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抹过红痕,  消去了痕迹,也消去了阿箬手腕上微薄的疼。

    她其实很能忍受痛苦,所以这点儿疼痛算不上什么,可当寒熄触碰那几道红痕时,  阿箬却觉得很疼。密密麻麻的疼钻上了全身的骨缝,  尤其是他的眼神,  与她记忆中的重叠,可她不敢有丝毫的胡乱猜测。

    寒熄说她骗了他,  也未追究她为何会骗他。

    “对不起……神明大人。”阿箬擅长哄骗旁人,却不擅长欺瞒寒熄,可要她如何去说呢?

    说在这一世已经不会再发生的事,说她对寒熄的痴心妄想,  说他们之间也有过很近、很近的距离,  说寒熄也曾对阿箬说过……她是最重要的人。

    凡人与神明,  本就不该有过多交集的。

    所以阿箬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咬着下唇,  又生了些许不甘心,  不舍得。

    寒熄松开了她的手,  阿箬的心也随之一起坠入寒潭,  越来越快地死去。

    然后她好像见到了一束光,骤然破开所有笼罩她的黑暗,那束光来自寒熄朝她看来的目光,来自他轻声细语的一句“没关系,  我自己来看。”

    寒熄的眼神缓慢地落在阿箬的心口上,  他的身量很高,  只要直起腰,  便要阿箬抬起头才能看见他。

    可他此刻却略弓着背,  四目相对,阿箬的一切秘密都将无所遁形。寒熄的手掌悬在了她心口前一寸的位置,温柔的热度缓慢地灼着那一片皮肤,寒熄道“我能看得到。”

    那是他的心,一颗神明的心,不会被时光抹去一切记忆,只要他触碰到了阿箬,便能看见自己心里记下的一切,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些失去的记忆,也在其中。

    关于为何他会主动献出自己的心脏,关于为何他会忘却这段记忆,也关于……他与阿箬的真正关系。

    寒熄站直了身子,阿箬的目光随着他仰视过去,然后她看见十九岁面容的神明朝她缓缓一笑。他负手而立,双眉微抬“这颗心,暂且叫你保管吧,等我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再决定是否要收回来。”

    “您打算做什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箬不明白,其实她隐约猜到了寒熄的用意,可她不敢想。

    不必她胡思乱想,寒熄给了她答案。

    他道“跟着你。”

    此话落下,寒熄便将目光收回,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上的圆月,月色倾泄,圆月变弯,时间流转,夜风阵阵,嘈杂声也再度传来。

    方才片刻的时光暂停也就此恢复,风中的花瓣尽数消失,蛮人没了兵器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还站在人群中赤手愣愣地望向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上。

    “有……有妖怪!”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引得周围人纷纷尖叫。

    阿箬闻言猛然回眸,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这么喊话的男人,她几乎想也未想,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便朝对方用力砸了过去,立刻将那人的头上开了个血口。

    妖怪?

    妖怪这样的词怎能用在神明的身上?!

    她眼神中的不满与鄙夷尽入寒熄的眼底,阿箬左手攥紧成拳,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冲过去与对方打架的姿态,若非心惶惶的几百号人四处乱窜,她真有可能冲过去打人。

    寒熄双眼微眯,抿了一下嘴角,眼神落在阿箬绑起的头发上,她的发带有些旧了,发丝也有些凌乱。

    浅蓝色不适合她。

    寒熄未顾忌旁人,反正他的眼中也从未有过旁人,于是他伸出手指,对着阿箬的后脑勺轻轻点了一下。刹那间老旧的发带脱落,阿箬满头青丝披下,又被一束绿光绕起,竹枝点翠叶,挽住了她半数发丝。

    阿箬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再回头朝寒熄看去,便是转眸的这一瞬,那绿光如轻纱从上落下,更改了阿箬衣裙的颜色。

    青绿的裙子在袖摆与裙袂上着重成墨绿,绣了几片精致的竹叶。

    她像是月色下亭亭玉立的一根竹,于风中散发着清澈的香,有些……雨后茉莉的味道。

    寒熄本还露出几分温婉笑意的,却在嗅到着一股气味时,心头猛然酸涩疼痛,叫他呼吸一窒,片刻便恢复了正常。

    大变活人足够吓人,阿箬一个转身便换了一身衣裳更吓人,尤其是深夜的山林中,怪诞之事也有,前几年处处死人,未必没有鬼魂还弥留世间。

    这回不光是寻常百姓,便是那些蛮人也受不住惊惧,纷纷调转往山林间钻去。

    四散的人群慌乱奔逃,却有一人逆人群而行,快速跑向了阿箬,待他见到阿箬了便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护在了身后,有些胆怯,又撑足了勇气站在寒熄面前。

    “阿妹,你没事吧?”何时雨没有回头,轻声问了一句。

    阿箬还有些愣,她望向自己飘扬的裙摆,看着上面生动的竹叶,哑着声音回了句“没事……”

    “不论你是妖怪还是大仙,我、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还请放过。”何时雨不太敢直视对方。那人比他高出一些,浑身散发着微光,一眼便能认出不是凡人,他不敢冒犯。

    寒熄尚未开口,却在何时雨说出这话后,阿箬小声补了一句“他不是妖怪。”

    任何人都不能以妖怪称呼寒熄。

    便是何时雨也不行。

    何时雨一怔,他回头看了阿箬一眼,又问“你认得他?”

    阿箬也不知要点头还是该摇头,这一次,她应当不认得寒熄的,他们也不该又任何交集。便是因为这一颗留在她身体里的心,那他也应该在方才取回心脏便离开了才是。

    可寒熄没走,他甚至……将阿箬曾经穿过的衣裳还给了她。

    阿箬心中震撼,疑惑,他明明表现得不记得那一世的任何一件事,却偏偏还记得她穿什么样的衣裳,记得她的发上是一根不会枯萎的竹枝,就连她裙摆上的竹叶绣纹位置,也与过去一模一样。

    这一刻,阿箬不知寒熄是否真的忘却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求一个不可能。

    贪心的人,会受到报应的。

    阿箬害怕,未来未知不定,她也有胆怯和惶恐。

    她的沉默,在何时雨眼里便是默认,只是何时雨还是拉着阿箬稍稍远离了寒熄两步。阿箬自幼便不爱与人说心事,有过一段时间她喜欢独自外出,那个曾被她于深夜写下的名字,落在灰尘上的泪水,还有那个被她冠其姓氏的人……

    何时雨看向寒熄的眼神变了又变,终于周围的人散尽,还有一些老弱妇孺实在走不动跑不掉的,便只能原地不住磕头,求人放过。

    既然阿箬与寒熄认得,那暂且就不用担心他会伤害他们,何时雨抿着嘴沉默了许久,才拽着阿箬道“我们走。”

    阿箬哦了声,她跟着何时雨走了两步,与寒熄擦肩而过时忍不住侧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对上了视线,阿箬心尖猛然颤了颤。

    下一刻,寒熄跟了上来。

    白靴落地,踩过尘土,阿箬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脚上,生怕他的靴子染上半点灰尘,好在他依旧是干净的。曾经神明当着她的面陨落、消失,那样的痛苦阿箬真的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了。

    “你不喜欢?”寒熄突然开口,阿箬尚未反应过来,他便换了一样靴子样式,月白色上绣水纹,暗蓝的鞋底,与夜空是一个颜色。

    阿箬这才明白自己盯着他鞋子看了太久,于是她收回目光,又听见寒熄问“你要去哪儿?”

    阿箬抿了抿嘴,道“要和阿哥去下一个城镇落住。”

    “长住吗?”寒熄问。

    阿箬点头。

    “可有住处?”寒熄又问。

    阿箬顿了顿,答道“饥荒里死了许多人,有很多空房,官府为当地发展,所有空了的房屋都是先到先得,只需向官府报备记录,日后以粮产或银钱赎足便可。”

    这是何时雨向旁人打听到的消息。

    寒熄又点头,他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屋子?”

    阿箬微怔,而后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屋子,毕竟以往她都是住客栈的。每个城池虽不相同,可客栈大致都一样。

    “你问这些做什么?”前头何时雨越发听出了不对劲来。

    若说二人认识,交谈也不该如此生疏,可偏偏这神秘人问什么,阿箬就答什么,她在何时雨与何桑面前也算乖巧,却没这般听话顺从过。

    “我想送阿箬一套她喜欢的屋子。”寒熄也没有隐瞒地将自己所想说出。

    何时雨一愣,惊诧地回头朝他看去,与他同样眼神的还有阿箬,便是阿箬也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前没与寒熄这样一问一答地交谈过,只是她习惯了回答寒熄,不会隐瞒。

    可什么叫……送她一套她喜欢的屋子?

    寒熄看向那两道眼神,微微扬眉,又将目光落在阿箬的身上“作为交换,让我碰一碰你的心。”

    阿箬“……”

    何时雨“……”

    何时雨猛地拉过阿箬,又瞪了寒熄一眼,管他是什么大人物,是否弹指间便能要人性命,何时雨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他扯着阿箬的手腕走快了几步,又皱眉又瞪眼的,低声问阿箬“他是登徒子?”

    阿箬连忙摇头“自然不是!”

    “那什么叫碰一碰你的心?如何碰?这话何意?不是调戏你?”何时雨还有些义愤填膺。

    阿箬张了张嘴,要如何解释呢?

    她又朝寒熄看去一眼,对上对方的目光时阿箬又似触电般收回眼神,半晌也只能再重复一句“他不是登徒子。”

    寒熄大约猜到自己方才的话引起了歧义,他也不打算解释,反正不论旁人怎么误会,他要碰阿箬的心是事实。触碰,可以帮他看清一些事,那些不存在于如今他脑海里的画面。

    寒熄也有想过,或许忘记的东西便是不重要的,可这个念头才起,便被本能压制,胸腔里仍有另一道声音在急迫地告诉他,要找到的。

    关于那颗心,关于断节了记忆后突然出现于他脑海中的箬,都要找到的。

    何时雨与阿箬走在前面,寒熄便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目光偶尔落在何时雨抓着阿箬的手腕上。何时雨的力气不大,没有如他一般将阿箬的手腕抓红,可寒熄就是看着不太舒服,像是有蚂蚁从胸腔开始往四肢啃噬,说不上多疼,却处处难受。

    “不给,别人碰。好吗?”

    “如果您告诉我,昨晚你在花灯上写的是什么,那我便说好。”

    两道声音忽而吹过寒熄的耳畔,他脚步略顿,抬眸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离他很近的阿箬。

    寒熄不曾听过自己略带委屈又恳求的声音,也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那样霸道的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只独属于另一个人的,也不存在绝不触碰旁人的生活方式,即便有……其中一人必然痛苦。

    后面那句话是阿箬说的,他听得出她的声音,他甚至能通过这道声音,想象出阿箬说话的样子。

    花灯?

    几时的花灯?

    他又何时在花灯上写过字?

    寒熄突然觉得头脑有些疼,像是有针戳着眉尾,刺痛他。

    他与阿箬之间……果然经历过许多。

    后来她说好了吗?他在花灯上写的字不为外人所知?为何她现在还在触碰那个男人?她叫他阿哥,他们是兄妹?如此……亲近的兄妹?

    寒熄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手,头一次有些可耻自己的行为,他窥探了两人的血脉,并无相连关系,便证明他们不是一母同胞的亲人。

    啧,有些烦躁。

    “阿箬!”寒熄突然开口,阿箬立刻止步。

    她转身望向他,便见他的眼神明晃晃地闪过些许不安的情绪,直叫阿箬心头一紧。

    “您怎么了?”阿箬轻松便挣开了何时雨的手,她朝寒熄靠近几步,眼神中藏不住的担忧;“您……究竟怎么了?为何会难受?”

    为何他方才会有疼痛的表情,为何会弯腰,如今又为何用这种眼神看她?

    阿箬经历过寒熄的所有痛苦,更知道他不是轻易便动情绪的人,她担心他因为缺失这一颗心,又有一日会如同毛笔峰上的灰飞烟灭般彻底消失。

    只要想到了,阿箬便红了眼眶,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寒熄看向她扶着自己的手,这一世她做过许多粗活,指尖磨出了茧,贴在他的皮肤上有很明显的触感,温度恰好,正容易点燃他。

    这一瞬,寒熄又觉得不难受了,胸腔里翻腾的酸涩与满脑子稀里糊涂而来的猜测都渐渐平息下来。

    寒熄抓住了阿箬的手,他牵过无数遍的,即便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身体的每一处都残留着这样的触觉,他们之间不应该隔着几步距离,就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亲近。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又问“我曾对你很坏吗?”

    阿箬连忙摇头“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不,最好最好的神明。”

    “那你还要说……你不认识我吗?阿箬。”寒熄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他的声音很低,可阿箬听得清晰。

    她听见他说“我一定,很喜欢你。”

    阿箬一阵耳鸣,她睁圆了双眼,险些将此当成一场幻觉。

    寒熄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阿箬的手背,就像他曾做过许多次。

    很奇怪,在今晚见到阿箬之前,他虽有心要找那个箬字出现的原因,虽想了解自己丢失的心在哪儿,却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认知,即便还未想起什么,他便笃定自己的感情。

    一定喜欢,不是曾经喜欢,因为此时此刻,寒熄仍旧觉得喜欢。

    本能地想要她靠近他,本能地想要她的眼睛时时只看他,本能地贴近,本能地在意。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阿箬觉得今夜当真是超出她的一切想象,寒熄……喜欢她吗?他从未说过喜欢。

    “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事,阿箬。”寒熄再次确定“不是失去了感知。”

    便是没有心,他也不曾将她忘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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