬说想陪何时雨一世,送他终老,可在何时雨成亲之后,阿箬又改变了这个主意,没有谁能陪另一个人一世的,除了那个人的此生挚爱夫妻。

    何时雨有了医馆,在春来镇有了朋友,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爱人,将来还会有孩子,他将拥有完整的一生。阿箬的身体里有神明的心,她不老不死不灭,或许两年内无人看出区别,但终有一日何时雨忽生白发,她依旧青丝垂腰,他身边的人如何看?他的子女又该如何看呢?

    他们终将走向不同的道路,那是阿箬与何时雨的不同选择。

    阿箬是那个……即便知道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也会一条路走到底的死心眼,倔强到千疮百孔也不会回头的。她的偏执,换来了这一生,她也要去经历自己的人生,漫长的,却不孤独的未来。

    与何时雨一样,他们即便分开,也不再孤身一人。

    “那阿箬想去哪儿?”寒熄问。

    阿箬想了想,道:“先顺着江走吧,水多的地方风景会更好一些,待到几十年后繁荣昌盛了,我们再去有名的城镇,看完山水,看人烟。”

    “好,一切都依阿箬的。”寒熄轻轻抚过阿箬的发丝,掌心贴着她的脸将她往自己这便靠来,蹭着阿箬鬓角的额头变成了微凉的鼻尖。寒熄在她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再吻上了阿箬的唇角,最后压上她柔软的唇。

    今日寒熄虽未现身,但何时雨的婚礼他都看在眼里,凡人的婚事繁琐,也太过热闹了,寒熄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可当他看见叶小枫与何时雨穿着同色的喜服站在人群中受人恭贺时,心间起了些许羡慕。

    寒熄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舔过阿箬的唇,再加深这个吻,掠夺她的呼吸,温柔又不容抵抗地将人抱得更紧。

    阿箬不曾穿过喜服,也没穿过红色的衣服,但她若穿上,也一定很漂亮。

    “凡人成婚后,都会被人祝福。”寒熄的声音从唇齿中泄出,有些哑,带着缱绻,搅乱了阿箬的理智。

    阿箬的呼吸急促,她从背靠着寒熄的怀中变成了与他面对面贴在一起,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前襟的衣裳,思绪凌乱,也没有真将寒熄的话听进去,不清不楚地发出一声:“嗯?”

    “阿箬与我成婚好不好?”寒熄松开了她,四目相对不过一刹,他又再度弯腰亲了过来。

    阿箬完全无法思考,她问:“怎么……唔,怎么突然,说成婚?”

    寒熄啄着她的嘴角道:“我也想被人祝福。”

    他的唇落在了她的下巴上,阿箬微微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满天繁星化作光圈,月亮也像是被云雾遮蔽,她睫毛轻颤,抓紧了寒熄背后的衣裳。

    院子里茉莉花的香味儿很淡,却很清雅,与寒熄身上的味道融合,像是能把人迷晕的药。

    阿箬的腿有些软了,她被寒熄搂着腰扶稳,脖子上满是对方呼出来的热气,便是衣襟也散乱了些,露出半截被蹭得微微发红的锁骨。

    “百年好合,是祝福凡人的。”阿箬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她的腰都被勒得有些酸了,却还是将心里话说出:“我不想与你,只有百年。”

    “我们不会只有百年。”寒熄一吻落在阿箬的额头上,他露出一记浅笑,将人重新抱在怀里:“但我想与阿箬成婚,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也免得日后何时雨又拿此打趣。

    他也想叫阿箬夫人。

    也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边。

    阿箬愣愣地由寒熄抱着,心里似有一团火,烧得她手脚发麻。

    没有聘礼,没有嫁妆,寒熄却说出了凡人求婚的话。他们早就只有彼此,是不可分离的两个人,是否有凡人成婚的俗礼,除了这一世的何时雨也没人会在意。

    “那我今后,就是你夫人。”阿箬的声音有些低,说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在了寒熄的怀中。

    “阿箬,夫人?”寒熄喊她。

    阿箬被他喊得心火缭乱,满脸通红。

    她唔了声,点点头:“寒熄,相公。”

    说完,着实有些肉麻,阿箬的额头蹭着寒熄胸前的衣裳,有种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羞耻感,却在下一瞬听见寒熄紊乱的心跳,像是要从他的胸腔里冲出来。

    原来,他很喜欢……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他若喜欢,那自己日后再时时如此唤他,也未尝不可。

    次日清晨天没亮叶小枫就醒了,天色还是暗蓝,东方即将转白。何时雨宿醉后也很安稳,身都很少翻,叶小枫还记着满院子的桌椅板凳,想趁早收拾了去,穿戴好再出门,小院里已经干干净净,那些桌椅像是洗过一样,崭新地在厨房前排成了一排。

    叶小枫揉了揉眼,再看去,院中唯有花草清香,鹅卵石蒲城的小道上如被甘霖洗涤,还有未干的露珠。

    叶小枫朝院子里走了几步,正想去问阿箬可是她昨夜收拾的,突然发现一旁方亭内有人影,吓了她一跳。

    “嘘。”寒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桃花眼温柔又有些疏离,他见过叶小枫许多次,却是叶小枫第一回见到他。

    叶小枫先是被他的面容气质震惊,又看见靠在寒熄膝盖上睡着的阿箬,阿箬的身上盖着小毯,蜷缩在方亭的长椅上,双手搂着寒熄的腰,睡得很沉。

    她想起来,何时雨昨日在喜宴上仿若醉酒的一句:我家阿妹有人了。

    原来,阿箬真的有人了。

    太阳升起,亭下繁花上的露珠也干了,院子里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一缕照入房间,何时雨才悠悠转醒。

    他想起来自己昨日大婚喝多了,算是将叶小枫晾了一夜,心下懊恼歉疚,急急忙忙跑出房间,正见到叶小枫盘了妇人发髻,端着两碗蛋花粥朝这边走来。

    二人照面,叶小枫笑了笑。

    “你醒啦。”

    “嗯……辛苦你了。”何时雨连忙上前接住蛋花粥,道:“日后这些不用你做,我来。”

    “也不辛苦……”叶小枫红着脸低头,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妹夫家来人,清早将阿箬接走了。”

    何时雨一愣,不解:“妹夫?”

    “嗯,原来阿箬早就成婚了啊?你怎也未与我说?害得我……”叶小枫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他姓寒,说是阿箬的相公,便是你妹夫了吧?今早我碰见他与阿箬在亭内休息,说是要带阿箬去玩儿,两刻钟前走的。”

    “他、他说他是阿箬相公?!”何时雨震惊,寒熄与阿箬何时成婚的?不对!他们怎么又出去玩儿了?这回玩儿多久?立秋前能回来吗?

    上次还知道与人当面作别,这回却连面也没见了。

    何时雨沉着张脸,叶小枫问他:“怎么了?”

    何时雨立刻回神,摇头道:“没什么,玩儿就玩儿去吧。”

    他也有人陪着,才与小枫新婚燕尔,那两人走了也好。

    “对了,阿箬还要我给你带句话。”叶小枫道。

    何时雨心想,还算她有良心。

    叶小枫抿嘴:“她让你记得浇花。”

    何时雨:“……”

    好吧,日日浇花,他会记得的。

    也希望那两人能记得,立秋前归来,这次他会留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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