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风刃使得草叶飞卷,  站在飓风之中的杨姝发出临死前恐惧地尖叫,那具身躯在风中挣扎,双目惊恐,  凄厉的惨叫声夹进了风声里,就像真正的杨姝马上要死了一样。

    齐宇林眼也不敢眨,  他直勾勾地望着飓风中的少女,  看见那张伴随他一同长大的脸上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在这一瞬,  他的心也跟着杨姝的泪一并被那飓风之刃划伤,鲜血淋漓。

    齐宇林想,  如果此刻眼前的杨姝死了,是不是代表原来的杨姝就再也回不来了?

    “阿……阿箬姑娘。”齐宇林的声音几乎哑在了嗓音里,他知道眼前这名女子是来救他的,如果不是她,  他的匕首早就插进胸腔,  立时毙命了。

    可齐宇林还想再挣扎一番,  他在想那个也许呢?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也许姝儿的人生还有转机。

    “阿箬姑娘,  姝儿还活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不能有事!”齐宇林的声音越来越高,发颤道:“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不敢想若杨姝此生都被困在银仙儿的身体里会怎样,她未来将永远都活在痛苦之中,依照杨姝的性子,她一定不会苟活。齐宇林舍不得她,  他想为她求一个可能。

    阿箬尚未念咒,  此刻的杨姝还能断断续续说出话来。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急切道:“对啊,这具身体是杨姝的,你如果现在就杀了我,她的身体没有灵魂依托就是一具尸体,从此以后杨姝就真的死了。”

    听到那人这样说,齐宇林更是崩溃地朝阿箬的背影跪下,他道:“请阿箬姑娘救救姝儿吧,她不能变成银仙儿,若这具身体死了,她还如何能回来呢?”

    阿箬眉头紧蹙,她绞杀岁雨寨人的阵法并未消散,杨姝莫名其妙变成了银仙儿的确令人唏嘘遗憾,这是她轻信他人付出的惨痛代价,阿箬也没有办法帮她。

    于她而言,能救则救,不能救则弃。

    阿箬道:“我不会换魂之术。”

    她不能给杨姝和眼前这个岁雨寨人换魂,也不能为了将杨姝的魂魄换回来,再给对方一线生机,这次她抓住了对方,难保下一回还能这么走运。

    齐宇林知道她不会换魂之术,便是留住了杨姝的身躯也无用,他不是头脑混沌之人,自知这会换魂之术的妖方才还想用他的身体逃离。这么多年来,也不知白月城中有多少人遭殃,今日放了他,来日还有别的人会与杨姝一般受苦受罪。

    齐宇林忽而想起了那日的周夫人,疯疯癫癫地在众人面前说自己是银仙儿,最后跳湖而亡。他浑身发寒,到了嘴边为杨姝求一具全尸的话卡住,竟无法说出口。

    见齐宇林不再为自己求情,披着杨姝身体的男人顿时破口大骂了起来:“这世间的男人果然薄情寡义,你口口声声说爱杨姝,竟然眼睁睁地看她去死也不肯救她,懦弱!无能!废物!”

    齐宇林被骂得一声不吭,即便他心里知道眼前之人已经不是杨姝了,可是听到杨姝的声音他还是会自责愧疚,备受折磨。他双手捂住了耳朵,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杨姝,不要心疼她,不要在意她。

    阿箬不愿再听到一个临死之人的胡搅蛮缠,口中低声念着咒语,一句归来,惊起了满林的金色星芒,那些微光浮动于野草高树之间。每一粒金色的仙气都像是落入凡尘的细沙银河,光芒之中缀着无数由仙气化作的星星,那些光芒从大地之中渗出,扫过草叶,贴在了寒熄的银纱外衣上。

    狂风停止,结界也消失了,立秋这日夜里吹来的风仍旧如火般炎热,齐宇林跪在草丛中,震惊地看向不远处掉落的杨姝身躯,方才他在这具身躯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的魂魄。那男人三十左右,相貌普通,被那些金光撕裂成一片片,随风化成了烟雾。

    齐宇林只要想到曾有这样一个男人占据着杨姝的身体,心里便一阵泛酸恶心,忍不住干呕了起来。他艰难地爬起,朝杨姝跑过去,倒在草丛中的少女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的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体温,却在这炽热的夜晚里迅速凉了下去。

    齐宇林抱着杨姝的身躯,似是感受到了她就在他的怀中死亡,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明明知道真正的杨姝未死,却仍旧止不住内心的悲痛。

    阿箬收了结界后便感受到了这股火风的热意,她回身小跑到寒熄身边,见他身上的灵光尚未完全进入体内,如一只只萤火虫环绕在他飘动的袖摆上。

    白骨埋入土地,穿过这些泥土浮上来还需一些时间,最后的那几丝更是飞得很慢,一点一点地往寒熄的身上附着过去。

    寒熄闭上了双眼,正在等待所有仙气回归。阿箬见到有一粒金光似是粘在了寒熄的睫毛上,随着他的呼吸睫毛颤动而颤动,黑暗的深林中就连月光都不能照入,唯有仅剩的几缕仙气照明,寒熄睫毛上的那一点,是最亮的。

    那道金光照亮了他的脸,光芒让他半张脸回到了往日神明光辉之中,另外半张脸还隐藏在夜色之下。

    阿箬听着他的沉沉的呼吸,见那睫毛上的一点亮光闪闪烁烁,心想有东西挂在上面应当会痒吧?于是她伸手对着那点金光轻轻碰了一下。

    金色的仙气顿时灭了下去,阿箬的手指像是触电般收回,一股热流顺着方才的触碰沿着她的指尖几乎麻痹了她整条胳膊。电火窜上心头,阿箬的心跳加剧了。

    寒熄睁开了眼,眼神从疏离冷淡慢慢回温,再看向她时,变成了她熟悉的样子。

    他朝她浅浅一笑,好看的桃花眼微眯,似乎在说她调皮,不该碰他的眼睛。

    不远处的脚步声传来,杂乱地朝这边靠近,一行人的手中举着火把灯笼,在这荒芜且阴森的乱葬岗上排成了一条蜿蜒爬动的火蛇。一声声寻人的呐喊传来,有人听见动静看见了他们,不一会儿火光便将此处围绕。

    领头的是周大人,他身后跟了至少三十个官差,还有几十个杨府家丁,杨家夫妇也在其列,包括齐卉。

    他们听到了齐宇林的哭声,连忙朝他靠近,杨家夫妇瞧见倒在齐宇林怀中血色尽褪的杨姝,倒吸一口凉气后险些晕了过去。

    杨夫人身子一歪,倒在了杨老爷的怀中,悲痛道:“姝儿!我的姝儿啊!”

    杨老爷也在发抖,可他理智尚存,再看向阿箬与寒熄的眼神是恨极了他们。他指着阿箬与寒熄,对家丁吩咐道:“抓住他们俩!别让他们跑了!”

    “齐宇林!我将姝儿交给你,你不好好带着她在云湖看烟火,为何要带她来城外!还害得我姝儿、我的姝儿……”杨老爷一脚朝齐宇林的背心踹去,悲憾道:“为何我姝儿会遇害,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卉见自家儿子被踹,立刻上去拦住了杨老爷,道:“杨兄,听听子期怎么说吧,他是将姝儿看得最重的,一定不会害了她啊。”

    齐宇林还在抹泪,眼见着杨家人各个拿着棍棒朝阿箬和寒熄走过去,连忙开口:“不关他们的事,不是他们杀了姝儿,不是……”

    “不是他们?姝儿明明说过这个女人是妖道,要抓她炼丹,要害她性命的!齐宇林!你是不是被这妖道迷惑了眼,成了他们的傀儡,才害得姝儿命丧此地!”杨老爷气得夺过一旁官差腰上的剑,架在了齐宇林的肩上:“说!是不是你害了姝儿!”

    “杨兄!”齐卉生怕杨老爷气急攻心失了手。

    齐宇林摇头,他没放开杨姝,却又不能眼看阿箬和寒熄受难,他道:“不是他们,是、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换了姝儿的魂魄。杨伯父!我与姝儿自幼一同长大,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姝儿痛一分,又怎会帮着外人害她?之前在姝儿身体里的根本不是姝儿的魂,真正的姝儿在……”

    齐宇林顿时止住话音,他瞳孔剧烈颤动,眼看着周围几十上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他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要如何说?当着这些人的面告诉他们,真正的杨姝已经变成了若月馆中的银仙儿?他们会信吗?不信便当他是疯了,若他们信了呢?今后他们该如何看待杨姝?杨姝又是否能接受事实,接受他们的指指点点度过余生?

    不!不能说!

    若说了,杨姝便真的不能活了。

    “你说啊!哑巴了?!我倒要看看你要说出什么疯话来!”杨老爷弯下腰去扶杨姝的尸体,老泪纵横:“我的姝儿、姝儿啊……”

    齐宇林矛盾的心情割裂了理智,他跪在地上无措地任由杨老爷与杨夫人抱走杨姝的尸体,却为阿箬和寒熄辩解不出一句。

    杨夫人搂着杨姝的尸体跪坐在一旁哭泣,杨老爷护着她们娘儿俩,伸手指向阿箬与寒熄,咬牙切齿道:“给我打!把这两个妖道活活打死!”

    “杨老爷……”周大人正要开口,杨老爷便道:“周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妖道在你衙门关了数日,屡屡被她逃出,若不是你们衙门看管不严,我姝儿又如何会丧命?”

    “先有我妹妹当众跳湖,死的不明不白,再有我姝儿屡屡遇害,如今也死了,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要打杀这两个害人的妖道,难道你还要为他们求情辩解?!”杨老爷句句诛心,堵得周大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周大人也无法确定当初是不是他被阿箬诓骗了,如何他们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周府,如何他们就杀了杨姝?

    再看哑言的齐宇林,周大人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不是姝儿,阿箬姑娘没有杀错人……她、她是无辜的。”齐宇林只能说出这句话,来回重复,再多的便咬死牙关不肯多言。

    “打!给我打!”杨老爷声如洪钟,惊起了一林夜雀。

    阿箬见那几十个举着棍棒朝自己过来的家丁,立刻牵住寒熄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她站在人前,从怀中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银光闪过她冷静的双眼,她道:“神明大人,后退。”

    寒熄垂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许多混沌的记忆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那是他被阿箬背在背上的三百余年,他还是一具白骨,仙气散落天地各处,但总有一缕光照入黑暗的篓中,隐约可见的身影,便如此刻一般。

    青绿衣裙,力气奇大,她能背着一副白骨跋山涉水,背着一副白骨勇斗恶人,将他护得好好的。

    其实这一路上来,除了碰到岁雨寨的人,他们很少身涉险境。阿箬不喜欢麻烦,她避开几乎能避开的所有战争纷乱,可真正遇上危险时,她的后背便是最大的弱点。

    旁人的刀枪棍棒落在她的身上,她因不会死,故而不怕疼地往前冲,但只要有一个人碰到了她的背篓,她一定会立刻缴械投降,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先确保寒熄万无一失地安全,再伺机反杀。

    即便如今的寒熄,已经不是白骨了。

    他早就不是了。

    可阿箬仍改不了这个习惯,之前遇见流兵截道她也是这般,先将寒熄护着,叮嘱他后退,再自己冲到前头去厮杀。

    几个人尚有出其不意赢的可能,几十个人一并冲过来……她会赢的,寒熄知道她会赢,但也一定会受伤。

    不会死的疼,就不疼了吗?

    几十根棍棒长刀在火把的光芒中朝他们越来越近,这一瞬所有人的声音、动作都在寒熄的眼里变得奇缓无比。他听见了阿箬的心跳,屏蔽那些他不愿听到的嘈杂声,阿箬的心跳有些快,她也一定是紧张、害怕的,只是故作坚强罢了。

    阿箬眼露锋芒,想抬臂去挡这几棍子,再反手将匕首刺出去。

    先解决最前面的一批,再设结界护身,伺机逃离。

    她都已经准备好接受这迎头一击了,棍棒划破长空的劲风吹开了阿箬额前的发,却在下一瞬被一片片碧青飘零的竹叶迷了眼。那些叶子带着青涩甘甜的香味儿,似是一场雪,簌簌落在了杂草丛中。

    鹿眸圆睁,她愣住了。

    非但阿箬,在场的所有人都失了神,尤其是那些举着刀枪棍棒朝阿箬冲过来的男人们,他们的手中徒然一空,利器化作飞零柔软的叶,顺着燥热的夜风吹散。

    幽冷的香味从身后传来,有一片叶正好落在了阿箬抬起护身的手臂上,宽大的叶片纹理清晰,她很熟悉。

    这是箬叶。

    箬叶温柔地拂过阿箬的发与脸,轻飘飘地散在她的周围,触地而发微光,形成了不可攻破的屏障。

    腰上忽而一紧,阿箬被迫往后退了半步,后腰贴上了寒熄的腹部,他的手臂横在了她的腰间,使得她有些费力地踮起脚尖。

    危机急转而下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就被人化解,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阿箬握着匕首的手还在颤抖,他们的手还牵着,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那双睁大的鹿眼被风吹得有些干涩,她眨了眨眼,再回眸朝身后人看去。

    寒熄很高大,她的身量堪堪到他的肩膀,只要他想,他可以将阿箬完整地抱在怀中,不露出一点儿身躯来。此刻他也是这样做的,阿箬被寒熄宽广的袖摆遮住了大半边身子。

    那银纱袖摆上浮动了流云,似水似雾,被风吹薄的云偶尔露出阿箬墨绿色的衣摆。

    他不再像过去总朝阿箬浅浅笑着,又偶尔开花叫她高兴的神明了。

    寒熄的眼神冰冷,看向世人如低微的蝼蚁,好似只要他此刻轻轻吹一口气,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都会化作灰烟,就此消失。

    便是阿箬也从未见过他动怒,眉头未蹙,亦足够震慑人心。

    薄唇轻启,寒熄道:“不许,动我阿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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