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里?”凫徯跟着枯月在一座大宅前勒马止步。

    “是的,这就是都城第一大贾新购的宅邸。”枯月骑在马上说。

    “新买的?”凫徯打量着气势不凡的崭新宅门。

    “这地方以前分属好几户人家,后来统统被咱们今天要拜访的这位桑弘先生买下。”枯月熟悉地伸手朝四周比划,“主人刚进行了翻修,把几户本也不小的宅子连为了一体。”

    “这气派,都赶上我澹台府了。”

    “公子有所不知,这宅子占地确比澹台府还大。”

    “有钱人。”凫徯禁不住感叹,“既然懂得致富,想必也是极聪明之人。”

    “我就跟公子说,这桑弘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呢。”

    “嗯。不过先说好,咱们可别在此耽搁太久。今天是入营之日,小叔军纪严格,不能迟了。”

    “这我有数。”枯月噘了噘嘴,支支吾吾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是说,朱妪阿姨家那两位神秘人,只怕是来不及查了。”

    “那事不管它。”凫徯翻身下马,“既然乳母不愿透露,就随她去吧。”

    “如果这样的话,”枯月脸颊绯红,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那件事,你也不怪我了吧?”

    “不怪你。”凫徯公子大大方方的说。

    他跟枯月一起将马缰套在大宅正门左侧拴马桩上,然后拍拍手道:“幺叔既已同意我带上你同行,此去万里,漫漫征途,少不了还要劳你费心呢。”

    “公子不怪枯月,已是万分感激。侍奉公子,还不是枯月分内之事。”

    “哼,对你这张嘴,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凫徯无奈笑道。

    其实那天从乳母家出来,凫徯就隐约发现自己这番遇刺经历有些古怪,不合情理。那刺对他首先用的是暗器,若果真想要对他下手,在人多之处岂不更为便利。广场上人多嘈杂,刺只须藏身人群,偷偷施以袭击即可。那时候,谁会注意到一枚小小铁蒺藜由何人之手射入他胸口。

    在凫徯敲打下,枯月最后承认了这场闹剧是她一手所为。而她这么做的动机却令人啼笑皆非,就是为了让凫徯改变主意,同意带她去阙西。那名伪装成老者的“刺”,其实是她一位师兄所扮。

    但那天晚上藏身朱妪院内向“刺”出手的人,枯月确信无疑,该是朱妪认识的。只是她也能够理解主人不愿追究的态度事出有因。凫徯乳母寡居多年,家中素来清净。

    她家偷偷藏了男人,这说起来不好听。

    为回报凫徯不责之恩,枯月脑瓜子一转,如今又想出这么个主意,要带主人来见一位据说对泊洛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的商人。“相信我,整个惕恩城再没谁比他更了解泊洛人。”她拍着胸脯对凫徯保证。

    不管怎么说,这提议正合凫徯之意。

    关于阙西战事,此时的惕恩城里早已流言四起,众说纷纭。但凫徯并不完全相信坊间传闻。“我自小听说泊洛人愚昧粗蛮,与我安甸大军交锋负多胜少,怎会一夜之间改头换面,连败十三堡数万劲旅?”

    他将内心疑虑告知枯月,本是随口一说。不料这丫头马上动了心思,执意要帮他找一个真正了解泊洛部族的人,给他详细介绍泊洛人习惯如何思考,如何行事,以便“知己知彼”。

    “公子想要了解泊洛人,找这位先生准没错。”枯月对自己推荐的人极有信心,“他跟泊洛人做了整整三十年生意呐。”

    “这桑弘是做香料买卖的?”

    “最初只做香料。后来生意做大,香料、茶叶、布匹,就什么都做了。”

    “难怪这么有钱。”

    “可不是嘛。”

    拴好马,枯月快步迈上台阶,走到崭新镶钉大门前,大大咧咧抬手拍门。

    不多时,“吱呀”一声,那门开了条缝。里面门童探头一望,也不问询来者身份,也不往里通报,竟就毫无防备地拉开大门,恭恭敬敬延请两位看上去还不过是大孩子的人入内。

    毕竟是商户人家,哪怕再有钱——凫徯在心里嘀咕道。

    依然散发着油漆味的宽敞大门后面即是露天过厅,两侧风雨院廊环绕,过厅直通另一进正堂。开门小童前面引路,竟一路小跑,嘴里不停叫着“有到”。

    叫声还没停,一位老者已迎了出来,转眼便出现在正堂大门外。

    在凫徯眼里,这桑弘虽是位体态丰腻的半百老人,但看上去却并没多少商人习气,反倒更像是一名知书达理的学士。至少跟他所认识的学士有那么几分神似。

    这位都城大贾此时头缠纶巾,穿着一身素色宽松麻衣,脚上趿着一双通常只在自家庭院散步时才穿的草织软底芒鞋,手上既无亮闪闪的宝石戒指,腰间也没悬挂任何诸如玉佩香囊之类装饰之物。以他都城首富的身份来说,这身打扮可谓十分简朴。

    凫徯还注意到,这阔府大宅里下人很少。

    桑弘将两位贵亲自引进正堂,分宾主落座,然后吩咐下人看茶。端茶送水的是一名年轻女仆,低垂着头,显得弱不禁风。但这女仆看似笨拙,脚步却十分轻盈,举手投足也毫无闪失。

    递上茶水,女仆随即悄然退下,消失于厅外。

    大堂里一时静谧无比,几乎连呼吸声都能听见。“这个,公子到访,蓬荜生辉。请先用茶。”身为主人的桑弘打破沉默,总算解除了这令人难受的尴尬气氛。

    凫徯也不跟他惺惺作态,端茶呡了一口,便直接开门见山道:“凫徯今日来访之意,想必我这位侍从已提前跟先生讲过了?”

    “讲过。所以老夫特意在家恭候。”

    “但愿这没给你添太多麻烦。”凫徯很有礼貌的说。

    “公子何等身份,承蒙不弃,大驾光临,令我区区寒舍蓬荜生辉,哪会添什么麻烦。”

    你这还叫寒舍?

    凫徯心里冷不丁想挖苦两句。但他毕竟是性格宽和之人,也不喜欢套,于是直奔主题,道:“既然先生不嫌叨扰,那我就不气了。我来府上拜访,是有关泊洛风土人情,想向先生请教。”

    “公子有何疑问,但请开口,老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疑问太多,不知该从何处开口。这样吧,你就给我详细介绍一下泊洛风俗人情,如何?”

    “没问题。我跟泊洛人交往数十年,往返不下百次,确对其有所了解。”

    于是,这桑弘便开始跟凫徯讲解他所了解的泊洛人。

    桑弘说,泊洛实际上是数百个部族的统称。而且这名称同样适用于他们所占据那片陆地。尽管不如安甸富饶,但那却是一片面积超过整个安甸大陆的巨大疆域。据说在那片土地一些偏远地区,至今仍保留着将战俘和虏获民众当奴隶使用的习俗。不过在面向安甸一侧沿海地区,那种情况要少得多。

    安甸与泊洛隔着白海和一条发源于北部冰原的寒水河。寒水河上游因满是浮冰而无法通航,仅下游能够行船。不过,由于融冰水冷,寒水河上极易发生翻船事故。所以真正拉近两片大陆距离的,是通航危险性稍低的白海。而且它可比寒水河辽阔得多。

    自阙西立国后,安甸与泊洛间的战争多由海上贸易纠纷引发。但无论双方如何交战,海上航线始终受到白海两岸各国及白乌海峡沿途城邦共同维护,很少受到影响。

    除了这一次。

    “像这次这种几近断航的情况,数百年也未曾有过。”说到这里,深受其害的桑弘难掩愤怒。

    “是啊,咱们跟泊洛人打了几百年,也没像这次吃如此大亏。”凫徯也说。

    “说起吃亏,”这时,桑弘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以我对泊洛的了解,按理说他们不可能短期内在军事上对阙西形成如此大优势。他们军队人数是不少,但泊洛各部常年相互攻伐,积怨甚深,就算有狄鄯大徒邪这样的能人,仓促结成的联军也难与训练有素的十三堡精锐抗衡。”他说。

    “你是说,阙西大败不合情理?”

    “噢,战争方面的事老夫不懂,只是以多年跟泊洛人交往经验判断,战局不至发展至此。”

    这也正是凫徯所担心的。但既然对方讲不出军事上的门道,也就不能再提供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先生熟知泊洛风土人情,令凫徯受益匪浅。”于是他十分有礼貌的说。

    “得公子谬赞,老夫惭愧。老夫时常自谓:浮生半百无知己,江湖漂寄藏寸心。人活一辈子,最终悠悠心事无人知,说来也是不免伤悲。不想今日竟得公子垂询,实在不胜感慨。”

    “对老先生这种心理,凫徯感同身受。”

    “噢?”桑弘面露讶异之色,“公子身世显赫,尊贵无比,怎会有此等感受?”

    “先生不信?”凫徯微微抬头,以难见于十六岁少年的成熟眼神,盯着一脸诧异的桑弘。

    “是不敢信。”桑弘倒也实诚,“以公子的身份,这不应该。”他说。

    果然如此。原来人们都这么看,凫徯心想。

    安甸世风,凡望族世家,皆养不少幕宾。这些人各具其能,可替主人分忧解难。在世人眼里,即便冷落如澹台府,好歹也是王家贵邸,不说学士武师,多多少少起码也有奉承追随之人,何至于连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偏偏澹台府鹯邕殿下却是个心性极高之人。

    “其实哪里都一样。交友易,交心难。”凫徯微微一笑,语气平淡的说。

    对于人心,凫徯可是没少体会。以他贵为王孙之尊,也能体察人心冷暖,世态凉薄,何况毫无家世的寻常百姓。除了枯月,这十几年他身边就没一个能交心之人。

    “原来公子是缺交心之人。”桑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人之交心确实不易。”

    沉吟片刻后,桑弘鼓足勇气,忽然对凫徯道:“若公子愿敞开心扉,老夫倒愿听公子一抒胸臆,或为公子能有所排解,也未可知。”

    “此刻我心中忧虑只有一件,就是此番西征,不知可能建得寸功。我目前虽只是个小小校尉,但身为逐埒后人,当今褚??陛下之孙,此去阙西,自然不希望无所作为。”

    “公子想有所作为?”

    “先生或许听说过我父亲的事。父亲受贬多年,如闲云野鹤。但家父当年毕竟也曾才名冠于天下。作为他儿子,我不希望澹台府继续沉沦,总被人瞧不起。”想起自小到大所受委屈,想到甙斯那帮人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凫徯原本平静的心里忽有种莫名狂热。他毕竟是个十六岁少年。

    “对,我想做一番事业。”他忽然脱口而出。

    “好!发自于心,表之于情。公子胸怀大志,真英雄也。”桑弘一拍巴掌,瞬时喜形于色,“听得公子此言,老夫总算心里有了底。公子既有如此雄心,那老夫也就再无顾忌。”他下巴抖了两抖,接着道,“欲谋大事,无非身世与财力。公子身份尊贵,兼有豪情壮志。而老夫在东岸各镇颇有些产业,里里外外为我做事的人亦不下千数。我还另有一支为数五十的商船队,亦可为公子效力。”

    “你还有支船队?”凫徯面露诧异之色,“你意思是?”

    “常年海上贸易,租船不如买船。不想买着买着,就攒下一大堆。”桑弘笑了笑道,“公子,逐埒家所欠缺的唯有通航工具和熟练船工,与埠庐家十年征战终致失败,原因不过如此。”

    “既用于远航与泊洛各州做生意,那肯定都是大船?”明白其中道理的凫徯也来了兴趣。

    “全是迷岸船岛所造,最为精良的双桅海船。若集中使用,一次可载数千人马。”

    “哇,岂不就是一支舰队?”

    “稍加改造,未尝不可。”

    “老伯也知道,我逐埒骑兵纵横天下,却不擅水战,且最缺的就是船。”

    “其实船都好办,逐埒水军真正欠缺的是足够熟练操船之人。”

    “是啊,差一支水军。不过,有了你这五十艘船,也可大为缓解我军运送补给之困呐。”

    “若是出其不意将五十艘大船派上用场,亦可发挥奇效。”

    “好,太好了。”凫徯心里一下子竟有了许多想法。

    “公子能否告知,打算如何经营这番事业?”桑弘语气也颇有些激动的问。

    “我,我还没想好。”凫徯迟疑着说。

    刚刚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萌芽,但毕竟还没考虑清楚。

    “我知道,这事不能着急。”桑弘满心高兴,说着缓缓起身,恭恭敬敬朝凫徯作了个揖,“公子,既然要做,何不就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他一字一句的说。

    “敢问,先生所言大事,有多大?”

    “天下多大,此事就可有多大。”

    桑弘这话一出,凫徯听得猛一激灵,顿时从一片火热激情中清醒过来。

    谋天下?这桑弘的胆子可真有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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