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云峥挣扎得很用力,  溅起了一片浪花。

    阿箬被他这一声喊过神来,再去看,云峥那双苍白的手抓不住船身,  随着水流离船更远了些,  他在水中沉沉浮浮,  声音吞进了水中:“我、我不会水!”

    阿箬闻言,心下略沉。

    她记得初次见到云峥时,他也是这样在水里扑腾,  那时养鱼的小池塘里水不深,可青云江却深不见底,  随时能死人的。小船上有一副桨,  阿箬拿起其中一根伸到水里去,  云峥抓住了船桨后便紧紧抱着,脸色煞白,  等阿箬将他拉上来。

    上了小船,他浑身湿透,  发髻散乱,  身上与头发上还沾了许多不死花的花瓣。云峥仍旧抱着船桨劫后余生地坐在船头,  粗粗地喘着气。

    寒熄瞥了他一眼,  顿时叫云峥打了个寒颤,  他一手搂着船桨,  一手抓紧船身,  咳出几口水来又听见了阿箬的一声轻笑。

    “我当你真不怕死呢。”她道。

    方才匕首横于云峥的脖子上,他双眼一闭等死,  这才落进水里没一会儿便哆哆嗦嗦,  知晓怕了。

    云峥是真的怕,  倒不是怕死,  而是怕水。

    当年他与阿箬恶作剧掉下自家养鱼的小池塘后,云峥便畏水,自始至终也没学过游水。只要云峥掉下去了大脑便混沌了,濒死的恐惧爬上四肢百骸,他除了挣扎再做不出其他举动,也无法思考,更无法自救。

    阿箬见他稍有好转,这才转身回到了寒熄身边,自然牵起了他的手。寒熄当然不会杀人,不过是见他方才有些坏心眼,小惩一下罢了。

    青云江的水很冷,上了船云峥才使出了本事,他抖了抖袖子,浑身蒸起一阵水雾朝天空飘去,那满身沉甸甸的水随着这一阵雾气消失。云峥的发干了,散了下来,更显得他头发很长,一身深色蓝绿的衣衫,叫他看上去像是这山间的一株松。

    不死花瓣从云峥的头上飘下来,他抖了抖衣袖,再理衣襟,此时抬眸看向阿箬,正瞧见阿箬鹿眸弯弯对着他笑的模样。云峥深吸一口气,竟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扶桨而起,不敢再朝那两人靠近。

    “你如何会有这般机缘,身怀仙气,竟也活了这么多年?”云峥摆正态度,不与阿箬玩闹,他站在船头,衣袂处飘出了几缕淡淡的蓝光,那光芒拖着船身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过往之事,阿箬不欲告诉旁人,便道:“意外而已,你现在是要带我去找那两个人?”

    “嗯。”云峥应声,随后他又道:“这两个中,可有你的同伴?”

    “那条蛇勉强算是,若他没给你惹太大的麻烦,还请你不要与他计较,他才入妖修,做事难免莽撞。”阿箬记得猎云找到她时隋云旨身上那块被撕下来的布料上有他的血迹,若人未死,伤恐怕也不轻。

    “阿妹替他说话,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云峥道:“那条蛇的确莽撞,才来秋风峡便闯进我的领地,坏了我三处阵法。”

    “他死了吗?”阿箬抬眸看了一眼天空,不见猎云了。

    “应当没有吧,我也没打杀他。”云峥说完,垂下眸子,神色略冷了下来:“那另一个人呢,阿妹与他是何关系?”

    “有仇。”阿箬也不掩饰:“我是来杀他的,你与他又有何关系呢?”

    “你能杀他?”云峥这回倒是惊讶了,他转身看向阿箬,眼神于她那双手上细细打量,再看向寒熄,似是不解又有些了然。

    “也是,你身上的仙气与那人身上的一样,看样子你与他经历过同一件事。”云峥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转身面对了前方山水,不再开口说话了。

    若是阿箬来使船,即便途中没遇上其他危险也应当只会随青云江飘走,难入秋风峡中去。江水穿过峡谷,两岸的山根本没有落脚地,便是方才云峥垂钓之处,也仅能上那一座山。

    秋风峡奇特之处,便是每一座山看上去连在一起,其实都是独立于水上的。这条青云江被这些山分支了数十上百条,等过了秋风峡再重新汇聚,峡中群山似岛屿,无人烟踪迹。

    小船在两道山中间的一条小分流前停滞片刻,云峥便解了那分流上的结界,让小船顺水而入,再往里走没多久阿箬就看出这里的不同来了。

    秋风峡中最大的那座山叫光明,光明山在外去看,便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独立的山,山巅常年隐于云霞之中。众人入不了秋风峡,自然也无法上光明山,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多少玄术之士意图入山,也统统在秋风峡中迷路,运气好的被江水带出,运气不好的就死在这儿了。

    可原来光明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层层山叠在了一起,从那两座山峰间隙入光明深处别有洞天。这条分流像是一线天,直观碧蓝的苍穹,在往前走就入了光明山的中心,水流在此处积成了巨大的水潭,像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泊,湖泊被群山环绕。

    那群山在外不露一丝缝隙,所有水流到了此地短暂停留,再顺着山峰与山峰间的间隙流走,光明才是真正的秋风峡。

    仙鹤成群,长鸣破空,白云浮水,阿箬的一只小船停在了湖泊正中央,四下看去,她仿若立身于一面巨大的镜子上,倒映着天空与山川,还有她自己。

    这里的灵气很重,因为四面环山,将灵气牢牢锁住,此地竟成了一个天然适合修炼的场所,入此处者若能摸得道心,恐怕比外面的那些要快上百倍。

    这里的山与树已经有几千年了,世外桃源不曾被几百年前的大旱与灾荒所累,生态极好。

    一只远远超越船身大的鱼缓慢从水下游过,鱼鳞在清澈的水中泛着淡淡的银光,带动了水面波纹,将船再往前推了推。

    在这里,阿箬才终于感受到了那些杂乱的妖气中,浮出了些许属于寒熄的仙气。

    很淡,漂浮在四处,她仍然感受不到对方准确的位置,但那人一定就在这座山中。

    天上的云遮蔽了阳光,小船停靠在一座山脚下,那里有一条窄小的阶梯可通向山上,靠近水的地方山壁光滑,但再往上走便能看见许多花草树木。杂色的野花长满了阶梯旁,一路铺上去犹如花道。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下了船,一直跟在云峥身后。

    他对这里很熟,看来当真把此地当成自己的住所了,且这秋风峡外的结界也是他设的,能将结界扩至整座峡谷,可见云峥的本领的确在她之上。

    云峥设结界只需拈指,无需击掌,在这一层,阿箬又输了。

    阿箬心想还好他不是坏人,否则真要打起来,她绝不是他的对手。

    此山中无人气,处处嗅到的都是草木花灵的清新味道,阿箬细细看了一眼云峥的背影,她从这个人的身上也看不出多少凡人的浊了。

    “你现在,算什么?”阿箬没忍住,问了一句。

    云峥闻言,拨开前头刮下来的树枝,看向山中明显破损的一处,微微蹙眉道:“我也不知自己算做什么,但我已入仙道门了。”

    “入仙道门?”阿箬没听过这种说法。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玄术之士,没修过仙,捉妖降鬼用的也是一些自己琢磨或是长年累月从旁人那里学来的把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避开,这是她一贯处事风格。

    云峥嗯了声:“修道先修心,这世间修行者有许多,但总归他们修行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仙,想要成仙,必须得开灵智,再摸道门。”

    “这我知道。”阿箬应话:“开灵智可见世间灵气、妖气、鬼气、仙气,唯有能摸到自然中的其他气,才能继续修行。”

    “没错没错。”云峥回头给了阿箬一个赏识的眼神,又道:“摸道门也是一样的,开了灵智后便可从自然中浮动的气里选择一种自己可行的路,便叫道门。有的人在这途中迷失误入歧途,成了妖道,也有的人放不开俗念欲望,永远碌碌无为成了仅有些能耐的神棍。”

    云峥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脸道:“我已过了那阶段,入仙道门,只要初心不改,将来便能飞升。”

    他有些得意之色,却也着实让阿箬惊讶了。

    短短几百年,谁能有他这般机缘?便是运气,也是一个人身上的气所引,阿箬想,云峥大约真是有成仙之资的。

    可那句将来,又得是几千年,几万年之后了?

    “成仙很容易吗?”阿箬的声音有些低,她是看着身边的寒熄问的。

    关于寒熄的身份,关于遇见她之前的过去,阿箬从未去打听过。如今有她曾见过的凡人居然也能踏入这一步,阿箬的心有些躁动起来了,她在妄想着另一个念头,若云峥可以,或许她也可以?

    这念头才出现,阿箬便将它挥去了。

    云峥可以,她不可以,因为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命不属于她,她还要将心还给寒熄的。

    所以那个成仙的问题便被阿箬抛出脑后了,翻过了小半个坡,寒熄突然回应她:“容易。”

    他说的是,成仙很容易。

    走在前面的云峥自然也听见了,他回头看向寒熄,就像一个小孩儿在看一个大人对他说想要够上树上的树叶很容易一样,满脸不可置信与愤愤不平。

    云峥嘀咕了一句:“您当然容易,您又不是仙。”

    仙之上,才是神,遑论寒熄是神明。

    人或可成仙,但仙未必能成神,更别说是成为神明了。

    阿箬想,她与寒熄的距离果然很远,很远。

    云峥道:“有资质者想成仙,得至少经历三万年,而仙再想成神,那便是三万个三万年,阿妹,你如今才活了多少年?”

    阿箬张了张口,被那天文数字所惊。

    她活了多久?她也不过活了三百多年罢了。

    仅仅是三百多年啊,阿箬就觉得已经很漫长了,漫长道她见识过无数人的生死,见识过许多国家的兴盛衰败。可这三百年摆在那三万年,三万个三万年面前,也不过是苍穹与蝼蚁的区别。

    可笑她方才居然还在想或许她努力个几千上万年,也能稍稍够上寒熄一些,自不能与他一般的高度,但至少能让她仰望便可看见他。如今看来,那不过是痴人说梦,一个三万便让阿箬犯难了,更何况她与寒熄之间还隔着生死,隔着债。

    区区三百多年,阿箬又能在寒熄那无边无际的岁月里,留下多少痕迹?走到什么位置呢?

    阿箬轻叹一声,鹿眸中的光都灭了些许。

    “不难的。”寒熄忽而弯腰,朝阿箬凑近了些。

    他的声音像是一阵温暖的春风,吹到了阿箬的耳畔,寒熄道:“阿箬想,就不难。”

    阿箬抬眸看他,便见到寒熄浅浅的笑容,似作安抚,将阿箬心头环绕的那些愁云都给吹散了。

    她想也是,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又何必因为一个云峥便为将来的不可能为惋惜,自始至终,阿箬都知道她的结局,这么多年她也是奔着那个结局而去的。

    只是寒熄安慰人的话未免也有些荒唐了,什么叫做她想,就不难?

    “阿妹啊……”云峥似是有话要说,又立刻感受到了一道凌厉的寒意袭来,他立刻闭了嘴,在阿箬瞥他的那一瞬间,指着前头劈断的树枝道:“你瞧瞧,这都是你那条蛇友祸害的。”

    阿箬看那些断枝与地上的裂痕,眨了眨眼,隋云旨的债可算不到她的头上。

    云峥又一次劫后余生,悄悄看向寒熄,发觉对方正看他,冷冷的目光吓得他连忙转身,口不择言:“祸害得好!这几棵树长歪了我正想砍了。”

    阿箬:“……”

    云峥有病,江水喝多,脑子泡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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