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  如今银仙儿的体内,应当便是魂魄受损的杨小姐,待到一段时间她将身体养好了,  记忆也会慢慢恢复。”阿箬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她在说这话时,没好意思回头去看寒熄,只双眼淡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周大人。

    她与寒熄同吃同住,  周大人早就知晓二人的关系不一般,  只是被撞见亲昵,  还是有些尴尬。可他见阿箬处之淡然,  丝毫未受影响,  周大人也就不在意了。

    “如若一切是姑娘所言,姝儿她现在岂不危险?!她是深闺养大的,  未有见识,一旦想起自己的身份,恐怕会走错路……”周大人说到这儿,  难免想到与银仙儿换了魂的周夫人最后那段时间的痛苦,还有她赴死的决心。

    没有人会信她的身份,没有人愿意帮她,  周大人不能坐见此事发生。

    “我要去救姝儿!”周大人豁然起身,  阿箬见状微微一怔,开口道:“周大人此番去若月馆,以何理由面见如今的杨姝?要知道她现下已是银仙儿,  周大人亡妻尚未入葬,再去秦楼楚馆,那大人的仕途、名声,还有周夫人身后被人议论,  样样都逃不过的。”

    周大人闻言,脚步停顿,四十多岁的男人忽而颓然地弓起了背,他低声无奈一叹:“照你所言,我曾所娶之人,现在却成了我的侄女,这到底是怎样一桩荒唐事?”

    阿箬抿了抿嘴,抬眸看向他:“大人今晨来找我时,说过你在衙门过往卷宗中也看过类似案情,最后都以失心疯或离魂症处置,受害人往往不得善终,死的死,疯的疯。”她顿了顿,又道:“如此可见,那人早就擅于伪装自己,占据了许多人的人生,活了几百年,一代代变化着身份,唯有抓到他才能杜绝下一个无辜之人受害。”

    “我知道,我自是知道!”周大人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贸然去找银仙儿,叫那藏在杨姝身体里的异魂发觉,继而伤害更多的人。可周大人也在恼,恼火他这些年对那异魂心生感激怜惜,感激她不在乎年龄差距,毅然决然地嫁给他,怜惜她年纪轻轻坏了身子,未能有子,他们恩爱多年,却没想到隐患一直藏在他的身边。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之时了。”阿箬道:“杨姝醒来,口口声声说我是妖道,特地抓她与银仙儿去炼丹,她往我身上泼脏水,便是知晓我的身份,也忌惮我的到来。只要我还在白月城,不管是否被衙门关入大牢,她都不会睡上一个安稳觉,一定在想方设法逃出白月城。”

    如果那不断换夺他人身躯的异魂,当真是岁雨寨里的人,那他对阿箬应当是避之不及的。

    他知道阿箬的身份,也知道一个小小的衙门根本困不住她,将她是妖道之事大肆宣扬,大约是想借着杨家、周家衙门等势力制造些小麻烦拖住她,对方再好伺机逃跑。

    唯一有些难办的是……只要他的魂魄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阿箬便察觉不到他身上的仙气,也无法寻觅对方的踪迹。

    一旦对方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另一个人再换身躯,届时寒熄晕倒,她寸步不得离开,那披着阿箬从未见过的身躯的那个人,便能轻易避开她,或许会再躲上几十、上百年。

    如此想来,阿箬便觉得头疼。

    好在事情并非没有转机,那个人做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

    阿箬啧了一声,问周大人:“敢问白月城为何会有一片废城旧址,还有一扇废城门,和城门外的乱葬岗?”

    周大人重新坐回了石桌旁,低声道:“那要从几百年前说起,那时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土地干涸,寸草不生,大家过的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饿死的人多了,尸体便被丢到了城外,后来腐尸生了疫病,几乎半个白月城的人都遭了殃,那些死了的人都被埋在了那扇城门外。”

    “当地没有那么多土,便从城里挖,云湖原本只是城中的一口较大的池塘,渐渐被挖成了一口巨大的湖泊。那小半边的废城,则是当年最初生出疫病的地方,即便过去了这么久,那地方也不太有人敢去的。”周大人说起此事,语气中掩藏不住的唏嘘。

    阿箬眼神淡淡的,思绪有些飘远,她知道周大人说的那段日子,她也是从那段时光里走出来的,彼时生疫病的不止一个白月城,每天死去的人成百上千万。

    那乱葬岗无人收拾,想必都是一大家子一起没了,旁人吃喝都顾不上,更不敢去帮他人掩埋尸体,最后死的人越来越多,就成了疫病。

    “剩下的那些人又是如何活下来的?”阿箬疑问。

    要是真的城中有疫病,又没有大夫,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

    周大人扯了扯嘴角,尴尬道:“我看史卷上记载,说当时是有个老大夫的,那老大夫有药可以让众人不染疫病,却不能让人吃饱饭,所以后来……”

    后来,有人开始吃人肉了。

    有些话无需说通,阿箬看周大人的脸色便知道,她不是没见过人吃人,她只是恶心这件事,因为只要想到这件事,她便能想到自己的过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又开始分沓而来,侵袭着她的脑海。

    手指忽而被人勾住,阿箬一怔,愣愣地回头,却看见寒熄的目光盯着院中池塘面上的莲花,那莲花的花蕊间有两只蝴蝶正翩跹。他对周大人与阿箬说的话丝毫不感兴趣,却能立刻捕捉到阿箬的情绪。

    阿箬心中一瞬柔软了起来,那些过往,其实已经不能伤害到她了。

    有人开始吃人,便有了将死之人来不及求医,便被人围堵等死,而后奉献自己的身躯。也不是谁都愿意慷慨赴死的,绝大部分的人死得都不情愿,于是死后的魂魄弥留于城外,旧城房屋开始闹鬼,夜夜哀嚎声不断。

    老大夫得知他们竟然吃人,心觉他们无药可救了!

    医者之心,最怕的便是救活了人,却救不活人性,老大夫带来的帮手也在吃人的行列中,大夫走了,帮手留了下来,与白月城的百姓作堆。

    再后来大家都不用再吃人了,日子逐渐好了,可那漂浮于城外的孤魂野鬼却越来越多。有人请了玄术大师作法,那大师让人在城外立一个无字碑,便当是给那些孤魂野鬼做了坟冢,他们也就不会造次。

    久而久之,没有冤魂闹事,那地方也没人再去,血淋淋野蛮的过往被时光掩埋,可它留下的痕迹却依旧在。

    “那老大夫叫什么名字?”阿箬问。

    周大人一愣:“几百年前的事,谁知道呢,白月城的史卷上也未记录。”

    阿箬哦了声,猜想大约那时,白月城中便混入了岁雨寨的人了,周大人说老大夫最后离开了白月城,那她是不是稍微可以庆幸,今次遇见的未必就是何桑爷爷了。

    “周大人,请你放出两则消息。一,便说我逃出衙门地牢,被你们在若月馆附近捉了回去。二便是城外乱葬岗无字碑出现了裂纹,近来有怨鬼作祟,你为了安抚人心,已决定将那片乱葬岗掩埋的尸骨挖出,焚骨成灰装坛,置放新设的安息堂内。”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没忍住收紧,不自觉地摸索着他的指腹,那是她深思时的小习惯。

    “消息不难放出,可难道事后真的要我挖尸骨新设安息堂?”周大人愣了一下。

    阿箬抬眸看向他,理所应当道:“无字碑震慑鬼魂,冤死的人都不得重生,你既然是一方父母官,总要为当地百姓着想。倘若有一天无字碑真的裂了,你再想挖尸骨安息那些鬼魂,难道就能保证届时飘出来的冤魂不会残害无辜百姓了?”

    “姑娘说的是。”周大人有些惭愧,他活了四十多年,却没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得通透。

    如今他仕途仅限于此,家事感情又乱作一团,倒不如好好为民谋福,其余的不做他想了。

    周大人走后,阿箬才松了一口气。

    待周大人的消息传出,阿箬逃出牢笼去若月馆之事传到如今的杨姝耳里,对方也就知道阿箬已破了衙门的锁,随时都能冲入杨府要他的命。

    再加上周大人要动城外的乱葬岗,那人不会还能沉下心,坐得住。他若是个稳重人,当时就不会因为阿箬巧施障眼法见他一面,提了一句“阿箬”,便焦急忙慌地与人换魂,保全自己。

    这招引蛇出洞,逼迫那人不得不速下决心离开白月城。

    他想换魂,还需两人一道去乱葬岗,可见他要换魂的媒介,也在乱葬岗里借着那些几百年前的尸骨掩藏着。那人若想离开,必定会在周大人动土前,再去一次城外乱葬岗。

    “神明大人,这段时间内,您若有任何不适,千万要与我说。”阿箬怕到时候自己去乱葬岗堵住那岁雨寨人的后路,寒熄却在强忍着难受痛苦。

    寒熄闻言,视线从那两只一黄一白的蝴蝶上收回,重新落在阿箬的脸上,半晌后他认真道:“阿箬,我,不适。”

    “现在?!”阿箬一惊,背后顿时起了一层薄汗,她紧张地看向寒熄:“难道那人已经从杨府出来了?还是我猜错了?他不用去乱葬岗也能换魂?”

    寒熄微微眯起双眼,牵着阿箬的手稍稍用力,捏在了阿箬手心的软肉上。

    “阿箬,我痒。”寒熄的话叫阿箬稍稍失神,又想起周大人来前他们那暧昧的姿势,听懂了寒熄说的难受不是有人动用了他的仙力,而是他身体里的另一种怪异感受。

    以前明明从未有过。

    “我看不出喉咙里的问题,难道是方才吃了凡间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乱给您吃东西了。”阿箬只能想到,寒熄突如其来的痒是因为那一调羹果汁。

    寒熄嗯了声:“喉咙痒,手也痒。”

    方才阿箬在与周大人说话时,指腹一直摩挲着他的手指,二人的手指交叉相握,又反复揉捏,似是一团小小的火苗,探出火舌顺着他的指尖往上攀烧。

    阿箬顿了一下,问:“那我给你倒杯水,你喝水?再让你洗洗手?”

    寒熄也不知要如何解决这般如蚂蚁啃噬的酸痒,要说真的很难受亦不尽然。阿箬松开了他的手时,寒熄便觉得手中那股痒痒的感觉消失了,他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手背,上面除了淡淡阿箬的味道,什么也没有。

    阿箬回屋取了水,她知道寒熄是能喝水的,于是将茶盏递给了对方。

    她害怕寒熄不适应,特地只倒了一小杯。

    那一小杯被阿箬的双手捧起,凑到寒熄面前,她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略弯着腰。风飞扬了裙摆,墨绿色的绣花竹纹擦过了寒熄的手,他抬起头,忽而想到了前几日画舫中瞥见的一幕。

    阿箬的裙子飘扬起来,很好看,阿箬的发丝也很柔软,阿箬的腰好细,她身量不算高且纤瘦,若坐在人的怀中,应当很轻。

    轻飘飘落坐于他怀中的阿箬,会叼着那杯茶,含在嘴里朝他俯身,而后两人便如这方院落小池塘里的两条交缠的鲤鱼,相濡以沫吗?

    寒熄的手指动了动,视线落在阿箬的纤腰上,只要他伸手一揽,她便能坐入他怀。

    阿箬眼神中的担忧、倾慕、统统被寒熄看在眼里,她的模样与他记忆中树下的少女重叠,同样一张脸,同样一双眼,可倒映入这鹿眸中的神明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寒熄抬起手,白皙的手指指尖略微泛粉红,他轻轻地捏住凑到自己跟前来的杯子,将它放在桌案上。

    “您不痒了?”阿箬见状,不解地问。

    寒熄垂眸,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了句:“痒。”

    这回不等阿箬询问,他开口得很快,道出了方才一个恍惚间探破的真相:“喝水,无用。”

    难怪阿箬不教他。

    原来俗世之情与欲,会叫人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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