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如碧玉圆盘,  沿湖面生长,大片往湖心泛滥蔓延。无穷的莲叶中还有许多粉色或白色的莲花,但夏已过半,  碧叶间更多的却是莲蓬。

    这个季节莲蓬尚未完全成熟,可莲子已然长成一半,不及完全成熟时饱满,  吃起来却比成熟后更加清甜可口,就连莲心都是软嫩清脆,  只有淡淡苦涩味道。

    湖边小路离官道有些远,碧绿青草间被人踩出一条光秃秃的黄泥路来。这一片湖也是莲藕大户承包下来每年采莲蓬或莲藕贩卖的,湖旁种了垂柳,清风一扬如绿雾,又似曼妙少女的碧青纱裙。

    湖岸有处长亭,  是种藕之人平日里看藕所用的,也供来往观赏的游人小坐休憩。

    此时微风扬起了石桌旁的青绿裙摆,  与岸侧半边探入湖水中的垂柳枝有些相似,几片莲蓬皮掉在了地上,  两根手指捻着一粒珍珠白玉似的莲子,  缓慢地放进了嘴里。

    朱红小唇抿着动一动,  牙齿咬开莲子,  青涩的香味于唇齿间散开,阿箬鹿眸微眯,道:“喏,就是这样吃了。”

    阿箬坐在长亭内,吹着湖面的风,  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淡淡的莲花与莲叶的香气。她眼前的桌面上放了两颗莲蓬,  是方才莲花湖的主人送她吃的。

    坐在对面的男子月色衣衫轻飘飘的,  在风中像散开的雾,连带着几缕飞舞的发丝都显出黑白交错,泼墨之美来。

    桃花眼先是落在了阿箬的脸上,再看她抿嘴吞咽莲子,最后才看向桌面上的莲蓬。

    阿箬眼神鼓舞,声音却不敢放大:“神明大人,尝尝看。”

    纤细白皙的双手从云纹广袖中探出,将深绿色的莲蓬捧在手里,寒熄的动作有些慢,因阿箬方才从左手边第二颗莲子开始剥,他也有样学样地从第二颗莲子入手。

    包裹青翠果皮的莲子落入寒熄的掌心,他将莲蓬皮撕开两片,往阿箬的脚下丢去,与她原先无意间丢下的两片撞在一起,而后再剥开莲子的外皮,捻起那粒莲子。

    阿箬屏住呼吸不敢动,一双鹿眸睁得又大又圆,紧盯着寒熄手中的莲子,见他慢慢抬起手,而后出乎意料地将莲子送入了阿箬的口中。

    “唔……”柔软的嘴唇碰到温热的指尖,连带着寒熄袖间一股香风,那颗尚未完全成熟的莲子便被他一指塞进了阿箬的嘴里,指尖离去时,似乎从她的下唇微微用力地擦碾过。

    阿箬的舌头有些麻,耳畔嗡鸣,那粒莲子像是烫嘴般,在她的唇舌间来回滚动了两圈,才被她牙酸地咬开,囫囵嚼了两回,咽下。

    阿箬耳尖通红,心跳紊乱,一团火烧上了脸颊,眼尾绯红地发着烫。

    她的一切举动,寒熄都看在眼里,在确定阿箬吞下莲子后,认真的眉眼才稍稍松懈了些,就连双肩都带着些许放松的懒散。他垂眸斯条慢理地再剥一粒莲子,继续喂给阿箬吃。

    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投喂玩法。

    接着第二颗、第三颗……颗颗莲子被寒熄塞进了阿箬的嘴里,便是再清甜的莲子,未去除莲心,吃多了嘴里也有些苦涩味道,但阿箬没有拒绝。

    这不是她第一次尝试让寒熄去做某些事。

    白一离开后,附于他身上的仙气也回到了寒熄的身体里,逐渐与他的身躯融合,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而寒熄的神智也随着那一缕仙气,稍稍归位了些。

    在白一的仙气收回前,寒熄只会喊阿箬的名字。她若不牵他,他便会坐在一个地方或站在一个地方,等着阿箬来牵引他离开,目光总追随在阿箬的身上,像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偶尔有些惊人之举——好比那盆盛放的盆梅。

    收回白一身上的仙气后,寒熄有了些自主意识了,最先表现的,便是他偶尔会应阿箬的话。

    也不是事事都应,很奇怪,阿箬与他说正事,他多半是听不懂的,重要的信息一个也品味不出,反倒是一些闲暇里胡侃,寒熄看向她的眼神更频繁,应声更多。

    比如去年春季离开煊城后,他们被边野小国的流兵围住抢钱。阿箬身上的银钱有限,都是以前替人捉鬼降妖时留下的积蓄,自是不能被人抢了去。

    她假意惧怕,悄悄凑到寒熄的身边对他道:“神明大人,这些流兵拿了钱也不会放过我们的,等会儿我从侧面出击,可能会有血溅过来,您往后退两步,莫要叫人伤到了。”

    这般生死攸关的紧要事,寒熄置若罔闻,阿箬扭下自己的手腕挣脱束缚,再重新接回腕骨从怀中抽出匕首刺向面前那个流兵时,对方的血立时喷涌而出,一大泼往寒熄的身上洒去。

    寒熄没动,月白的衣衫上落下大片猩红的血迹,似盛放的赤红牡丹。

    流兵只有四人,阿箬出其不意致胜,再回头见寒熄的手背上都落了一滴血,她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神明大人身上布满了血腥味,就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阿箬焦急地凑过去道:“怎么办,还是弄脏了,我给你擦擦!”

    她没顾脚旁挣扎受伤的流兵,用手去擦寒熄胸前的血迹,越擦越脏,急得快哭了,结果一阵风便将他身上的污秽吹走,唯余阿箬的鹿眸下挂了两滴豆大的泪。

    之后阿箬想起,她当时与寒熄说话是靠着他肩侧说的,没道理他听不见,之所以没有后退避开那些血迹,大约是没听懂。

    可后来阿箬在某个城门前瞧见夫妇大打出手的笑话,一路笑呵呵地与寒熄说那男子被其夫人抓花了脸,左三道,右三道,分外对称像花猫,太好笑,寒熄居然眉尾一挑听懂了,鼻音轻哼的一声笑发出来,惊得阿箬舌头打结。

    阿箬也不知寒熄的神智究竟恢复到哪一步了,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好转,还是说必须得找到下一个岁雨寨的人,将仙气还给他了才能有所提升。

    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只琢磨出了不要与寒熄说正事这一点。正事还是需她自己担着的,因为寒熄非但不会听,甚至不会应,有时连“阿箬”都不喊,就这么直愣愣地应对一切危机。

    可她也不能放任寒熄不作为,她希望寒熄能更快好转,更快恢复如初,所以在一些闲事上,阿箬愿意多些耐心去引导他。

    正如此刻的剥莲子。

    她是想让寒熄自己吃的,因为这莲子的味道的确不错,阿箬想让他尝尝,到头来莲湖主人送的两颗莲蓬全都入了阿箬的肚子。

    寒熄剥了一半,阿箬实在不敢有劳他动手,便只能捧起双手将剩下的半个莲蓬拿过来,自己剥着吃了。

    阿箬一边剥莲子吃,一边看向湖心的小船。船上坐着的便是莲湖的主人,他正在带着一个小工采莲蓬,小船划得很远,人影也只剩轮廓了。

    阿箬看花看景看得入神,没瞧见寒熄的眼神其实一直都落在她这儿。

    那双桃花眼中茶色的瞳孔内倒映着阿箬的侧脸,寒熄发现她每一次吃莲子时,嘴唇都会包着莲子抿进嘴里。玉白的莲子与朱红的唇,还有她偶尔张嘴露出的牙齿与舌尖,她吞咽时喉咙处细微的滚动。

    她吃东西很灵活,莲子只需剥一个头,便能在唇齿间轻易地去皮,巧舌一卷,就把完整干净的莲子卷进嘴里。

    寒熄的眸色幽深,看得久了,嘴唇也跟着阿箬抿入莲子的同时微微动了一下。

    他好像做不到。

    他不吃那些东西。

    湖边的白鹭被一行游人惊起,几只鸟雀展翅朝长亭这边飞来,几道雀鸣声后,便是一声女子的惊叫:“老爷!老爷!”

    阿箬手中的莲蓬吃完了,她吐掉絮出来的莲子皮,豁然起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小船停飘于湖心处,船上的两人也听到了动静,停下手中采摘,半站起身来探头探脑。

    湖岸两侧的杂草有些深,足半人高,加上被风吹动的柳条像绿色的珠帘,唯见一侧湖岸的几道彩衣人影,看不清那里到底放生了什么事。

    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响起,嘴里喊道:“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我家老爷,救命啊!”

    莲湖主人离得太远,便是使船回来还需一阵子,阿箬眨了眨眼,稍犹豫了会儿沿着湖边走了一段,不一会儿便瞧见了几个人。

    女子妇人打扮,约三十出头,面容清秀,穿得不算艳丽。她身边倒下的男人倒是一身锦衣玉束,年近半百,两鬓苍白,正捂着前胸大口喘息。

    二人的身后还跟着一名丫鬟与两名小厮,在阿箬到来时,两名小厮也突然觉得胸闷气短,捂着心口的位置直喘,几个眨眼便倒在地上抽搐,与那半百的男子一模一样。

    “啊呀!”丫鬟惊叫,不知所措地去查探那两名小厮。

    妇人瞧见有人过来了,抹着泪道:“求姑娘救命,帮我找个大夫吧……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你别吓婉娘啊……”

    妇人哭哭啼啼的,阿箬也不是大夫,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是离前方城池也有十几里路,她到哪儿给找大夫?

    况且……

    阿箬仔细看了一眼那三个倒下的男人。

    以他们的情况,怕是叫了大夫来也无用。

    阿箬怕自己看错了,又朝前走了两步,待到近了,闻到了风中那股酸味儿心里便更加确定了。她眉心紧蹙,几步便小跑到了男人的身边,提裙蹲下,伸手掀开了对方的眼皮,已全然不见黑眼珠了。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肥壮的身体直抽搐,翻出来的白眼珠从眼角两侧渗出了黑墨,阿箬见状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阿箬愣了一瞬,见那妇人要去扶男人,又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开,扬声对那丫鬟道:“别碰他们!”

    丫鬟本想去拉那两名小厮的,闻言连忙松开,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三个男人翻开的白眼珠彻底被墨色染黑,他们的身躯也不再抽搐,双手双脚松开后,苍白干裂的嘴唇张开,吐出一口浊气来。黑色的墨从眼眶泛出,蔓延眼睑,结成了两块黑斑,三个男人也先后断了气。

    妇人见状,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老爷!!”

    阿箬慢慢朝男人的鼻下探去,确定他已经死了,这才松开了紧抓妇人的手。

    妇人不敢相信男人死得这样快,从倒下到咽气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她抹着泪道:“老爷,你平日里身体那么好,怎么突然就没了……呜呜呜,这要是叫夫人知道你跟我出来一趟便丧了命,我也别活了!”

    妇人越想越觉得没了活头,没想开便往莲湖旁噗通一声跳下去,阿箬在一旁都看呆了,完全没反应过来。

    幸而莲湖的主人也使船归来,跳下湖便将妇人救起,拉回岸边。

    妇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丫鬟也彻底傻眼,愣愣地跪在地上。

    莲湖主人是个四十左右的壮年,家中儿子正是行医的,他耳濡目染了些,一般急促死亡的病症都有迹可循,可死成眼前这三个男人一般的他也从未见过。

    “好大一股酸味儿。”莲湖主人蹙眉:“这眼下黑乎乎的……是什么啊?”

    阿箬低声道:“咒。”

    一种七日内将浑身血液化作酸腐尸水,夺人性命的鬼咒。

    这三个男人……遇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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